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姑姑
在這個富裕的臨海大省裏,常川只是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小縣城,窮也窮不到哪裏去,富也真是不富,日子就如同老牛漫不經心地晃蕩着牛鈴,一步一步往前走。
這裏冬季寒冷幹燥漫長,夏季炎熱濕潤漫長,春秋舒适宜人但極為短暫,堪稱氣候惡劣。舉目望去看不見繁華的高樓大廈,只有些看起來差別不大的灰色樓房,樓下的小賣部裏坐着閑嗑瓜子聊天的人們。
陽光好的日子裏窗外的晾衣架上便像是萬國國旗展覽一樣,挂滿了各種各樣的衣服、床單被褥。空氣裏也彌漫着被子被曬過後獨有的味道,讓人聞着就覺得睜不開眼睛,要倒頭睡去。
對于夏儀來說,這就是世界全部的模樣,她并沒有去過更遠的地方。
她将自行車停在家門口,上初一的弟弟夏延抱着書包從她的車後座上跳下來。他也不看她,只是生硬地說了一句“謝謝”就一瘸一拐走了進去。
“奶奶我們回來啦!”前面傳來夏延的聲音。
夏儀走進自家開的小賣部,櫃臺後慈眉善目的老人穿着一件黑底紅花的舊襯衣,收拾得很幹淨,她臉上遍布着溝壑般的皺紋,眼角下垂,笑起來很溫和。
“夏夏,小延!快去洗洗手,奶奶買了個小西瓜,一人一半拿勺子挖着吃!”
夏儀正把書包往下摘,只聽見背後一陣急促的剎車聲,然後叮鈴哐啷。她轉過身去,只見自家小賣部外的空位上,有一個耀眼的黃金腦袋正低頭鎖車。
奶奶奇道:“哎呦,這是哪個新鄰居啊?”
只見那男生鎖好車匆匆轉身往樓道裏跑,樓體隔音效果很差,他的腳步聲清楚得如在耳畔。
夏儀摘書包的手頓了頓,望向已然無人的門外。
他的腳步聲變了。
“不是新鄰居,我們樓上的。”夏儀這樣答道。
“啊,是那個孩子?他怎麽……頭發怎麽變成這樣了啊?”
奶奶的驚訝還沒消退,就聽見樓上傳來一聲堪稱凄厲的呼喊,男生踩着準确的二拍節奏跑下樓梯,一頭紮進小賣部。他的手還捏着鼻子,走進小賣部時才松開手正想大口呼吸新鮮空氣,就看見了站在小賣部裏的夏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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結果這口氣他還是沒喘上來。
聶清舟與小賣部裏的夏儀大眼瞪小眼,窒息片刻後,他一邊平複呼吸一邊道:“好巧,你也來買東西啊?”
櫃臺後的老奶奶眼神一亮,笑着說:“哎,小夥子,你認識我們家夏夏啊!”
聶清舟看看老奶奶再看看夏儀,驚訝道:“這是你家的店?你住在……我家樓下?”
夏儀點點頭,奶奶熱情道:“小夥子,你要買點什麽啊?”
聶清舟這才想起來正事,他滿臉真誠地說:“你們這裏有防毒面具嗎?”
他剛剛回家打開房門,就被放在家門口的臭球鞋熏了出來。“聶清舟”出門也不知道開窗通風,在陽光的蒸烤下,球鞋裏的味道已經發酵彌漫在家裏的每一個角落,效果堪比生化武器。
“聶清舟”之前的日子是怎麽過的,難不成這人是喪失嗅覺了嗎?
他再仔細一想,發現這雙鞋竟然是白色的,看着黑是因為“聶清舟”就從來沒洗過。
這個只有二十幾平米的小賣部裏自然沒有防毒面具這樣高級的東西,聶清舟拿了一包口罩、一把刷子、一副橡膠手套。老奶奶和顏悅色道:“二十五塊五毛。”
聶清舟下意識地就要去掏手機,意識到現在還沒有付款碼這種東西後,他開始掏自己的口袋。
掏着掏着,他的動作停下來了。一絲可疑的紅暈從他的脖子根部慢慢爬上他的耳垂,再染上他的臉龐,他艱難地擡起頭看向老奶奶,攥着自己的衣角說:“我能……先……先……賒賬嗎?”
說着他的目光就轉向夏儀,仿佛是在向她求救。
夏儀打量着面前這個頭發金黃,臉色通紅的人。此時他看起來就像是個教養良好的,從來沒有缺過錢花的小少爺。
她并沒有出手相救的意思。
“我……我爸明天就會給我打生活費了,我明天一定還上!我就住在樓上……我跑不掉的。”聶清舟可憐巴巴地說道。
他心中百感交集,他什麽時候為了錢這麽窘迫過?
還是奶奶打圓場,和藹地答應下來,在一個小本子上記下來他欠的錢。聶清舟在後面規規矩矩地簽了名字,再三感謝後提着東西,猛吸一口氣跑到了樓上。
奶奶拿着賬本,感慨道:“原來這孩子叫周彬啊。”
夏儀本來已經走了過去,又回頭看向奶奶手裏的賬本,沉默了一會兒道:“他可能不打算還錢了。”
夜色低沉,華燈初上時,聶英紅出現在了灰樓前,她蹬着高跟鞋噠噠噠地走上樓梯,在二樓203前掏出鑰匙打開房門一氣呵成,深吸一口氣正準備大喊聶清舟的名字——就被撲面而來的臭氣嗆得咳嗽起來。
穿着常川一中校服的男生戴着口罩,戴着橡膠手套一手拎着鞋一手拿着刷子從衛生間裏跑出來。那一頭紮眼的金發讓聶英紅不僅喘不上氣,連心髒都不太好了。
她指着聶清舟的頭發,指尖顫抖,咳嗽着說不出話來。聶清舟卻立刻摘下手套,從口袋裏掏出一個口罩,滿眼歉疚說:“姑姑,實在對不起,家裏味道太大了,我開窗通風好一會兒了還是沒散幹淨,你先戴上口罩,好歹擋一擋。”
聶英紅睜大了眼睛,聶清舟拉着她讓她在沙發上坐下,捏着鼻子把洗好的球鞋扔到陽臺去,再把陽臺門關嚴實。然後立刻跑去廚房仔仔細細地洗了手,并端了一杯熱水出來放在聶英紅面前。
“姑姑,先喝點水吧。”他溫和地說道。
聶英紅上上下下打量着聶清舟,她确信她這輩子從來沒見過這麽一個彬彬有禮的聶清舟。她思索了一陣,氣道:“你別給我來這套,這樣就想把我糊弄過去?我問你,你拿住宿費幹什麽去了?你頭發怎麽回事?”
聶清舟抓了抓自己的頭發,開始一本正經地胡說八道:“姑姑……是這樣,我昨天經過一個理發店,發現這個理發店正做活動,染頭發打對折。他們店長說等十一旺季這個活動就沒了,我看……我看挺實惠,就一時沖動染了個頭發。”
“多少錢?”
“姑姑……”
“我問你多少錢!”
“……四百多。”
聶英紅雙目冒火,她摁着胸口,道:“你錢都花在哪裏了?你現在還剩多少錢?”
聶清舟只覺得太陽穴狂跳,以這棟樓惡劣的隔音情況,街坊四鄰應該都收到了他姑姑大嗓門的實況直播。他誠懇地說:“姑姑,你小點兒聲。那錢都花完了,但是事已至此,錢花都花了,我……”
一聲響亮的耳光伴随着強烈的疼痛傳來,聶清舟愣了愣,看到地上被打飛的口罩,難以置信地回過頭來看向聶英紅。聶英紅的手還懸在半空,她氣得渾身直抖,眼睛都是紅的。
“花都花了?你真是……你口氣還挺大啊!你難道不知道這些錢你爸媽都是怎麽掙的嗎?你暑假去過省城了,你爸媽幫人家搬家,多重的冰箱、櫃子、沙發一層層給人家背上去,大夏天的衣服都濕透了。他們一點兒錢都舍不得用,一年到頭也不肯吃點兒好的,東攢西攢為你買這套房子,供你上學,就希望你将來能有出息!你看看你自己,你都幹了些什麽,這是你爸媽的血汗錢你舍得這樣花!你還染頭發,你是要氣死我是不是?”
聶英紅說着說着,氣得直接哭了出來,她哽咽道:“你就是不想念書,你就是想折騰到退學才開心?當年你爸學習成績很好,因為你奶奶去世家裏困難,你爸才辍學去打工,你爸爸多想能繼續讀書啊!後來他再苦也供我一直讀到大學,現在他再苦也要供你。你小時候那會兒我剛當老師太忙了,你在你爺爺那邊,我沒能顧上照顧你。沒想到你跟社會上不三不四的那些人混在一起,對學習一點兒也不上心,你這樣有前途嗎?你還有沒有良心,你要你爸媽為你操一輩子的心嗎?”
她漸漸泣不成聲,而眼前的男孩腫着半張臉,以一種非常平和甚至于無奈的眼神看着她。
他抽出幾張紙遞給姑姑,附和道:“是,我沒良心,我知道。姑姑你擦擦眼淚吧,冷靜冷靜。”
頓了頓,他認真地望着聶英紅的眼睛,溫和地說:“姑姑,對不起。過去的事情我再解釋也沒有什麽用。以前我讓你們傷心,辜負了你們的期待,從今以後我會正視我的人生,好好學習。我知道我落下了很多功課,這段時間我會在家抓緊時間補上。”
聶英紅捧着紙巾看着她這個唯一的侄子,心裏十分困惑。他怎麽突然變了個樣子,他又是在打什麽主意?
“你不住宿了?”聶英紅捕捉到他剛剛話裏的意思。
“我覺得在家學習,可以利用的時間更多。”聶清舟十分誠懇。
聶英紅深深地看着他:“不行,家裏沒人看着你,你走讀又不知道會跟什麽人混到一起去。”
“這樣吧,我先住在家裏。姑姑你給我定個目标,期中考試考到多少名才能繼續走讀,達不到我以後就住校。”
聶英紅遲疑了一會兒,說道:“至少年級前六百才行。”
常川一中每個班五十多個人,一個年級二十個班,那一個年級就有一千多人。之前的摸底考試,聶清舟正好是年級排名一千。
聶英紅一下子要他進步四百多名,顯然是不想答應他。
聶清舟卻笑了,他說道:“姑姑,你可以對我期待更高一點。”
“我倒是想期待高,想進步是好事,但也要符合實際,我說年級前一百你行麽?”聶英紅只覺得這侄子眼高手低,好高骛遠。
聶清舟認真想了想,說:“剛開始可能需要時間來熟悉,前五十差不多吧。”
“你們班前五十,你怎麽不說倒數第三呢?”
“是年級前五十。”
聶英紅滿面愕然。聶清舟似乎知道姑姑不可能相信,說完就站起身來,笑着道:“姑姑你還沒吃晚飯吧,我拿剩的錢買了點菜,粥已經熬上了,你等等我去做菜。”
說完他就轉過身去,熟練地穿上圍裙走進了廚房。
聶英紅詫異地望着聶清舟的背影。
她能見到聶清舟的機會其實并不多,她是小學骨幹教師,整天忙得團團轉,家也住在常川的另一邊。這些年聶清舟長得快,幾乎是見一次一個樣,但他的叛逆暴躁只是日漸加劇。
而今天她看見的聶清舟,雖然有流裏流氣的金色頭發,但眼神和語氣都非常平靜,一雙棕色眼眸望着她,讓她覺得面前坐着的仿佛是一個成熟的大人。甚至整個談話裏,她無意間在被聶清舟帶着走。
這孩子身上究竟發生了什麽,真能一夜長大嗎?
聶英紅跟進了廚房,本來想着她這侄子哪裏會燒菜,誰知眼前的聶清舟切菜下鍋,炒菜調味兒利索得不行,還好言相勸把她推出了廚房。
晚上聶清舟端出了兩個菜來,一個素一個半葷,油亮亮的。聶英紅遲疑地夾了一筷子,居然是熟的,居然不難吃。
她擡頭望向聶清舟,便得到了他一個自信的笑容。他将菜往她面前推了推,道:“讓姑姑你等挺久的,餓了吧,快吃快吃。”
聶英紅覺得她怕不是氣瘋了,出現幻覺了,她真沒想到有朝一日聶清舟還能說出這種話來。
不過就算是幻覺,那也是令人欣慰的幻覺。
“臉上還疼不疼?一會兒吃完飯,你收拾行李來姑姑家吧。”聶英紅放緩了語氣,一邊夾菜一邊說道。
聶清舟搖搖頭:“今年算了吧。”
“以前放假,你不都來姑姑家的嗎?”
“你平時也忙,好不容易放個假也該和姑父和小瑜出去轉轉玩玩。我去了氣氛挺尴尬的,你們不但玩不了,姑父也不開心。”
看見聶英紅想要解釋,聶清舟搶先道:“姑姑你也看到了,我自己照顧自己沒問題的,你要是不放心抽空來看看我也行。姑父不喜歡我,我覺得挺正常的,我去了就跟你吵架,他是心疼你也怕我帶壞小瑜。我自己挺好的,你不用左右為難。”
昏黃燈光下,聶清舟的神情安定,語氣誠懇又溫和。他很清楚自己不受歡迎的處境。
聶紅英突然又覺得眼睛有點濕,說不清是愧疚還是別的什麽,她低下頭去喝着粥,沒能再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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