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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欣見家裏誰都不同意她的選擇, 也是預料到了,可已經把計劃推進到這一步,她就不能放棄了。
“爸媽, 明晚我把人帶回來, 你們先見一見。”
江父江母互相看一眼, 雖然反對, 也沒完全拒絕,江淮的工作和戶口是他們夫妻的一個心病,若是這個霍一忠真能幫忙解決,那還真是幫了他們家大忙的。
可欣欣也是他們的心頭肉,一想到女兒要離開他們, 去那麽遠的地方, 江母就忍不住哭,以後一年能見幾次面啊?
這手心手背,怎麽就這麽難取舍呢?
“小哥先找地方睡覺吧,明早回來, 咱們再商量寫報告的事情。”江欣幹脆把各人的行動都安排起來,“明天我休假, 我陪你寫。”
江淮點頭,木木的,出門找人搭鋪去了。
江河和萬曉娥兩人去水房洗漱, 江欣替江父江母張羅在客廳的床鋪, 把床鋪好, 她坐在那張硬木板上,拉着江母的手:“媽, 我不是故意要傷您和爸的心。”她看了看江父, 又咬着舌, 低聲說,“我跟大哥大嫂住一起,你們什麽時候才能再抱第二個孫子?”
說完,江欣自己也不自在。
江父自然也聽到了,坐在旁邊的凳子上,一言不發,老臉上都是散不開的愁容。
江母長長嘆了口氣:“都怪我和你爸沒用,從前若是能把鋼筋廠裏的房子争取過來,咱們家也不至于這樣,一大家子都擠在一起。”
江欣不忍心聽這樣的話:“媽,您別這麽說。”
大家都是成年子女了,能對父母要求什麽呢?
“和霍一忠在一起,我想得很清楚,從來都沒這樣清醒過。”江欣的內裏是江心,她太清楚自己要什麽了,“他真的是個很好的人,媽,您會看中他做女婿的。”
“何況,您不老擔心我以後生不了孩子,總想讓兩個哥哥過繼個孩子給我嗎?”江欣笑笑,“霍一忠有兩個孩子,他們還小,我從小把他們都帶着,人心肉長,總能帶出感情來的。”
江母聞言嗚嗚哭泣,眼淚流得更多了,她的欣欣,怎麽這麽懂事卻又這樣命苦!說的簡單,親媽都不容易,後媽又豈是好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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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夜,江欣放出的炸彈,讓江家每個人都沒睡好。
萬曉娥一直在想着小姑子那個供銷社的工作。
隔着簾子就是小妹,夫妻二人不好說什麽悄悄話,江河輾轉了幾次,工作一天也累了,不多久他就打起了呼嚕,萬曉娥側過身,聽着江欣發出均勻的呼吸聲,眼裏有淚在夜裏靜默地流出。
五年前,她剛嫁給江河的時候,為了夫妻不兩地分離,自己從縣裏的國營飯店服務員崗退出,把崗位賣了三百八十塊錢,跟着江河來了新慶,一心以為能在市裏找個差不多的工作,誰知道市裏的崗位比縣裏的更緊張,沒有人脈和機會,根本接觸不到。
因為不肯把賣崗位的錢給兩個弟弟以後結婚用,她跟父母大鬧了一場,手裏揣着三百八十塊錢來了夫家,這兩年才和娘家恢複走動。
萬曉娥日日夜夜都盼着能有個機會輪到她,就算讓她出五百塊去買,她也願意,可偏偏就沒有,只能日日在家帶孩子做飯,和婆婆小姑子争兩句口風,在丈夫面前說話也不敢大聲。
今天小姑子的話,無異于又給了她希望,可江河一句不行,又斷送了她的希冀。
萬曉娥翻轉過身,在黑暗中看了一眼打呼的丈夫,有怨有念有委屈,江河怎麽就不能為自己的小家自私一回呢?難道她不是他的家人嗎?
外頭的江父江母也沒睡着。
欣欣所說的勸服他們的每一條理由,他們做父母的都應該應承下來,幺女是寶貝,可兩個兒子也是親生親養的,老大媳婦進門後也算孝順。
尤其是老二江淮,這些年,因為戶口和工作的事情受了多少嘲諷和白眼,二十多歲了,連個對象都不敢談。
“老二今天受委屈了。”江父想起小兒子眼裏的淚花,也覺得對不住他,“他和欣欣自小就要好,沒怪過咱們偏心,一直也沒做拖累家裏人的事兒。”
江母還在抹淚,點頭,可不是,今天她的二淮也委屈,都怪她口不擇言!
“他喜歡吃燒豬頸肉,你明天早點去買菜,給他做點好吃的。”江父從兜裏掏出幾張皺巴巴的工業票,“去和鄰居們換換肉票,別讓他對我們做父母的寒了心。”
江母接過那幾張票,放在一個小布袋裏:“哎,明早就去,中午就給他做。”
“欣欣說明晚把人帶回來吃飯,上門是客,咱們客氣點。”老江交代老妻,怕老妻一時沖動,把人趕走了,那人好歹是軍官,要是耍起蠻來,也麻煩得很。
“曉得了,我是這麽不知輕重的老太婆嗎?”江母不滿,光是沖着欣欣看重,她就不能怠慢這人。
哎,都是她的孩子,這一樁樁一件件的事兒擠在一起,可讓她怎麽辦啊?
......
第二天早晨,江淮從同學家回來,江欣剛刷好牙,大嫂也做好了早飯。
一家人跟以往一樣,坐下來喝粥分雞蛋羹吃,除了平平還跟往日一樣快樂,其他人都不免默不作聲,只有小聲的進食聲。
還是江欣打破了沉默:“爸媽,今天我和小哥出去一趟,吃飯時就回來。”
她掏出幾張票遞給萬曉娥:“大嫂,多買點肉,晚上我回來做飯。”
萬曉娥看一看公婆,又看一看江河,不敢伸手去接,江欣就把票放在她面前,臉上有笑:“晚上要請客人吃飯,家裏總得備點肉。”
江父這才開口:“老大媳婦,你拿着吧。”萬曉娥這才敢把票收起來。
平平嘴邊粘了顆白粥,手上揮舞着一個鐵調羹:“媽媽!姑姑!我要吃豬肘子!”
“行,那就讓媽媽給你買豬肘子。”江欣伸手把他嘴邊的白粥粒抹下來,又伸手摸摸他的小平頭。
江淮低着頭,只盯着自己眼前的湯水白粥,他想要不用躲避的生活,他還想要一家人安安穩穩住在一起,可靠他一個人,全都辦不到,他想了一夜,責怪了自己一夜,憔悴得胡子亂竄。
還是江河看不過眼,拿了自己的刮胡刀和肥皂,讓他去水房把胡子刮幹淨:“既然機會就在眼前,就去試試,別想其他的。放心吧,凡事有大哥在。”
江母為了給小兒子道歉,早上特地給他煎了個荷包蛋,單獨叫他吃。
江淮就着這個荷包蛋下了臺階,吶吶地謝了自己的媽,一雙筷子把煎蛋分了兩半,一半給小妹,一半給侄子平平。
一家人在這陣怪異的氣氛中吃過早飯,江欣就催着江淮出門了。
走出筒子樓,江欣見江淮還是悶悶的樣子,跟霜打茄子似的,她沒花時間去安慰他,時間太緊張了,情緒在這時候成了最不能顧及的事情。
“小哥,找個安靜能寫字的地方,咱們去整理陳大哥給的報告。”江欣坐在江淮借來的自行車後頭,讓他帶路。
江淮踩着自行車,騎得很慢,他感覺自己的雙腳從來沒有這樣無力過,半晌才說:“去侯三學校的宿舍吧,學校給他分了宿舍,他不常住,有桌子有凳子,也沒什麽人去。”
“好,就去那兒!”江欣催他,“快走呀,晚上還要跟霍一忠去陳大哥家裏呢。”
江淮就下了力氣蹬車,往新慶中專那個方向去了。
到了侯三的宿舍門口,江淮把車停在樓下鎖好,從一個隐蔽的窗口處挖出個鑰匙,開門讓江欣進去。
“小哥,你平時就來這兒睡嗎?”江欣打量着侯三的宿舍,一人單間,放了木板床和一張大桌子,靠牆貼着有個書架,書架上放滿了書,有進步書籍,也有不進步且被封為毒草的書籍,江欣看得啧啧發嘆:“這侯三可以啊,把這些書藏在學校裏,他是真不怕死啊?”
江淮把食指放到嘴邊,“噓”了一聲:“你小聲點,他也是藏着躲着的。”說完馬上轉身把門給關起來。
“我就時不時來一趟,沒好意思天天住人家學校宿舍。”
江淮人緣還是不錯的,跟原來很多同學關系都好,人家也不介意給他時不時蹭床睡,可他也不好意思天天專門逮着一個人薅,每晚睡覺都跟打游擊戰似的,到處跑,現在天兒熱,有時候就幹脆和人一起睡街上。
江欣讓江淮把昨晚陳鋼鋒給的報告拿出來,問他:“你看過了?”
“看過了,寫得好啰嗦,好厚一疊。”江淮把迷彩包放下,搬過來兩張凳子。
江欣坐下,翻着那份《新慶市石頭鄉偷牛和毒死牛案件總結報告》,落款時間是兩年前,舊案子了,看樣子不是什麽大案,估計現在也公開了。
現在的情況是,除了紅頭文件是打印出來的,像這種各小地方機構的報告記錄,基本上都是人手抄寫的,若要多份存檔,則要用複寫紙墊着,所以最底下的字跡就特別容易模糊,複寫的那份文件清晰度如何,全看抄寫人的基本功。
好在陳鋼鋒給的這個報告字跡還算清晰,在江欣眼裏,這人寫字筆力不足,但好歹能認出字來,她也不能多挑。
江欣把這份報告囫囵翻了一遍,發現僅僅一個案件,光是歌功頌德和表明決心,就寫了七八頁紙,中間好不容易寫到報案人和案發時間之類的細節,又用喪事喜辦的寫法,寫了五六頁,她皺着眉頭,忍着不耐煩,一個字一個字地看下去,最後竟然笑了出來,難怪他們公安局要特意找個人來寫報告。
其中有一段話,跟寫小說似的:“...新慶市公安局大隊隊員張全同志,衣着打着幾塊補丁的布衣,頭戴紅軍帽,腳上穿着掉了跟的解放鞋,爬山涉水,走了兩日才到石頭鄉,他擦了擦額頭的帶灰的汗水,和當地的老鄉讨水喝,坐下和老鄉拉家常...”
如此寫了一段之後,又用七八頁紙誇了石頭鄉的農忙一片欣欣向榮的繁忙景象,還誇了當地一個跛腳老太手上穿針引線的功夫如何了得。
十幾頁之後,才寫到石頭鄉有耕牛莫名摔下山崖死掉,已經是當年的第幾起事故,當地貧困,買不起更多的耕牛,只好報案,因石頭鄉近着新慶市區,不知為何,就讓陳鋼鋒隊裏的人去了一趟。
寫這個報告的人,詳細記錄了當地老人家認為這是天罰,是老天爺不讓石頭鄉的人種田吃飽肚子,還讓公安同志到當地抓鬼,順手又寫了當地一些傳下來的鬼怪傳說,和一些莫須有的搞破鞋事件。
這不是報告,更像是“新慶市石頭鄉旅游見聞錄”。
江欣看得打了個哈欠,江淮露出今早的第一個笑容:“都說了,又長又臭,跟老太太裹腳布似的。”
但是為了江淮的工作機會,江欣還是忍着這啰嗦的行文,把報告看完,總之,這個案子的最後結果就是,有人為了能吃上一塊肉,故意把耕牛推下山崖,公安在當地待了幾天,最後把那三個人抓住,關到勞改場去了。
結尾是五頁贊揚勞動人民和公安同志頌詞,表揚的話一句都不重複,不得不說,這也是個人才了。
就這麽簡單的一個案件,記錄人寫了整整六十多頁!
江欣讀完這個報告,哭笑不得,她是陳鋼鋒的上司,也得把這人給換了!
既然不能換,只能重新找人來幹活,那就肯定是有不能換的理由,江欣把事情捋了一遍,很快就想清楚前因後果了,看來,江淮若是能得到這個機會,要幹的活很多,說不定也要受點委屈,但積累的經驗也不會少。
她決定,一定要讓江淮得到這個機會!
“小哥,你有什麽想法?”江欣放下那份厚重的報告,問他。
江淮被妹妹這樣一問,也不推诿了:“我覺得寫清楚就好了,讓我來寫,估計五頁紙就能寫好。”
“那你現在寫。”江欣從包裏拿出水筆和一本空本子,“吃午飯前能寫好嗎?”
“我試試。”江淮好歹也跟着侯三看了不少書,寫清楚一件事的本事還是有的,他接過妹妹的紙筆,又把那本報告拿過來,一一斟酌開始動筆。
江欣則是走到侯三的書架前,拿起一本半破舊線裝版的《孫子兵法》看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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