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假期

聶英紅走之前千叮咛萬囑咐,要好好學習好好寫作業,把頭發染回來等等,聶清舟一一答應。送走了聶英紅,聶清舟終于長長地松了一口氣。他把鍋碗瓢盆收拾好洗幹淨,然後走到衛生間,打量着鏡子裏的這張臉。

衛生間的燈光是白光,而且光線很強,照得聶清舟的臉一片慘白,臉頰上的紅印就更加明顯。他看着這張陌生的臉,骨骼生得端正,皮膚不錯又高鼻梁單眼皮,應該是挺招女孩子喜歡的一張臉,只是眉毛上揚且眉眼距離近,導致整個人看起來生人勿近,有些兇狠。

而後他笑了起來,那笑容瞬間沖淡了少年臉上的戾氣,兇狠的臉瞬間變得可親了。

“怪不得十年之後我要戴眼鏡,把頭發留長,成天笑嘻嘻的。”聶清舟喃喃說道。

頓了頓,他對鏡子裏這張陌生的臉說:“這就是我來到這裏的理由?你想要一個能夠讓你的父母,你的姑姑都滿意的‘聶清舟’。”

在聶英紅痛罵他的時候,他順着聶英紅給出的線索,又看到了聶清舟更多的記憶。

“聶清舟”是一個暴躁、逞兇鬥狠、出口傷人的孩子,然而他也渴望得到愛,得到關注,渴望在這個廣闊的世界上找到自己存在意義。不過他還太過年輕,他不知道怎麽做,也沒人告訴他該怎麽做。在他的童年,他爺爺撫養了他,讓他溫飽,但是他的爺爺沉默不善表達,他們之間缺乏溝通,他似乎沒有得到過正經意義上的愛與認可。

所以他對這個世界充滿懷疑和憤怒。

其實他并沒有考上常川一中,姑姑費了很多力氣才讓他到常川一中借讀。這個暑假他第一次去到他父母打工的地方,看到了他父母的辛苦勞累。他仍然對于父母抛下他感到憤怒,但是更沉重的是那些對于他的期待和盼望,仿佛在他狹小的胸腔裏放了一把火。他被燒得更加惶恐、不安,他不聽課、私吞錢、毫無目的地打架、揮霍青春,只是想要逃避這種惶恐。

他對自己也充滿懷疑和憤怒。

他覺得他父母的辛苦勞累根本沒有任何意義,因為他根本不值得,他就是朽木,就是爛泥,這輩子也不會有什麽起色,他不是那塊材料。他的父母花費再多血汗錢,他的姑姑再費心血,都只是白白浪費。

在只有十六歲的年紀,他就堅信他這輩子完了,并且慌張地想要通過一些方式,來讓他的父母親人也相信他完了,不要再試圖救他了。

但是在某些時刻,他又痛恨自己,他想為什麽他不是那些聰明的優等生,他不是那種能讓他的父母擡起頭來誇耀的孩子,他為什麽就只能讓他父母的願望落空。如果他不是他就好了,本來也沒有人愛他,沒有人在乎他,要是能把他換成某個“別人家”的小孩就好了。

或許是上天聽見了他的願望,這個“別人家”的小孩就在今天來到了這個身體裏。

聶清舟抱着胳膊,輕輕嘆息一聲:“你覺得我就是你爸媽和姑姑想要的那種孩子,還是說我是你想成為的那種人?”

如果你和我交換人生,會更喜歡我那個讓身邊所有人滿意,唯獨看不見自己的人生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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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罷他轉過身,看着一片污糟的衛生間,還有外面布滿腳印的地板,想到他姑姑走之前說的——家裏也太髒了,你快收拾收拾吧。

有那糾結思考的功夫,“聶清舟”就不能先拖拖地板嗎?

這個大好年紀裏,最危險的就是胡思亂想一大堆,但是啥都不做。

“你小子這是招了個清潔工來啊?鞋我都捏着鼻子給你洗完了,房間還要我打掃,這都不說了,我來第一天就替你挨打!看樣子十年之內我都回不去了,你小子跑哪兒了?”聶清舟仰天罵道。

同情歸同情,罵歸罵,聶清舟是個做事認真的人,晚上真就把這個不大的房子打掃了一遍。第二天早上醒過來,發現自己仍然沒有能回到2021年時,他只悲傷了片刻,便下樓騎自行車準備去取錢了。

無論什麽時候,錢都是生命之本,萬物之源。

之前夏儀的感覺沒錯,那個在小賣部賒賬都會臉紅的聶清舟,是個從小到大沒缺過錢的人。周家倒不是大富大貴,但也是中産階級,父母兩個都是公務員,在錢這方面從來沒虧待過他。他畢業後在國企的工作也很體面,不愁吃穿。

但是聶家就拮據得多了,要不然也不能把兒子抛在這裏,夫妻倆都出去打工。但是抱着苦什麽都不能苦孩子的理念,聶清舟的父母對聶清舟還是很大方的——在他們能力限度內的大方。

每個月1號上午9:00,聶清舟都能收到聶父打來的700元,雷打不動。這個錢是聶清舟一整個月的生活費,包含了夥食和日常花銷。

雖然只有700元,拿到了錢聶清舟就感覺自己挺直了腰板,自行車騎得風馳電掣,白色T恤旗幟一樣地在風中飛揚。趕到樓棟前,他停下車就跑去小賣部還錢,然而他來得不趕巧,小賣部的櫃臺居然沒有人。

滿腔暴發戶的興奮無人承接,聶清舟有些悻悻地在小賣部一邊轉悠一邊等。這種小賣部裏最多的就是零食和文具,整整齊齊地擺在貨架上,整個小賣部連同貨架上的商品都擦得很幹淨。

他對零食沒什麽興趣,一眼掃過去,卻被一袋色彩鮮豔的多支裝阿爾卑斯棒棒糖吸引了注意。

他還記得十年之後夏儀的某個采訪裏,她說她最喜歡阿爾卑斯棒棒糖,尤其是可樂味兒的。

據說從那以後,夏儀的粉絲都往禮物裏塞棒棒糖,甚至還有包紮999支棒棒糖花束的粉絲去接機。他表妹也不甘示弱,在家裏囤了一堆“夏儀同款”阿爾卑斯棒棒糖,不少落進了他的肚子裏。

不久之前發生的事情,現在卻恍如隔世。聶清舟不由彎腰拿起那包棒棒糖,這是個混合包裝,方方正正的彩色袋子上寫着口味和數量。風吹得小賣部門前的風鈴叮當響,在鈴铛的輕響中傳來一個女生的聲音。

“周彬。”

聶清舟愣住了。

他回過頭來,望向不知什麽時候出現在櫃臺之後的夏儀。

她仍然是烏黑的男孩式的短發,穿着灰色衛衣,卻仿佛和十年後那個光芒萬丈的天才重合在一起。

他的心瞬間跳到了嗓子眼,他幾步走到夏儀面前,目光發亮道:“你怎麽知道……”

正在此刻夏儀拿起賬本在他面前抖了抖,指指昨天他賒賬簽名的那一行,上面赫然寫着“周彬”兩個大字。

聶清舟仿佛被針驟然戳破的氣球,所有的興奮呼啦呼啦洩得沒影了。他看着那賬本上自己潇灑的簽名,尴尬道:“啊……我不小心寫錯名字了。”

這話一出口,聶清舟想大概只有兩種可能,就是夏儀覺得他是傻子,或者夏儀以為他把她當傻子。

于是他立刻從口袋裏掏出一張百元大鈔,畢恭畢敬地雙手奉上。

“我沒想賴賬,我就是來還錢的。”

夏儀望了他一眼,她并沒有多說什麽——在他們為數不多的幾次見面中,她都表現得惜字如金。她接過錢在驗鈔機裏驗過,然後看着他手裏拿着的袋裝棒棒糖。

“這個你要麽?”她問道。

聶清舟看看手裏的棒棒糖,以他目前拮據的經濟情況,他最好将這袋棒棒糖全須全尾地放回貨架上。

然而他還是把棒棒糖放在了櫃臺上,說道:“我要。”

在夏儀掃完碼低頭找錢的時候,聶清舟拆開了袋子,在袋子裏摸索一陣找出了兩支可樂味兒的棒棒糖,放在櫃臺上。

“這是給你的,謝謝你昨天讓我賒賬。”

夏儀擡眸看向他,淡淡道:“是奶奶讓你賒賬的,不是我。”

聶清舟笑起來,他拎着剩下的棒棒糖往外走:“那就你們一人一根,也替我謝謝奶奶。”

他擺着手走進陽光裏,陽光照着他搖擺的青筋凸起的手臂,他似乎沒有注意到自己的臉側還有未褪的淤青。仿佛他并不是一個嚣張暴戾貫會打架的男生,而是一個溫良有禮品學兼優的好學生。

夏儀目送這個怪異的家夥遠去,低頭看了一眼櫃臺上的棒棒糖,剝開塞進自己的嘴裏,繼續做她小賣部的守門神。

圓珠筆在她的手上轉了幾圈,她拿出作業和草稿紙,在雜亂無章的草稿裏上寫下——“1=C 2/4”,後面接上一串音符。

這個陌生鄰居的腳步聲突然變了,現在他的腳步就像是進行曲的鼓點。

關于十年之後,周彬看到的那個關于夏儀喜歡吃棒棒糖的采訪裏,還有一些被剪掉的,他并不知曉的片段。

在某個片段裏,聽完夏儀對于零食的偏好後,主持人說——哈哈哈,這都是我們的童年回憶了,夏老師你怎麽對阿爾卑斯棒棒糖情有獨鐘呢?

鏡頭後的夏儀披散着波浪長發,穿着一件黑色的亮絲镂空長裙,像是高遠夜空,美麗又觸不可及。誰也不會想到高一的她留着男孩子般的短發,一年四季從來不穿裙子。

她認真地想了想,然後回答——我以前不喜歡吃糖。後來有一個喜歡吃糖的朋友,他總是給我可樂味兒的阿爾卑斯棒棒糖。吃着吃着,就喜歡了。

她的回答總是很簡短,那是那一天裏她說過最長的一段話。

在這些被隐匿的線索裏,時間的因果循環往複,無人知曉何為開端何為終結。

或者每時每刻,此時此刻,就是開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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