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5 、命運
夕陽西下, 正是學生們晚飯後晚自習開始前的時間,夏儀卻在學校的操場上一圈又一圈地奔跑。
她覺得自己一定要想清楚一些東西,但并不知道要想清楚什麽, 好像所有的東西都在阻撓她——她的幻聽、焦慮、閃回、失神, 可能還有她自己。
但是她必須要想清楚。
“怎麽突然來學校啦?”
夏儀突然聽見了聶清舟的聲音,她最喜歡的少年穿着藍白的校服,從她身側的跑道跑上來, 超過她一截然後回過身來游刃有餘地倒着跑——他們一起跑步的時候, 他經常會這樣幹。
他頭發随着他的步子飛揚,好看的茶色眼睛看向她。
“聶清舟。”
“怎麽啦?”
“你為什麽要騙我?”
聶清舟笑起來,露出梨渦:“我怎麽騙你啦?你也沒有問過我是不是真的聶清舟,沒有問過我是從哪裏來的,我沒騙你啊。”
“但是我每次有疑問的時候,你都說你是算的。”
“你信了嗎?”
“沒有。”
“你既然沒有相信,怎麽能算我騙你呢?”聶清舟眉眼舒展,語氣輕松。
夏儀望着這樣的聶清舟, 他在夕陽裏笑意盈盈, 看起來實在太美好, 以至于她有一瞬間很想相信他。
在這個念頭升起來的時候,她卻聽見了自己質疑的聲音。
“沒有說出口的就不算欺騙了嗎?我相信你的全部, 相信我們一起經歷的時間,就算在幻覺裏, 我也覺得你是這個世界最真實的部分。”
頓了頓, 她一字一頓地說:“可是你不是, 你是假的。”
少年的嘴角落下去, 眉頭皺起來。他有點生氣地說:“為什麽我是假的?你在質疑我的真誠?難道你覺得我是在演戲嗎?你覺得我不是真心對待你嗎?”
夏儀慢慢地搖頭, 她回答:“不, 我不覺得你是演戲。但即使是玩游戲做任務也要花費時間和精力,也會喜歡,會付出真心的,不是嗎?”
她指指自己,再指指他:“但是游戲裏的角色和游戲外的人,終究是不一樣的。我和你是不一樣的。”
“你在糾結什麽?”聶清舟的語氣完全冷下來,面無表情。
原來聶清舟也會有這樣冷酷的樣子,她以前從來都沒有看見過。
夏儀的眼眸顫了顫,輕聲說:“我生活在一個虛幻的世界裏,我的喜怒哀樂只是劇本……而你試圖……成為我人生的導演。”
“你為什麽要這麽想呢?你為什麽這麽冷酷無情,就像個機器一樣!其實你根本就不喜歡我吧!”
聶清舟突然暴跳如雷,憤怒地指責她,大喊道:“你不能裝作什麽都不知道,就這樣和我好好地生活下去嗎?我說過我永遠都不會對你失望,你所做的一切都遠超我的期待。你就不能像我這樣嗎?”
夏儀愣住了,她被這種指責所傷害,搖着頭,聲音顫抖:“不是的,我真的非常非常喜歡你啊。我想和你在一起,和你在一起我非常幸福。”
“但是我現在很害怕……聶清舟,我頭好疼啊,再這麽下去我害怕我會分不清現實和幻覺了。如果我開始欺騙自己……好像就會掉進去,再也出不來。”
“我害怕連我現在的感受都是假的。我其實失望又憤怒還有怨恨,看到你就覺得痛苦,我為什麽會有這種感覺呢?我怎麽會對你有這些感覺呢?我明明那麽、那麽喜歡你啊。”
“這些念頭是不是很可怕?你知道了會不會很傷心?醫生說……生病會讓我有很多虛假的情感……我會多疑……會焦慮……會有攻擊性……可能會傷害到我周圍的人……我不想傷害你……”
她的眼睛裏慢慢聚集起淚水,她低聲說:“我真的很想想清楚,然後留下來。但是如果我想清楚了……好像就沒法留下來了。聶清舟,你能不能告訴我要怎麽辦?”
你一定知道的。
你總是那麽嚴密又溫柔,你總是能清晰地認知這個世界和自己,所有問題都可以在你這裏找到答案。
你說,喜歡是欲望和快樂。
你說,我們不用暴力也能解決問題,不用讨好別人也能贏得尊重。
你說,你只要抱住他們然後真誠地說你很愛他們,這樣就很足夠了。
能不能再給我一個答案,就像從前一樣給我一個很好的答案?你說思緒混亂的時候就去跑步,跑跑就能想明白了。但是我已經跑了很久很久,我要跑不動了,還是不行,我想不明白。
“再給我一個答案吧,我該怎麽辦……”
夏儀撐着膝蓋低下頭去,她的手在自己的膝蓋上發抖。地面上漸漸出現一滴滴水點,越來越多,像是雨水降落一樣。
她突然被人用力地抱在懷裏,那種抱法好像要把她融入骨血一樣,她鼻間充滿了薄荷香氣。夏儀怔了怔,聽到了微弱的聲音,好像從遠方傳來一樣。
“夏夏?夏夏!能聽見我說話嗎?”
夏儀慢慢擡起頭,她看見聶清舟的臉,夕陽把他的臉龐染紅,他的眼睛也是紅的,嘴唇顫抖,和剛剛的游刃有餘截然不同。他這個穿着白色T恤,而剛剛那個聶清舟穿着校服。
夏儀怔怔地說:“剛剛……是我的幻覺嗎?”
聶清舟撫摸着她的後腦,低聲說:“是,是幻覺。”
“你是真的嗎?”
“我是真的。”
夏儀的眼眸顫抖,聲音也顫動,她近乎絕望地問:“你真的是真的嗎?”
聶清舟沉默了一瞬,他說:“你是不是已經……不能相信我了?”
夏儀默默無言。
“看到我會覺得痛苦嗎?覺得一切都很虛假嗎?”
夏儀突然抱緊他的後背,好像怕他離開一樣。可她一邊這麽做,一邊又點點頭。
聶清舟壓抑着聲音裏的悲傷,在她耳邊輕輕地說:“你剛剛說的話我都聽到了。”
“夏夏,你聽我說,想不明白就不要想了。你離開這裏,離開我,忘記你看到的一切,好好治病,過沒有我的人生。等哪一天你釋然了,看到我不會再覺得痛苦了,就回來找我,我等你。”
夏儀緊緊地抱住他的後背,她咬着牙,不答應他。
聶清舟拍着她的背,輕聲說:“你再相信我一次,最後相信我一次吧。”
夏儀沉默了很久,她終于顫抖着,哭着說:“……好。”
聶清舟從來沒有想過,他們的分離會由此而起。
那天夏儀失蹤,急壞了蔣媛媛和夏延,他們打電話給聶清舟。聶清舟聽說有人看見夏儀在操場上跑步,就急忙趕過去。
他到的時候夏儀就已經在自言自語了,很多學生害怕地圍着她看,他撥開人群走到她面前,聽到她說:“沒說出口的就不算欺騙了嗎?”
他愣了愣,然後就低頭看到她手裏拿着的那本灰色筆記本。
他只覺得血液凝固,頭腦一片空白,百口莫辯。她哭得那麽悲傷,她明明很少哭,只有在夏叔叔和夏奶奶去世的時候,他才看過她的眼淚。
即便如此他也從沒聽過她說出這麽委屈,這麽無助,這麽絕望的話。
是他讓她變成這樣的。
所有要說出的解釋像刀子一樣卡在他的喉嚨裏,那些解釋除了讓他自己好受之外全無用處。
甚至不用他解釋,她就已經在努力地說服自己,以她堅固的人格和思維,與對他的愛和依戀瘋狂地鬥争,把自己傷得體無完膚。
最後聶清舟走過去抱住她,給出了他能在這麽短的時間內,想到的最好的答案。
不要這麽痛苦,不要為難自己。
放棄我吧。
後來有好幾年的時間,聶清舟都會夢見夏儀離開的那天。
那天天氣很熱,陽光已經有了酷暑的味道,曬得人皮膚疼。夏延幫忙把夏儀的行李搬到小汽車的後備箱裏,他們打算直接開車去上海,從那裏乘飛機。
蔣媛媛給夏延撐傘,夏延煩躁地說不要,男生才不搞這些嬌氣的東西呢,邊說着邊從夏儀手裏把最後一件行李拿走。
聶清舟遠遠地看着他們,忍不住笑起來,但只一瞬間就變成悵然。
夏儀那天穿着淺紫色的T恤,灰色的運動褲,就跟去年夏天他們窩在小賣部裏吃西瓜的時候一樣。
陽光落在她身上,風吹起發絲拂過她的臉頰,她的眼睛烏黑深邃,不透光亮。夏儀擡起頭來環顧四周,一下子就看到了站在街盡頭的他。
她默默地看了他片刻,然後突然向他跑來,她沿着那條灰磚的人行路奔跑,像一陣風一樣飄起來,她離他越來越近,步子卻越來越慢。
最後她停在他面前三米的距離之外,安靜無聲地看着他。
陽光熱烈地照在她身上,她白皙的皮膚好像閃閃發光,聶清舟卻只能感覺到火辣辣的疼痛。
“一路順風。”他輕聲說道。
她的眼神顫了顫,仍然一言不發,就像他們剛剛認識的時候那樣惜字如金。
然後她凝視着他,慢慢向後退,退得越來越遠,越來越遠,最後轉過身去走回到蔣媛媛和夏延身邊,跟着他們上車。聶清舟看着小轎車發動,順着路往前走,黑色的身影在烈日炙烤的熱浪下彎曲,在波光粼粼的海洋邊不見蹤影。
這條路他們騎車都要騎很久,開車卻這麽快就能走到盡頭。
當小汽車消失在聶清舟的視野中時,他站在原地,情緒被壓抑了太久,驟然失去制約,竟然像堵住一般抒發不出。
他木然地轉過頭看向小賣部的門口。
這間已經賣給別人的房間鎖上了門,招牌被摘下來,門口放着一堆一堆的紙箱,等着收廢品的人撿。
他走過去,打開最上面那個紙箱——箱子裏是一箱碎紙,夏儀自我封閉時寫的那些塗鴉全部被撕碎,混雜地放在箱子裏。
他怔了怔,想起來夏延跟他說過,這幾天晚上夏儀常常半夜不睡覺,房間裏傳來撕紙的聲音。
他站在原地沉默了一會兒,把這個箱子抱到了樓上,在陽臺上撒開,拿着紙張的碎片一條一條地比對,把它們貼回去。
他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要幹這件事,他只是覺得自己現在要幹點什麽。
當他終于貼好一張紙時,他發現紙上有幾滴水痕,沖淡了墨跡。于是他在碎紙堆裏翻找半天,發現了很多有水痕的碎紙。
她撕紙的時候在哭,她哭了很久。
這一認知像尖刺一樣紮入他的心髒。聶清舟突然站起來,他拿起桌上那本灰色筆記本,洩憤似的地把它撕成碎片,那些所謂的命運、預言像一場雪一樣紛紛揚揚地飄起來,撒落一地。
然後他倒在所有混雜在一起的碎紙堆上,用手捂住眼睛,淚水從他的指縫流出來,落到紙張上,再一次斑駁了墨跡。
他低聲嗚咽起來。
所有的命運,所有的軌跡,所有賜給你的的機會,讓你遇見的愛人,都有代價。
今時今日,就是漫長八年的第一天。
夏儀離開後的那個暑假,聶清舟去了一趟省城,在他熟知的地點,他已經遠遠地看到年輕的自己走在路上和好朋友們聊天,只要再穿過一條街道,他就能站在“周彬”的面前。
就在穿過那條街道時,他被一輛剎車失靈的汽車撞倒。
他在醫院裏醒過來已經是三天後,映入眼簾的是聶爸爸聶媽媽焦急的臉龐。他呆呆地望着天花板半晌,滿是諷刺地笑了起來,然後捂住自己的眼睛。
他仿佛聽見了命運的嘲笑聲,震耳欲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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