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梅子堯

“駕!駕!”山林道中,一人一馬飛馳着。

容華一路策馬南下,心痛的傷痛之情絲毫不減,心中頂着一口氣,只為早點完成師命,将不死草帶回華山。連夜趕路,容華不過數日功夫便到了姑蘇。

姑蘇碧月灣,天下第一神醫所在。

這不死草,乃是碧月灣中的獨有之物,十年一榮,只開一冬,錯過了,便只能再等十年。名為不死草,傳聞有起死回生之奇效,然而誰也沒有真正見過。

華山掌門蕭雲秘遣大弟子南下姑蘇尋不死草,便是聽此傳聞,想要借此保住妻子一命。蕭氏自誕下女兒蕭晴,便一直體弱多病,衆多名醫都束手無策。這芷蘭雖然醫術天下獨絕,碧月灣的規矩卻是只能病人上門看診。蕭氏的身體怎生經得這番旅途折騰,也便作罷。

容華遞上拜帖之後,便被安排在流仙亭等候。

深冬酷寒,這碧月灣卻完全不受四季影響。此時的灣中暖風和煦,猶如初春,更有奇花異草,常開不敗。這座流仙亭所在的湖水,碧波粼粼,水面荷葉挨挨,隐約可見有紅鯉穿行其間。遠處青山含黛,竹林成片,真個人間仙境!

“公子,芷蘭姑娘到了。”微怔之間,有丫鬟走入亭中報着。容華聞言起身,便見眼見飄過一抹綠影。小徑上不急不緩行來的女子秀發如瀑,淡綠的紗衣籠罩着藍緞中衣,一方絲巾挂在面前,擋住了大半張臉,只餘下一雙剪水眸子,因着這青山綠水,顯得黑白分明而又格外溫柔。

“在下華山派大弟子容華,前來碧月灣拜訪前輩,冒昧之處,還請恕罪。”容華身姿挺拔如松,朝着芷蘭恭恭敬敬地拱手屈身。

“哧——”眼前的女子聽到這話,卻笑出了聲,她随意坐下,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睛滴溜溜地轉了幾圈兒,已将容華打量了一遍。

面上的絲巾微微動了動,容華只聽見她聲音猶如夜莺一般婉轉,竟是年輕女子。

“容華公子就料定了我是一個老姑娘?”語氣仍是江南女子特有的溫柔,話中雖無責怪之意,容華卻覺得萬分不好意思了。“公子不必拘禮,請坐。”

談話間,又有糕點陸陸續續送了上來,丫鬟給兩人杯中添了茶。

芷蘭皺了皺眉道:“這些丫頭越來越沒個輕重了,容華公子遠道而來,也不知道預先備茶!”

容華聞言,解釋道:“她們原是要摻

的,被我推了回去。”

芷蘭聞言面色稍緩,開口詢問:“不知公子此番前來,所為何事?”

“聽聞碧月灣中有不死草,在下奉師命前來求取。事關人命,如若得神醫相助,華山派定以重金相謝。”素問碧月灣神醫開價甚高,容華便以重金相說。

“原來是你……”芷蘭口中喃喃道。容華聽見這話,很是疑惑不解。芷蘭不緊不慢飲了口茶,輕聲道:“不死草不在碧月灣中。”

容華身子一震,身子前傾向芷蘭:“在下愚鈍,還請神醫言明。”

“神醫不神醫的,叫我的名字就行了。”芷蘭擡眸看了他一眼,“姑蘇城裏來了個富商,開天價買走了不死草。他臨走前囑托我,如果有一白衣負劍的男子到碧月灣中尋求不死草,便讓他到城中靜軒古器找他。”

這話更讓容華吃驚,他是秘密南下的,極少有人知道,而且對方又是怎麽知道他在尋找不死草的呢?

容華起身告辭:“多謝芷蘭姑娘轉達,在下這就前往城中。”

“慢着。”芷蘭也随之起身,遞過去一瓶天青色的藥瓶子,“來者不善,帶上這個吧。碧月丹雖不及不死草有起死回生的奇效,但也是能治百病祛百毒的良藥。”

芷蘭的慷慨贈藥深深感動了容華,他真誠說道:“姑娘的大恩,在下難以為報,他日若有需要容華的地方,容華定赴湯蹈火,竭盡所能。”

“公子言重了,尊師乃武林前輩,人人敬仰,能幫上華山派的忙,實在是碧月灣的榮幸。”芷蘭的語氣波瀾不驚,眼中一片平靜。

容華不再多言,告辭離去。

離開碧月灣,容華便向姑蘇城中奔去。一路上他進行了各種猜測,都想不出自己會是何人買下了不死草。對方這樣明白地暗示,擺明了是認識自己的。

到底是誰呢?

到城中已經夜深,容華找了家客棧歇下,打算第二日再去靜軒古器一探虛實。

客棧很簡陋,一張木板床,桌上簡單擺放了一套茶具。這幾日奔波不歇,容華身心疲憊,也不寬衣就往床上倒下。

剛剛合眼,便遠遠的傳來了幾聲鐘響。

姑蘇城外寒山寺,夜半鐘聲到客船。

眼前隐約浮現起一張面容,美目含怨。容華緊閉了幾下眼睛,痛苦地捶了一下床板,

複又把雙手蒙住了臉。

容華從未像現在這樣懊惱過自己。明明看見了她眼中的焦急,為什麽自己就像一個懦夫,就那樣撇下她一個人逃跑了呢?為什麽沒有拉住她問問清楚?

還能再見到她嗎?

……

靜軒古器是一家古董店,經營店鋪的是一個雙目渾濁的老頭,讓人很懷疑他的眼睛還能不能辨別玉器的真假。

“容華公子,請到随我到後院。”青衣童子撩開簾子,将容華引向後院。

原來街道上看到的只是古器店的一部分,這簾子後面別有洞天。穿過抄手游廊,竟還有一個小院子,東西各列幾間房。跟着青衣童子,由南面垂花門進入,穿過院子,又走出北門。路過院子的時候,容華随意看了一眼,兩側的房內皆擺滿了各色古董珍玩,令人眼花缭亂。

不知這靜軒古器的主人,又是何等的富貴。

從北門出去以後便是一個小園子,首先映入眼簾的是一座巨大的假山,怪石嶙峋,青白相間,遮擋住了裏間的景象。容華繞過假山,視野一下子開闊了起來。

平滑白石鋪就的庭院,疏疏落落栽了幾棵小樹,正前方橫着三間房,想必這就是主人居住的房間了。

青衣童子快步上前,站在門外朗聲道:“梅少,容華公子到了。”

“請他進來吧。”溫和有磁性的聲音透過重重的門簾傳了出來。

容華微微低頭,穿過青衣童子為他打起的簾子。原本以為會是金碧輝煌的屋子,倒是意外的古樸沉靜,空氣中萦繞着很好聞的檀香味。

“容華公子。”眼前的男子,紫玉束冠,狐裘披肩,右手拇指上套着的翡翠碧綠欲滴,置身金屋之中,眉眼間仍是灑脫英氣,想必就是童子口中的梅少了。只見他手捧暖爐緩緩起身,向着容華笑點了點頭。

容華暗嘆,拱手道:“久聞靜軒古器大名,主人亦果真是好風姿。”這些虛詞套話,容華向來說得少,此刻說起來免不得生澀。

梅子堯聞言爽朗大笑,擡手虛指向他身邊的椅子道:“容華公子哪裏的話,請坐。”容華大方坐下。

“在下姓梅,名子堯。”梅子堯自然地為容華斟茶,全無盛氣,“我知道公子心急,但是在談正事之前,先喝杯茶吧。”

容華微微皺了皺眉,沒有心思再兜圈子:“梅

兄既知我來意,何苦還要為難在下。”梅子堯淡淡地笑着,表情化在熱茶的水霧之中。“恕在下直言,聽聞梅兄将碧月灣的不死草購了去,在下急需它救人,不知梅兄可否相讓,至于價格……”

“不用。”梅子堯截斷他的話,風輕雲淡地開口,仿佛事不關己。

容華錯愕,不太明白他的“不用”意旨何意。

梅子堯飲了一口茶,聲音也帶了點濕意:“這不死草,本就是為送給容華公子的。”

“什麽?”容華簡直一頭霧水,不敢相信天下有這麽好的事。

梅子堯的一雙眼睛像兩片柳葉,斜斜地往上挑着,此刻他微微的笑意裏,眼睛竟像是含着情意一般。

“幫朋友的忙而已。前幾日一個朋友托人傳話,勞我去碧月灣将不死草要下,再轉贈給容華公子。也就只是花了點小錢買株草,我還幫得了。”

“不知這位朋友可是在下的相識?”

梅子堯突然輕笑了一聲,轉動着手上的翡翠扳指把玩着,意味深長地說道:“或許……認識吧……”梅子堯拍了拍手,便有一穿着鵝黃襖子的小丫頭捧着盒子走了進來。

看着容華疑惑的模樣,梅子堯又開口道:“這裏面裝的就是你在找的東西,容華公子只要答應我一個條件,不死草便任你取走。”

果不其然。

“梅兄請講。”

“我要你答應,從此以後,不再接近沐官兒。”說這話的時候,梅子堯的柳葉丹鳳已化作兩片利刃,刺向容華。

“沐官兒?”容華對這個陌生的名字感到十分不解。

“你的——關歡兄弟。”

關歡二字一出,容華面色大變。他唇色慘白,一雙眼睛犀利地看向梅子堯。“呵!”容華冷笑一聲,站起身來,雙手負在背後,身姿筆挺,俊美的臉龐上滿是倨傲,“梅兄此話當真?”

“千真萬确。”

湖畔華衣男子的身影劃過眼前,忍着心中劇痛,容華牽扯出一個僵硬的笑容:“我想我知道你的朋友是誰了。”

梅子堯笑笑不語。

容華語氣一冷,面無表情道:“如若我不答應呢?”

“公子不答應也沒什麽大不了,頂多這株草拿去喂豬了。”梅子堯仍然在笑,然而笑聲中已經隐隐含着

挑釁。

兩人靜默半響,最終容華深深嘆了一口氣:“那就多謝梅兄美意了。”

“不客氣。”梅子堯依舊溫和地說道,“來人,送客。”

容華接過侍女遞過來的盒子,一言不發向門外走去,剛走近門簾又被叫住:“容華公子,要記得自己說過的話,不然……會惹麻煩的……”

容華不再停留,大步踏出。

終于知道她的名字了,卻沒想過會是在這種境遇下。沐官兒。官兒。只可惜今生再無機會,将它吐出口。

姑蘇的冬天真冷。寒冷刺骨,容華走在戶外,只覺得四肢百骸凍得僵直。

回去吧。

回華山就好了。

“官兒,在想什麽呢?”雲樓從背後攬住站在門口的沐官兒,親昵地靠着她的脖子。

“想家。不知道爹娘,還有哥哥現在怎麽樣了……”沐官兒用手指絞着頭發,看着遠方說到,往日裏燦爛的笑容不在,滿面憂愁取而代之。

雲樓把她的身子轉過來,抵住她額頭說道:“這還不容易,回去看他們就好了!”

“回去?!”沐官兒對于這個提議感到又驚喜又害怕,“可是我逃婚出來的,沒臉再見爹娘,而且在外面又遇到了你……”

“沒事的。”雲樓緊緊抱住了她,“無論如何我都會陪着你。”

煙柳畫橋,風簾翠幕。市列珠玑,戶盈羅绮。羌管弄晴,菱歌泛夜。雲樹繞堤沙,怒濤卷霜雪。

千戶星河低拂樹,長街燈燭上熏天。梅風攜香來,軟歌入耳聞。

汴京繁華依舊,風吹雪飄。

除夕将近,千門萬戶早已高挂紅燈。街上爆竹聲聲,盡是迎人的喜慶。沐官兒跟雲樓到汴京的時候已經入夜了,兩人在城中找了一家店歇下。

··········

“真吵啊,大清早的……”沐官兒被窗外的唢吶聲吵醒,揉揉眼睛,懶着身子站了起來。

“咦?你已經起來了?”雲樓推門而入,“收拾一下吧,我們去吃點東西。”

“外面怎麽回事兒啊,這麽吵。”沐官兒拿起小木梳,坐在梳妝鏡前細細理着頭發。長發披散在肩頭,有一绺打了結,沐官兒挂了兩下沒散開,心煩地放下梳子。

樓無奈地搖搖頭:“跟自己還耍什麽小性兒呀。”說罷走了過去,拾起木梳一下一下地幫她理順,沐官兒對着鏡子看他的臉,甜甜地笑着。

“樓下剛剛過去一支迎親隊伍,所以有點兒吵。”雲樓回答剛剛沐官兒的問題。

“迎親?”沐官兒的眼中透露出喜色,“我們一回來就遇到喜事兒,真好!待會兒我們下去看看吧!”

“就你喜歡湊熱鬧。”雲樓輕輕敲了敲她的額頭,“趕緊換身衣裳下樓吧,我在樓下等你。”

兩人吃過早飯,碰巧遇上迎親隊伍又回來了。

“走走走,去看看,去看看!”沐官兒拉着雲樓往大街上去。

街上看熱鬧的人永遠很多,沐官兒好不容易才擠到了最前面,雲樓則站在人群後面遙遙看護着她。一衆人馬吹吹打打,由遠及近。大紅色的喜牌,大紅色的衣服,大紅色的轎子,鋪天蓋地的紅色溫暖了整個蒼白的寒冬。這個迎親隊伍很長,一看就是大富人家娶親的排場。

隊伍中有人不斷向圍觀群衆抛灑喜糖和銅錢,沐官兒身邊的人都彎着身子去地上搶錢。她擡頭張望着騎在馬上的新郎官,卻在看到他的那一瞬間呆住了。馬背上英俊的新郎官不是別人,正是沈卓浪。

沈卓浪正笑着跟街側的相鄰拱手致意,卻在一片彎身的人群中發現了鶴立雞群的沐官兒。他只是有些微疑惑,覺得這女子相貌跟曾經萍水相逢的關歡很相似。迎親隊伍緩緩前行,他也一笑帶過,将之抛諸腦後。

他娶親了。沐官兒怔怔地想着。

新娘……是子卿嗎?

作者有話要說:關于梅子堯……

我能不能說我最喜歡的類型其實是梅子堯這種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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