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第二天, 關美蘭很早就在供銷社門口等着江欣,江欣把十五斤全國糧票給她,她謝過江欣, 很快就走了, 拿了糧票, 她還得回醫院去打掃衛生。
兩人都沒有再多說其他, 訴苦的話說破天了,也解決不了長久問題。
江欣這幾日大概是在日頭下跑多了,盡管喝了藥,身上還是有暑氣,渾身酸軟提不起勁, 一整個早上都沒精神。
直到中午江淮給她送飯, 她腦子都鈍鈍的。
除了江母的愛心炒肉片午餐,還有一碗和昨晚一樣,用鄉下土藥熬的去暑湯。
江淮打開那碗苦藥汁讓她喝:“媽讓你一定要喝完。”
江欣狠狠皺着眉頭咽了下去,喝完又把霍一忠給的那幾顆糖拿出來, 壓住這一陣苦。
還別說,這碗湯灌下去, 她就感覺清醒了不少,人也恢複了點力氣。
吃飯吃了一半,江欣把李水琴早上帶的幾塊糕遞給江淮:“拿回去給媽和平平吃, 天熱, 不耐放。”
苦夏苦夏, 加上心裏有事,她這兩天吃的東西都不多。
江淮接了年糕, 自己拈了一塊來吃:“好甜, 你真不吃嗎?”
江欣搖頭:“快回去吧, 別在太陽底下亂晃。看看你小妹我就知道了,小心媽也讓你喝中藥。”
江淮收好米糕,還背着他那個迷彩包:“我身體比你好多了!瞎操心!”
“小妹,我把錢放你這兒吧。”江淮和她打商量,他實在找不到合适的地方,平日裏這裏睡一晚,那裏睡一晚,都沒個定點的地兒。
江欣想想也是:“那你找個小的餅幹盒子裝好,放我箱子裏。”
江淮應了,拿着江欣吃完的飯盒往外走:“我回家一趟,替你拿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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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下午,陸續有人來買東西,江欣忙忙碌碌的,記記賬,點點貨,和李水琴閑聊幾句,日子也不算太難熬。
霍一忠進來的時候,江欣剛送走幾個顧客,坐下喝口水。
“江欣同志,在忙呢?”才兩天不見,霍一忠的石膏已經拆了。
江欣擡起頭,用帕子擦了一下額頭的細汗:“霍一忠同志,你好。”指了指他還塗着紅藥水的右手,“好了嗎?”
霍一忠是肩膀和大臂受傷,小臂是可以動的,他輕輕動一動手:“大夫說恢複得不錯,讓我拆了石膏,正常上藥就好。”
“那你可得小心了,傷筋動骨一百天。”江欣提醒道。
霍一忠只是看着她笑:“很快就會好了。”從前更重的傷也受過。
江欣把剛剛弄得散亂的貨品擺好,擡頭問他:“今天來,是要買點什麽嗎?”
霍一忠看着她忙碌的雙手,露出一點笑意:“江欣同志,我來是想請你吃晚飯的。”
江欣停下手上的活兒,撥了撥頰邊的碎發:“好,我五點半下班。”
“還是上回的國營飯店?”霍一忠沒想到江欣一點都不扭捏,爽爽快快就答應了,他看起來很愉快,“我來接你,我們一起走過去。”
江欣笑,大眼睛彎彎:“好,我等你來。”
李水琴在那頭撥算盤,等霍一忠走了,才過來和她說話:“江欣,他是?”她顯然對這個黑黑的大高個兒還有印象。
“琴姐,這是我的相親對象。”江欣也沒瞞着,反正她遲早要把這件事公開的,不過,她看着李水琴,“現在八字沒一撇,也才剛見幾次面,你看...”
李水琴連連答應:“我懂我懂,這事兒一天沒定下來就算沒成。放心吧,我嘴嚴,不會亂說的。”
年輕同志面皮薄,新慶地方又小,胡亂說話容易引起謠言,尤其不能跟王慧珠講,她都懂。
“琴姐,你人真好!”江欣誇人的話随口就來。
李水琴不好意思笑笑,她還介意着趙洪波的事情:“江欣,能看到你往前走,我真的很高興。”
“琴姐,過去的已經過去了,我們着眼未來。”江欣不想多說什麽,她既然已經決意要離開新慶,離開江家人,重新做回江心,那就快刀斬亂麻,別再遲疑不決。
幸運的是,霍一忠對她似乎也很有好感。
到了下班時分,霍一忠準時到供銷社門口,夕陽中,這塊大黑炭臉上被鋪上一層夕陽金光,高額瓊鼻大耳,眼睛裏看到她出來有別樣的神采,像是廟裏慈悲的黑面菩薩,江欣看得愣了一會兒,霍黑炭還挺耐看。
直到李水琴接過她手上的鑰匙:“去吃飯吧,我來鎖門。”
霍一忠和江欣兩人并肩走去國營飯店吃飯,這回江欣點了一碗湯米粉,上面鋪了個煎蛋,霍一忠則還是跟上回一樣,面條饅頭和一碟肉片。
江欣估算着他的食量,大個子夏天吃得不少,冬天不知道會不會吃得更多。
霍一忠被她盯得有些臉紅,把那碟肉片推到她面前:“江欣同志,你吃肉。”
江欣把煎蛋分成兩半,夾了一半,放到他碗裏,問:“霍一忠,喜歡我嗎?”
霍一忠看着眼前的半塊煎蛋,聽到這個問題,嗆了好大一口,咳得隔壁桌的人都扭頭看他,他急急喝了幾口水,把那口氣喝順,一時不知是逃避好,還是直面問題好。
可看着對面圓臉面善的江欣此時一臉正經,他意識到對方不是在開玩笑。
“嗯。”雖然沒有鏡子,但霍一忠知道自己臉肯定是黑紅黑紅的。
“'嗯'是什麽意思?是喜歡還是不喜歡?”江欣又問,不打算讓他糊弄過去。
霍一忠下意識就點頭:“喜歡。”說完臉和手心都熱了。
江欣就笑起來:“吃面吧。吃完咱們去走走。”
這回霍一忠沒有慢慢吃,而是三兩口就把東西吃完了,他吃完,江欣還在慢慢扒她那碗米粉,下午還是沒什麽胃口。
“吃不下了。”還剩下一小半,江欣放下了筷子。
霍一忠看了江欣一眼,拿起筷子,把她眼前的碗拿過來:“我來吃。”
江欣還沒和人這樣親密接觸過,以前總有人開玩笑,同喝一杯水就是間接接吻了,也不知道是出于什麽心理,江欣臉紅了,紅得自己都能感覺出來。
“以後你吃不下的東西,我都能吃。”霍一忠埋頭吃的間隙,忽然又冒出這一句。
江欣發現自己耳朵也開始熱起來。
這個霍一忠!
兩人吃飽喝足,走在小城新慶郊外的小路上,太陽還未落山,照在人身上熱乎乎又懶洋洋的。
江欣那半碗米線被霍一忠吃了之後,心情又有些微妙起來,原來準備好的話就說不出來了。
還是霍一忠先開的口:“江欣同志對未來有什麽打算嗎?”這已經是很直白的問法了。
“你呢?”江欣反問他。
“好好工作,報答國家。好好養孩子,照顧家庭。”霍一忠對未來的計劃很簡單樸素。
江欣心裏竟掠過一陣她自己都察覺不到的失望,就這樣嗎?
“還有,對那個女人好。”霍一忠的眼睛平視前方,可他很緊張,雙手握拳貼在腿邊,想看江欣一眼,又不敢看,最後還是輕微斜斜看了一下。
江欣的那陣失望“咻”一下就散了,自己都不由彎了嘴角,望着逐漸荒蕪的路邊,發現他們二人不知不覺已經走到城市邊緣。
周圍有一段廢棄的鐵路,人跡罕至,長滿了野草,一條小河蜿蜒流過,仍殘留着沒有拆除的舊河岸木欄杆。
她停下來,站在一塊破舊的欄杆邊上,望着西落的太陽,眯着眼,有一陣帶着熱氣的晚風吹過。
霍一忠看着她懶貓般的模樣,順從自己的心和手,輕輕撫摸她零散飄在空中的長發,還是沒有勇氣摸上那根辮子。
江欣看着地上兩個交疊的影子,一只大手克制地放在她腦後,像在感受輕柔的晚風,一動不動,她的心靜了下來,這兩日的那陣暑熱仿佛也在溫柔的晚風中慢慢散去。
落日熔金,風清人和,霍一忠低啞的聲音在江欣耳邊響起——
“我看過很多次日落,在悶熱的火車廂裏,一個人在深山老林裏,和戰友躺在戰場上。太陽照着,我身上很暖,可每一次我都覺得太陽離我很遠。”
江欣被他低沉的嗓子吸引住,擡頭看他,霍一忠恰好也低頭看住她:“今天和你在一起,我覺得身上很熱,我們和太陽都很近。”
這短短的幾句話,讓江欣幾乎要陷入霍一忠的那雙眼睛裏,幾分深沉,幾分孤獨,幾分傾訴的欲望。
一只小飛蟲從旁邊飛出來,“嗡”地叫了一聲,才讓她回過神來。
江欣不擅長談戀愛,但是她确定,剛才她感受到一陣濃烈的愛意,或許是沖動,或許是真誠。
“霍一忠,你是個詩人。”江欣想了很久,才和霍一忠說話。
“我只學習過三年軍事理論,不會寫詩。”老實如霍一忠,竟直愣愣這樣回答江欣。
江欣笑出聲來,真是個傻瓜。
“你看天上的飛機,不知道它會飛去哪裏。”江欣不好意思再和霍一忠對視,只好轉移話題。
天上有一陣飛機聲傳過,紅色的信號燈一閃一閃,很微弱,但人眼能捕捉到。
霍一忠也擡頭望向仍明亮的天空,他看得比江欣認真,手指在木頭欄杆上時不時點一點,過了一陣才和江欣說:“那輛應該是物資飛機,要飛到東南軍區去的。”
江欣看看天上的飛機,又看看身邊的霍一忠,笑得比剛剛更甜,把霍一忠笑得愣住,江欣同志笑起來真好看,眼睛彎成月牙兒,讓人忍不住想跟她一起笑。
他的聲音平平的,估計還是有些緊張:“我不是空軍,不會接觸戰機。你要是喜歡飛機,到時候有任務要去空軍基地,我可以申請帶你去看看。”
“不過,就站在機場外頭看,不能進去摸。飛機很珍貴,管理很嚴格的。”他怕江欣不高興,甚至想把物資和武器管理條例都背出來給江欣聽。
江欣笑得更厲害了,她忍不住動手去點了點霍一忠的胸口:“霍營長,你真有意思。”
霍一忠想起那個夢,夢裏的江欣跟現在一樣,嬌俏地笑,伸手推他的胸口,還問他:“要怎麽對那個女人好?你倒是說呀!”
他手心出了汗,汗漬漬的,明明剛剛喝過水,卻覺得口幹舌燥,可嘴巴比腦子動得更快:“江欣同志,你和我随軍,我一定會對你好的,你相信我,我一定對你比對自己還好。”
江欣這下不敢笑了,任何時候都不能嘲笑一個人的真心,她眼睛亮晶晶的,有羞有期待:“離家那麽遠的地方,我害怕。”
“我,我是軍人,我比你高大,我會保護你的!”霍一忠急起來,額頭和鼻頭都是汗,“我一定對你好!把糖和肉包子都給你吃!”
江欣又笑出了聲,姑且相信他,她想。
“好,我和你去随軍!”江欣沒有再退縮考慮,她必須要把自己推到這條路上,才會踏出下一步。
霍一忠那張黑臉上的表情在一瞬間變了很多,像是有喜悅,又摻雜着羞和笑,那麽高大的一個人,快樂得像個孩子。
“不過,”江欣還是開了口,她也知道這些話有些卑鄙,“和你随軍可以,照顧孩子也沒問題,我不要彩禮和三轉一響,可我希望你能把我小哥的戶口和工作落實一下。”
太陽落山了,還有餘晖照在大地上,兩人的頭發眉毛都染上一層金光,草裏有蟲子在吱吱叫,天地間安靜又吵鬧。
“霍營長,我相信你有辦法的。是嗎?”江欣低着頭,問得很輕。
霍一忠從那陣狂熱中冷靜下來,看着在他面前不敢擡頭直視她的小女人,還是想摸一摸她那兩根柔軟的辮子,他沒有拒絕:“我來想辦法。”
聽了這句話,江欣猛地擡頭,有些不可置信,可霍一忠臉上一片清明真誠,他沒有鄙視江欣的借機要挾:“你放心,我說了我會對你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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