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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概是已經把話說到這個份上, 今晚霍一忠送江欣回家,江欣沒有拒絕。
過了筒子樓那段暗路,江欣在附近找了棵大樹, 兩人站在暗影中說話。
“江欣同志, 最遲後天, 我就會給你一個答複的。”關于江欣提的要求, 霍一忠做出他的承諾。
江欣點頭,輕不可見,她從兜裏掏出兩顆熱得融了,黏在一起的糖,是霍一忠那晚在火車上單獨給她的, 剝了兩顆, 一顆自己吃,一顆遞到霍一忠嘴裏。
“甜嗎?”江欣問。
“甜。”霍一忠答。
“那我先回去了。”江欣看了看筒子樓裏亮了滿棟樓昏黃的電燈,不遠處有許多人在納涼說笑話。
“好。”霍一忠應,想了想又問, “明晚我還能再去供銷社找你嗎?”
“好。”江欣也答應了。
霍一忠站在原地,看着江欣轉身, 又看着江欣再回頭向他走來。
江欣也不懂為什麽,怎麽太陽落山了,有風吹過, 身上還是那麽熱, 音調也高不起來:“霍一忠, 我也喜歡的。”
霍一忠一整晚都暈陶陶的,他完全不知道自己是怎麽回到招待所的, 又是怎麽躺在床上的, 耳膜裏是都“咚咚”響聲, 他只好雙手用力摁在胸腔口,生怕那裏的心跳聲把樓下的人都吵醒。
江欣同志說什麽?她說,她也喜歡他的。
霍一忠一整晚都處在一場美妙的绮夢中,夢裏翻來覆去,都是那張笑起來甜乎乎的小圓臉。
第二天一早,霍一忠醒來,又撓着頭去洗了自己的四角褲,晾在窗臺上。
吃過早餐,他回房收拾東西,有人來敲門,是樓下的服務員:“你的電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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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一忠打開電報,是普通電報,但是他一直等着的人出現了,這是組織安排跟他接頭的一個情報人員,等了兩日,終于等到了,霍一忠精神一振。
他照例把電報燒了,換上普通的衣服,把窗臺的牆壁細致地刮開一條裂縫,從裏頭取出封存着的文件,全都燒掉,直到最後一個字也看不見了,才拿去水房用水沖走殘灰。
吃過午飯,他去了趟郵局,然後頂着大熱天的太陽,走去江欣上班的供銷社找她。
江欣今天不在外頭接待顧客,被趙主任安排和王慧珠一起,在倉庫清點庫存。
李水琴進來,附在她耳邊說:“江欣,你那個相親對象來了。”
王慧珠看了兩個說悄悄話的人一眼,又點點手裏的農副産品,數字對上就打個勾:“琴姐、江欣,你們倆兒還有什麽悄悄話要瞞着我呀?”
“外頭有人找江欣。”李水琴只好說出來。
“我出去一下,你先點着。”江欣用帕子擦了擦額頭的汗,這天兒太熱了,怎麽還不來一場暴雨涼快涼快!
“王慧珠,拉紅色線的這頭我已經點過了,你別點重了。”出去之前,江欣又交代她。
江欣走出去,王慧珠也作勢往外頭探了一下身:“又是那個大地主的兒媳婦找她嗎?咋這麽多事兒?”
李水琴沒接話,出去的時候順手把倉庫的門虛虛地帶上了。
王慧珠撇嘴:“有什麽神秘的!”又回頭繼續點自己的東西去了。
江欣一頭汗出來,見外面也是一頭汗的霍一忠,把自己一直用冷水泡着的鋁制水壺遞給他:“喝口水。”
昨晚像是一個确定關系的分水嶺,他們之間不自覺就親近了很多。
“好。”霍一忠接過水壺,三兩口就把水都喝光了,“哪裏有熱水?我去幫你裝滿。”
江欣拿過黃竹編織包起的鋁制水壺,放在一邊:“不用,供銷社每天都燒熱水的。”
“怎麽大中午地跑過來了?”江心看了看外頭,這樣的太陽能把人的皮給曬掉一層,霍黑炭可真不會保養自己。
“想過來找你。”霍一忠一臉正經,倒是把江欣聽得臉紅了。
“下午不能找你吃飯了,我有點工作。”霍一忠一一向眼前的相親對象交代行蹤,具體工作不能說,但要告訴對方去哪裏,“我晚些時候的火車離開,明早會再回來。”
江欣有些失神,這樣奔波?
霍一忠以為她不高興,臉色不禁有些緊繃:“我要無條件服從組織的安排。”
江欣這才發現自己臉色不好,她笑:“霍一忠同志別緊張,我只是在想,你工作也太辛苦了。”
她轉頭拿了一些飽腹的餅幹和當地的小吃,還有一瓶汽水,用報紙包了,讓李水琴登記好,遞給霍一忠:“夜裏火車上沒有吃的,你拿着,別餓着自己了。”
霍一忠十分不好意思要江欣的好意,倒是李水琴在旁邊看着,覺得這倆兒年輕人處對象好玩,她也笑:“這位同志,不要拒絕女同志的心意。”
霍一忠這才接下來,大個子低着頭看江欣:“我會買最早一班的火車票回來的。”怕江欣不應,又說,“明晚就能來找你吃飯了。”
江欣笑,捏捏自己的辮子:“平安去,平安回。”
霍一忠嘿嘿笑,兩只大手捧着江欣給的食物,心裏有種奇異的滿足感,想起自己剛剛發的電報,小聲和她說:“你哥哥的事情,我已經在想辦法了。”
江欣看了一下霍一忠,心裏一陣發酸,有人這樣認真把她的話放在心上,她有點感動,卻說不出話來。
霍一忠又看了她一眼,就和她揮手告別了。
等霍一忠走後,李水琴走過來,臉上都是笑:“這對象不錯,做事情有交代,也不是個愛占女人便宜的男人。”盡管好奇,但她也沒問霍一忠的來歷,是個有分寸感的人。
江欣對李水琴笑笑,想起昨晚含在嘴裏甜甜的糖,又去把水壺裝滿熱水,放在一個冷水盆子裏,等它浸冷再喝。
......
霍一忠拎着江欣給的東西,又回了一趟招待所。
這是第一回 ,有個女人關心他出門在外會不會挨餓受凍,希望他平安回來,霍一忠嗓子眼兒有點堵。
霍一忠坐了一會兒,把藏在天花板和凳子腿裏的幾張紙拿出來,放在同一個牛皮紙袋裏,認真看了一遍,寫上幾行字,塗畫了個簡易的标志。
時間到了,他就提着江欣給的食物,往火車站走去。
五個多小時的火車,到了臨市的一個縣裏,到的時候已經是淩晨一點多,除了火車站頂上有只孤零零的夜燈,大街小巷一片黑暗,肉眼可見眼前的一小段火車軌道,更遠一些的景致就看不見了。
霍一忠沒去招待所,只在火車站靠近值班室的地方,找了個臺階坐下等天亮。
和他一起的,還有趕夜裏火車的人,大多縮在角落蹲坐着,眯着眼等車來。
一個人在外頭,霍一忠半眯着眼,保持警覺,任何風吹草動都沒有逃過他的雙目和雙耳。
過了兩個小時,夜色漸濃,有一輛寫着開往首都的列車進站,有人上車,有人下車,霍一忠睜開眼,發現剛剛藏在黑暗中的人陸續拿着行李走出來,人數比他想象中和看到的要多。
火車只開了幾個門,列車員不得不在門口維持秩序:“不要擠!不要擠!拿好介紹信,一個個檢票上車!蹭火車的雙倍罰款!”
但是大家都不聽他的,還是跟下車的人擠成一團,在寂靜的夜裏,火車站像是突然開了個夜市。
見着人多,霍一忠想站起來走動走動,有不少人路過他,往站口走去。
這時有個穿着打了補丁衣服的中年男人走到他旁邊的臺階上坐下,嘆口氣:“出門在外真難啊,連口水都喝不上。”
霍一忠快速掃了男人一眼,只見男人的臉上有兩條很深的法令紋,臉色黑,像是長期面朝黃土背朝天勞作的農民,可那雙眼睛在夜裏幾乎要發出光來,一看就是練家子。
男人也轉頭去看霍一忠,露出一個看起來陰恻恻的笑:“笑面虎,小鑼鍋,大塊頭踩高跷。”
是霍一忠要見的人。
他怎麽半夜從火車上下來了?
霍一忠又坐下,和男人隔着一個手臂的距離:“半夜喝涼水,小心塞牙縫。”
“霍營長,我聽說你很英勇。”男人聽了霍一忠的話,把兩條打滿了補丁的褲腿撩到膝蓋上,不知從哪裏拿出一把蒲扇,像是坐在地頭田間一樣悠閑地扇風。
霍一忠坐直了,不接話,問他:“不是說好在和平巷子裏見面嗎?”
男人那雙發亮的招子盯着霍一忠,嗤笑:“霍營長不愧是幹偵察出身的,警惕性很強。不是巷子裏,是火車站出門右拐,數過去的第三棵樹底下,那棵樹的樹幹上還刻了兩個字。”
霍一忠這才正眼看向男人,蓄着力的左手松了一點:“誰派你來的?”
“誰派我來的不重要。”男人一臉陰狠,“這裏不安全了,傷了好幾個弟兄,得轉移陣地。”他雙眼左右看看,見有人經過,又拿着扇子扇風,自言自語道,“天兒可真熱啊,夜裏都不讓人涼快!”
“霍營長,文件呢?”等人走過去,男人低聲問。
霍一忠沒動:“我不信任你。”
男人又看了霍一忠一眼:“霍一忠,你沒有活捉蘇昌光,而是放縱他自殺,組織已經很不滿了。”
“蘇昌光一死,給我們幹情報的增加多少阻礙,你想過嗎?”男人語氣兇惡,低沉,“不聽組織安排,光是這點,就能記你一個大過!”
霍一忠不怕,他擡起下巴,眼神甚至有些輕視,表示依舊不信任對方。
火車發出“嗚嗚——”聲,在這樣的夜裏聽起來格外滲人,甚至帶點悲憤,列車員在站臺上重複喊:“要開車了!沒上車的快上車!別誤車!”
男人站起來,不和他啰嗦:“你在這裏也不安全,一起上車。”
霍一忠猶豫了幾秒鐘,站起來,和這個一臉兇苦相的男人上了火車。
男人把他往卧鋪車廂帶去,一個挺拔的年輕列車員檢查了兩人的車票和工作證,敬個禮,沉默地打開車廂門,一言不發,等他們進去,又快速把門鎖上。
火車很快開動了起來,離開了這個縣城站點。
霍一忠一進卧鋪車廂,就聞到了一陣淡淡的血腥味,他迅速轉頭,想伸手去擰住男人的雙臂,可男人反應很快,和他你來我往地過了幾招,兩人招招入骨入肉。
霍一忠右手負傷,最後反被擒住,男人雙手和右腳一起抵住他後背,把他壓在床鋪邊緣,霍一忠一動不能動。
過了一會兒,男人才放開霍一忠,甩甩自己的胳膊,揉揉手臂:“他娘的!蔡大頭不是說你右手受傷了嗎?怎麽還這麽能打?”
霍一忠久不逢對手,被一個陌生人擒拿住,一臉怒色,直起身來,在沒開燈的火車廂裏死死盯住男人,怕他趁黑掏槍。
“霍老高!霍老高!”有個虛弱的聲音在某個鋪位中響起,“是我,蔡大頭!”
霍一忠雙耳一動,這才放過眼前的男人,往聲音傳來的方向走去,那個叫蔡大頭的人劃亮了一根火柴,照明了暗夜幾秒鐘,火柴滅了,視線又重新回到黑暗中,但這短短的光亮,也足夠令霍一忠看清楚人臉了。
“老蔡!”霍一忠輕叫出來,“你臉色怎麽這麽差!”
蔡大頭,報名當兵時就叫蔡大,因為頭長得寬大,人人都叫他蔡大頭,平凡的五官,毫無亮點的身形,隐藏在人群中如同滴水入海,不着痕跡。
剛剛乍一看,蔡大頭憔悴得頭都小了一圈。
他和蔡大頭是從前在南方邊境的戰友,都是偵察隊的隊員,跟曹正一樣好的交情。
自從老首長被關押後,霍一忠去了北方,蔡大頭仍留在南方,聽說調離了偵察隊,不知道執行什麽任務去了。說起來,他們已經有五年多沒見了。
“受了點傷,死不了。”蔡大頭的聲音很虛很沉,一條左腿綁滿了亂糟糟的白色繃帶,滲了許多血出來,不知道情形有多嚴重。
“怎麽回事?”霍一忠關切問。
“遭人暗算。縣裏不安全了。”蔡大頭不能多說。
這節車廂裏,每個人的工作都是獨立保密的,誰都不能向任何人透露任何工作。
“那個是羅隊長,可以信任。”蔡大頭喘着氣,靠在鐵皮車廂上,指了指跟霍一忠身後的男人。
剛剛和霍一忠交手的羅隊長這時候才開口:“霍營長,把文件拿出來。還有三個站,我就要下車了。”
霍一忠這才說:“不在我身上。”
臉上法令紋深陷的羅隊長有一絲不快:“在哪兒?”
“剛剛火車站的男廁所,數過去第二個坑位,靠牆,左側有一塊松動的石頭,用小刀挖一下,就能拿出來。”
蔡大頭受了傷,聽了這話,輕笑出來,鼻息一喘一喘的:“霍老高,還得是你!從前老首長就說你跟耗子似的,什麽都藏得穩穩妥妥的。”
羅隊長折返車廂門口,和剛剛給他們開門的列車員交代了一聲,過了一會兒,霍一忠就聽到有人跳車在地上,往稻田裏滾動的聲音。
“霍營長,你在下一站下車,買最早的車票回你本次落腳點,不要耽誤。”羅隊長回頭叮囑他,“蘇昌光的事,有人替你遮住了,回去正常報道,別聲張,別給自己攬事兒。”
“蔡大頭,你還有兩個站到一個鎮上,我已經提前交代過那邊的兄弟了,他們會用船送你去醫院。”羅隊長走近他們,點燃一根煙,有嗆鼻的煙味籠罩他們幾個人,“淩晨五點下車,人少,不會引起注意。”
“是!”蔡大頭虛虛地舉起右手,敬了個禮。
霍一忠想和蔡大頭敘敘舊,奈何蔡大頭體力不支:“霍老高,扶我躺會兒。”
霍一忠站起來,彎着腰,伸手扶蔡大頭躺在卧鋪上,蔡大頭轉換了個動作,嘴裏哎喲哎喲地叫着疼,趁機在霍一忠手心寫下幾個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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