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4 、發現

聶清舟腦子裏已經是一團漿糊, 聽到夏儀的語氣就覺得她不相信他,着急道:“是真的……真的,我叫周彬, 我已經二十七歲了……你未來是非常成功的歌手……我從電視上看到你……了解你……我表妹是你的粉絲……”

聶清舟颠三倒四地說着, 把自己所知道的東西都倒出來。

“我想……要按照我知道的信息……幫你達成你的夢想……兩年前我就都記在本子上了……所有的事情都發生了……但是我……我……”他的聲音嘟嘟囔囔的,漸漸小下去。

夏儀有些哭笑不得,她牽着他的手, 低聲說:“你在說什麽呢?”

聶清舟不說話了, 他揉了揉太陽穴,然後洩氣似的蹲在了地上。他披着廣告牌發出的淡黃色的光,像是從地裏長出來的一只小蘑菇。

夏儀想,聶清舟喝醉了真可愛。

突然不知從何處傳來鐘聲,夏儀心底一緊,她轉過頭去看到飯店外挂着的歐式大鐘。燈光下長長的鐘擺搖晃着,從左到右,從右到左, 一次再一次。

奇怪的聲音在她的腦海深處響起, 似乎真實地震動她的鼓膜, 永不止息般循環往複——那是奶奶從臺階上摔下來的那一刻,虞平車站大鐘的鐘聲。

奶奶從高高的臺階之上, 身形一歪,頭砸在堅硬的地磚上, 鮮血四濺, 一路流淌, 滾落下來。她奄奄一息地仰面躺着, 臉龐血紅, 雙目無神, 哆哆嗦嗦地說要給夏夏做一條裙子。

奶奶的手鮮紅、潮濕又粘稠。

夏儀的心跳驟然加速到喘不上來氣的地步。她瞬間捂住耳朵,在心底默念:這是幻聽,是閃回,你生病了,醫生說這是生病的症狀。

她蹲在地上,沉默了好一會兒,低聲對聶清舟說:“抱抱我吧。”

聶清舟雖然還迷糊着,但仍然條件反射似的伸出胳膊,攬住她的肩膀。夏儀像是要取暖的小貓一樣縮緊身體,把頭埋在聶清舟的脖頸裏。

她心想這是真實的,聶清舟是真實的,那些噩夢、幻聽都是假的。

十分鐘後,夏儀聽見夏延的聲音,他表情不佳地說道:“你們……這是在幹嘛呢?”

夏儀擡起頭來看向夏延,他在昏暗的夜色裏有些失真,忽遠忽近。

她問他:“我的藥在哪裏?”

“在媽媽那裏……你怎麽了?又發病了嗎?那個藥不能随便吃的。”夏延一聽這話就急了,他蹲下來仔細端詳夏儀的臉龐,夏儀果然臉色蒼白,滿眼血絲。

夏延吓壞了,他拉過聶清舟的肩膀,對夏儀說:“一會兒我把聶清舟扶回去,你先趕緊先回去吧……你自己能回去嗎?”

夏儀點點頭,她慢慢站起來,揉着太陽穴轉身向飯店走去。飯店的長廊突然變得非常漫長又幽暗,來往的人都面目模糊,令人毛骨悚然,好像随時會有什麽東西蹿出來吞噬她。

夏儀扶着牆一步一步走到她們的包間旁邊,從門縫的光芒裏傳來聲音。

蔣媛媛說了句:“……她不聽我的。”

緊接着是聶英紅的嘆氣聲。

“媛媛,我跟你說交心的話啊,你無論如何都得把夏儀給帶走。夏儀一清醒我就陪她去省城看過心理醫生,人家說夏儀需要長期治療,受不得刺激也不能有壓力,不然病情要惡化的。國內的高三是個什麽氛圍?節奏快,壓力大,夏儀哪兒受得了啊?”

頓了頓,她接着說:“那倆孩子的關系……你也看到了。小舟一直圍着夏儀轉,要是夏儀精神再出問題,小舟能放得下她嗎?這次他請了一個多月的假啊!再有一次,他自己的人生還要不要了?真的,你不帶走夏儀,就是同時毀了這兩個孩子。”

蔣媛媛沉默了一下,似乎也非常煩惱。

“是啊,他們年紀還小,他們還真以為自己能獨自生活嗎……”

夏儀低下眼眸,她看着從門縫裏洩露出來的一線光明,落在她的腳面上,遠遠地延伸出去,有始無終。

——“夏儀很快就會跟蔣阿姨去美國,等她離開之後我會專心做我的事情,把注意力放在學習上。”

——“不,你要去美國的。”

夏儀沉默了一會兒,推開門走進去,像是沒有聽見她們說話一樣問蔣媛媛:“媽媽,我的藥你帶了嗎?”

請客吃飯的第二天蔣媛媛就給夏儀請了假,帶她去省城看心理醫生。這次蔣媛媛托關系找了一個很資深的醫生,醫生給夏儀做了各種測試,跟她聊過之後,得出的結論和上次差不多,她最好先休學一年,保持穩定長期的治療,不然病情慢性化很可能終生不愈。

蔣媛媛又勸夏儀跟她一起回美國,這次夏儀沒有直接拒絕,而是說讓她再想想。

她們回到常川的時候是第二天的下午,聶清舟還在學校上課。之前聶清舟為了照顧夏儀,搬了很多她的東西到他家,夏儀也有聶清舟家的鑰匙,就去他家整理自己的東西。

東西零零碎碎地清理出來,最重的居然是一箱草稿紙,每張紙上都畫滿了各種各樣的音符、塗鴉和數字。

聶清舟說這是她自我封閉的那一陣畫的。夏儀一點印象都沒有,他卻一張一張仔細地收好,整齊地保存起來。他跟她說:“這些說不定就是以後你偉大作品的靈感來源,可不能丢掉。這些苦難會成為你的階梯,不然老天的良心就被狗吃了。”

夏儀拿起來一張一張地看過去,陽光照在紙張上,上面黑色的橫七豎八的符號也發着光,那些旋律多是大調并有很多跳進,輝煌又瘋狂。

在她記憶模糊的那些日子裏,她的腦子裏都在想什麽呢?

那段日子聶清舟是怎麽照顧她的?如果她好不起來了怎麽辦?他要守着她到什麽時候?

夏儀放下手裏的草稿紙,環顧這個她現在早已熟悉的房間,聶清舟書架上整齊地擺放着一排一排的教科書、參考書,還有從學校圖書館借回來的散文、小說。

可能因為太整齊了,其中一本灰色封皮的筆記本就歪得很明顯,從書架裏探出一點頭。

夏儀不知為何無法移開視線,着魔似的看着那筆記本,覺得自己好像在哪裏見過它。

她站起來走到書架邊,把它從書架上抽出來,拿出來才發現它為什麽會歪——裏面有幾張紙折頁了,支愣在外面頂着書架。

于是她打開本子想把那幾頁展平,匆匆翻過的前幾頁卻莫名有點眼熟。

她的手頓了頓,把本子翻回去。

她想起來在哪裏看到過這個本子了——在高一和奶奶吵架的那天晚上,她打開過這本子,被聶清舟慌張地奪了回去。她依稀記得有一條長長的線,和密密麻麻的文字。

這次她看清楚了那些密密麻麻的文字是什麽。

它們好像是日記,又不像日記。或者說比起日記,它更像是一本游戲攻略手冊。

夏儀兩個字被放在最開頭,用橙色高光筆圈出來,後面寫着她所有習慣喜好、天賦特長、性格特點。

然後下面大篇幅的文字記錄了事件和任務優先級,比記憶裏多出來的紅色字跡寫着時間點,大事件中零星夾雜着小事件,圍繞着時間軸,洋洋灑灑橫跨十年的時間。

最近一個标明具體日期的是“阻止夏儀輕生”,上面畫着星號,寫了“highest priority”,日期就在她清醒過來的那一天。

之後未标明具體時間的“出國”事件上打了個問號,标着“夏叔叔?奶奶?”,然後又用紅筆在上面标了“去世”的字樣。

後面的各種事件,就和聶清舟喝醉的那天說的一模一樣。

夏儀瞪大了眼睛看着這兩頁的事件,心裏一片茫然,像是憑空起了一場大霧,将她整個人籠罩在其中。

——我是從未來回來的,這些事都是未來都真實發生的。

——“他一個月從年級倒數變成年級第一,三門滿分,這根本不正常。”

——“什麽時候我能像聶清舟那樣就好了。每次你就算什麽都不說,他也能猜到你在想什麽,你說他不會真的能算卦吧?”

夏儀快速地把筆記本合上,她的心在劇烈跳動,好像要燃燒起來一樣。所有的蛛絲馬跡從水面下浮出來,在她的腦海裏吵作一團。

不可能。

夏儀想,這絕對不可能,她是不是出現了幻覺?

她再次打開筆記本,可是那些字跡并沒有發生任何改變。她一行行地往下看,每個字進入她的視野就燙進她的腦海裏。

明明是陽光明媚,世界卻在她腳下迅速擴張成巨大的黑洞,她咚的一聲掉了進去。

聶清舟在上課時突然接到了夏儀的電話。手機屏幕上靜默地出現“夏夏”二字,聶清舟吃了一驚,然後立刻以肚子疼要去衛生間為由跑出教室。

聶清舟內心有點忐忑,那天喝醉之後他記憶模糊,只記得自己說了一句舍不得夏儀。他沒幹出什麽丢臉的事吧?

他在樓道轉角處一個僻靜無人的角落接通電話,壓低聲音說:“夏夏?發生什麽事情了。”

那頭沉默着,只能聽見夏儀起伏不平的呼吸聲。

“……媽媽想帶我去美國。”她的聲音從電話那頭傳過來。

聶清舟沒想到她突然打電話來,是要說這個的。他溫言道:“阿姨有這種想法很正常,奶奶和夏叔叔都去世了,你還沒有成年,阿姨怎麽放心把你放在這裏?如果阿姨能帶走你,你可以不用憂慮錢的事情,去上你想上的音樂學院了。”

“可是我不想和你分開。”

聶清舟怔了怔,他猶豫一會兒,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沒關系,我們可以經常電話聯系。以後會有很方便的視頻通信,你有空回國來看我,我攢了錢就出國找你。等你有名了,我還要去看你的演唱會呢。”

電話那頭又沉默了,她的呼吸有點急促,不知道在想什麽。

夏儀終于又開始說話,她說:“你說過……你是我的粉絲。”

“對啊。”聶清舟不假思索地回答,說道:“怎麽了?”

“……沒事。”

夏儀挂斷了電話,看着筆記本上寫着的內容:她喜歡的食物、顏色、味道,她的生活習慣,她的天賦,他們曾經一起經歷的事情。未來她在什麽時間點去了美國,在什麽時間點上了某音樂學院,哪一年發第一張專輯,哪一年獲獎。她和聶清舟失去聯系,直到2021年重逢。

有那麽一瞬間她開始懷疑,聶清舟是真的嗎?這個世界是真實的嗎?她是活在攝影棚裏的楚門嗎?

聶清舟是屏幕後,捧着爆米花的觀衆嗎?

夏儀把筆記本合上,然後彎下腰去捂着頭,手指深深插進頭發裏。

幻聽的聲音和轟然作響的音樂聲一起填滿她的腦子,緊緊擁擠着,讓她無法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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