17
霍一忠和一行人一同回了沿山市區,劉副局長沒回局子裏,先送他去看了醫生。
沿山市醫院的醫生看了霍一忠肩上那麽大一塊烏青,右手擡起來都困難,頓時覺得棘手:“劉局,得送霍同志去省軍醫。”
劉副局長當場就請示了局長,安排局裏唯一的一輛吉普車,把人送到省軍醫院。
範隊長對霍一忠既愧疚又崇敬,臨走前恨不得拉着他當場拜把子:“霍營長,大恩不言謝!以後有事,就叫兄弟一聲,赴湯蹈火!”
“範隊長言重了。”霍一忠笑,兩片嘴唇毫無血色。
到了省軍醫總院,霍一忠很快被安排進了幹部病房,醫生檢查過後,建議他留院觀察,至少得把淤血散去才能走,于是霍一忠就這樣留了下來。
省軍醫總院處在省會江城的市中心,這裏除了有幾個大醫院,對面還有幾所大學,周邊是公園和湖區,環境不錯,走幾步就到國營飯店和商店,很方便。
霍一忠住下來兩天,見了三撥從前的戰友。
有個叫吳向輝的拍着他的左肩膀說:“還是你小子有福氣,老首長把你安排在北方,就是和我們這些人不一樣。”
這話說得就有些刺耳了,誰不知道江城軍區一直都是全國重點大軍區,武器和物資都緊着這裏,北方那頭,天寒地凍,地處偏僻,除非有戰事,否則上頭很難關注到,武器長久不更新,物資也難運過去,意志力弱一點,很容易就頹喪下去。
軍人也是人,服從命令,保衛國家,可若有選擇,誰不想被安排在富裕的地方。
霍一忠黑着一張臉,笑:“那我和你換?”
吳向輝又立刻擺手:“艱苦的環境,還是得最有毅力的同志去克服。”
其他人立刻把話題岔開,說說現在的情況,談起已經犧牲的戰友,又說起從前一起在邊境打仗,餓得吃雪炒面粉的事。
吳向輝和其他幾個人走了之後,曹正留了下來。
“霍老高,這回怎麽這麽不小心,着了敵人的道兒?”曹正指了指他的肩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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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一忠光着上半身,一身腱子肉,烏黑油亮,右肩膀那一塊烏黑發紅,吊着石膏,看着十分吓人。
曹正和他從前是睡在同一個戰壕的戰友,連褲子都混着穿,炮彈來的時候,是托付過生死的兄弟,關系和其他人不一樣。
“意外。”霍一忠無意多講。
“吳向輝那人,嘴巴向來臭,你別理他。”曹正遞給霍一忠一根煙。
霍一忠接過煙,準備放進嘴裏,忽然想起江欣同志問他抽不抽煙,他說了不抽之後,女同志臉上似乎有贊賞的笑容,他把煙別在耳後:“醫生讓我忍忍這幾天。”
“行。”曹正自己劃了根火柴,點燃嘴邊的煙。
“他就是嫉妒你,你的去向,是老首長親自安排的,老首長是什麽人,他肯定有自己的用意。”曹正怕霍一忠心裏頭不痛快,“別看我們被安排到江城軍區,看着好像吃好喝好,可人家本來自有山頭,我們都是外來的,要待下來,哪兒那麽容易。幸虧你沒來,不然光是那點排擠和鬥争都累死你,開個會比打仗還辛苦。”
霍一忠看着曹正那張逐漸長肉的臉,笑他:“可我聽說你日子過得滋潤,娶了個江城姑娘,生了兩個兒子和一個姑娘,家裏天天熱熱鬧鬧的,有什麽不滿足的?”
提起老婆孩子,曹正臉上的笑倒是濃郁起來:“別提那婆娘,又拐又直球,個子不高,吵起架來敢和我這個現役軍人幹仗。”
他出門前才被擰過耳朵,老婆讓他記得給戰友買點營養品,別小氣,看完病人別耽誤人家,早點回家吃飯。
“說起老首長,你知道他在哪個農場嗎?”霍一忠問曹正,他托人打聽了又打聽,怎麽都打聽不到老首長的下落。
其實沒有消息就是好消息,如果老首長真的有事,報紙估計早就登了。
曹正擡眼看他,眼裏有驚訝:“你是老首長的親兵都不知道,我從哪裏知道去?”
若不是曹正了解霍一忠,他都要懷疑霍一忠诓他了。
霍一忠皺眉:“你也幫着打聽打聽,老首長對我們都有恩,咱們不能忘恩負義,他有孩子家人,如果有什麽事,我們也不能袖手旁觀。”
“行,曉得了。”曹正應下,“但是現在形勢不清不楚的,你也別太心急,要是太高調就容易引起懷疑。”
霍一忠點頭:“你也是,像剛剛什麽山頭和外來人的話,就別說了。老首長的夫人不是說過嗎?切忌交淺言深。”
“吳向輝他們也不能說?”曹正撓頭。
他就是有些管不住嘴巴,人家一問,該說不該說的,就什麽都講了,以前老首長和夫人有事情就愛派霍一忠去做,就怕曹正那張嘴,他也知道自己的毛病,就是改不過來。
“都不能說。”霍一忠很嚴肅。
他這幾年,冷眼看過太多的起起落落,人都是好人,沒幹什麽壞事,說起來都是禍從口出,發兩句牢騷被有心人聽到,就有可能掀起一場完全不必要的風暴,霍一忠不想看着自己最要好的戰友也遭遇這些。
“行,我聽你的。”這是曹正的聰明之處,他不懂,那就聽明白人的話去做總沒錯,“等過兩天你好點了,來家裏吃飯,你嫂子做的啤酒魚一絕,鄰居都愛來打聽她怎麽做的。”
霍一忠笑着答應了,送曹正出門。
看着床上那幾瓶麥乳精和水果,把耳後的煙拿下來放好,霍一忠動了動右邊肩膀,大熱天的,痛得他冒冷汗。
從新慶出來,已經好幾天了,走之前,他和江欣同志說好了兩三天回去,也不知道她等多幾天會不會生氣,霍一忠想起江欣那雙溜圓的大眼睛,又忍不住嘿嘿笑起來。
這姑娘有點張牙舞爪,可看得出來是個講道理的人,人能講道理就好辦。
出任務受傷是常有的事,只不過這回被砸了個實實在在,半夜發作,真痛得他龇牙咧嘴,醫生開的止痛藥都沒辦法,只能養着。
至于蘇昌光那些還活着的同夥們,霍一忠讓劉副局長把人送到指定的地點,就不能再跟進了。
誰給蘇昌光提供逃跑幫助,誰會到東海邊上去接應他,後續工作的安排,都不是霍一忠能決定的,雖然沒有把蘇昌光活着逮捕歸案,但這回他的任務也算完成了,等傷好的差不多,交接一番,就是時候要歸隊了。
過了四五日,霍一忠的肩膀總算有好轉的跡象,右手動起來也沒那麽吃力了,醫生讓他天氣沒那麽熱的時候,可以到周邊的公園和大學走一走,身心放松,有利于傷口愈合。
霍一忠謹聽醫囑,在醫院飯堂吃過早飯,趁着早晨下過一場雨,天氣涼爽,就出門去了,走了大半小時,找了個公園的石凳子坐下,感受難得的清閑。
......
江欣和江淮從江城火車站下了車,找了個公共水池,漱口洗臉。
從新慶到省城,坐了一天半火車,把他們兩個身上臉上都憋出一層油,早上下過一場雨,空氣裏總算散去了一些熱氣,下過雨,再過幾日,真正的暑天也要來了。
江欣打量着七十年代的江城,有一種很神奇的感覺,熟悉的方言,千百年來的經典地标建築還在,沒有高樓大廈,也沒有滿街橫沖直撞的公交車,江面運貨的船排着黑煙,時不時有“嗚嗚”船鳴傳來。
她上一世,大三暑假在這裏實習,整個實習仿佛在蒸籠中度過,那個夏天幾乎天天喝十瓶水,洗三次澡。
有個室友愛吃小龍蝦,每隔一天就拉着她和另一個女生,一個個大排檔吃過去,個個吃得滿嘴是油,喝過啤酒的眼睛裏盡是對未來的憧憬。
那是江心記憶裏很美好、很快樂、很年輕、很充實的一段回憶。
“小妹,走,去那邊坐公共汽車。”江淮第二次來省城,還有些緊張,上回是前幾天,和侯三一起來的。
江母的眼睛很快安排上了手術,第一只眼睛做完了,當天江母就能很清晰地看見東西了,她樂得在病房裏讀了半天的報紙,把一家人都逗笑了。
另外一只眼睛的手術安排在五天後,江淮趁着江母等待手術的空隙,和侯三搞到兩張介紹信,買票直奔省城,替江欣打聽趙洪波的事情去了。
主要是年輕人不耐關,在醫院陪了江母好多天,他就想出去放放風,恰好侯三托人搞到介紹信和火車票,倆兒人就偷溜着跑到了省城。
侯三是有正經單位的,他要到省城給學校采購一批文具和物資,買完了東西就放在招待所,兩人出門吃過鴨脖和熱幹面,他就陪着江淮去打聽趙洪波的事情去了。
江淮這趟出門,見識了省城的方便和威風,他和侯三講:“要是咱們能住省城就好了,又大又寬敞,還幹淨,商店賣的東西也多。”
還有,姑娘們打扮也不一樣,精神又利索,看得兩個大小夥子眼睛發亮。
侯三來過省城好幾次,見不得江淮土包子的樣子:“你要是喜歡,以後咱們來多幾次。”說完,又帶着幾分豪情壯志勾着江淮的肩膀,“省城算什麽,總有一天,咱們要住到首都去!”
江淮不像侯三,他是小家庭出身,最大的眼界就是省城和新慶,聽了侯三的話,他只是笑,又有點苦澀,也不知道自己的戶口和工作關系,将來有沒有辦法解決。
兩人到了趙洪波的學校,還真給他們打聽了點東西出來。
這年頭大學生數量少,一個小城市可能只來三五個,很容易被記住,如果那人還有點出風頭的意思,那就更容易打聽了。
趙洪波就是江城師範學校的小紅人,因為他在江城的報紙上發表過文章,學校為了表揚他,把他的文章貼在宣傳欄上,供全校師生拜讀。
江淮從師範學校的人嘴裏聽說,趙洪波成績好,表現好,連處的對象也好,是系主任的女兒孫雪梅,兩人走在校園裏,真是一對男才女貌、志同道合的革命夥伴。
男的羨慕趙洪波一到學校就能追求到系主任的女兒,女的羨慕孫雪梅能有這麽有才華的對象。
大家都說他們感情好,經常在校園裏散步,一同看進步書籍和進步電影,畢了業就會結婚。
江淮聽得太陽穴一跳一跳的,好個趙洪波,前途一片光明美好,但有誰知道他是抛棄妻子,害得小妹不能再有孩子的人渣呢!?
侯三他拉住:“你傻啊,現在大學生過得跟神仙似的,走出去人家都高看一眼。你要是敢沖進去打他一頓,馬上就有人把你抓住,到時候往局子裏一送,打架鬥毆判個幾年,你還想不想回家了?”
江淮這才摁下沖動,甩開侯三的手:“那你說怎麽辦?就看他這麽逍遙?”
侯三勸他算了,忍下這口氣,既然已經發生了,就不要再和趙洪波計較,現在就是趙洪波得勢,他們一家人只能忍:“君子報仇,十年不晚!”
江淮不服氣,他不想講什麽君子不君子,一整天都板着一張臉,看誰都兇狠,侯三看了也有些頭皮發麻,怪自己無故攬這件事幹什麽。
“這不是你妹子,你不懂。你嫌麻煩就先回去,我再去走走。”江淮撇下侯三,自己又繼續往師範學院去了,小妹說了,知己知彼百戰百勝。
趙洪波就是他們江家的敵人,他得再使勁兒打聽打聽!
侯三畢竟還有幾分義氣在,盡管無奈,還是跟了上去:“你等等我,誰說不管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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