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6 炮灰公主16

夜已極深。

大魏如今正值秋涼風盛,夜風呼嘯。

一隊人馬簇擁着一輛馬車悄然進了都城。

楚墨輕擁着懷中昏睡的女人,良久不曾動一下,只偶爾輕撫下她雪白的發,臉色蒼白疲憊。

只有她昏睡時,他才能夠肆無忌憚地擁抱着她,而不用害怕她對他本能的排斥。

“王爺,到了。”馬車外,侍衛的聲音傳來。

楚墨小心翼翼地抱起姜斐,緩緩下車徑自去了卧房,撫摸了下她再無血色的臉頰後,方才起身朝後院走去。

“那散人呢?”他啞聲問道。

侍衛忙道:“白日裏喝了不少酒,這會兒已經清醒了。”

楚墨再未多言,徑自走向後院一處別院,還沒走進便聞到陣陣酒香。

種蠱的散人無名無姓,只對人說他叫酒癫,一生獨愛酒與蠱。

當初,酒癫用血絲蠱救了姜蓉蓉,領了幾箱珠寶便離開了。侍衛卻怎麽也沒想到,在他離開的第二日,在書房一整日一言不發的楚墨,會駕馬騎行了一日一夜,将酒癫又接了回來,二人不知說了什麽,之後楚墨便将他放在偏院以上賓之禮相待。

楚墨擡手制止了侍衛,只身走進別院。

酒癫坐在屋中,看見他來,不過輕飄飄掃來一眼。

“你之前所說的,我應下你。”楚墨垂眸,開門見山道。

酒癫一愣,看向他:“你可知要付出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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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墨笑:“不過是成一個藥人而已。”

血絲蠱,酒癫用他親手以少量毒飼養的蟾蜍養了十年,才養了一只。

可其實還有一個法子。

以人身飼蠱。

血絲蠱以百毒為食,只需将血絲蠱種在身體內,日日食劇毒,日日催毒藥發作以滋養血絲蠱。

只需七七四十九日,血絲蠱便能養成。

“可不止成為一個藥人,”酒癫看着他,“王爺,醜話我說在前頭,血絲蠱嬌慣,一旦入肉察覺到你身體在抵制便會即刻反噬。你一朝飼蠱,此生便再離不開蠱藥,一日不吃,便有如百爪撓心,會生生痛死,甚至有損陽壽。若是哪日毒藥毒發時傷到肺腑,便是失明、失聰甚至殘廢亦不是不可能,中間再痛苦也絕不能半途而廢。”

楚墨垂眸:“我知道。”

可是他沒有辦法了。

他不能看着姜斐死,那比殺了他還要痛苦。

他一生利用過那麽多人、耍過那麽多心機,這一次,是真的一點兒辦法都沒有了。

酒癫看着他,最終搖搖頭嘆息一聲:“你既然決定了,那我便答應你,你今夜再回去好生想清楚,明日一早若還願意,我便給你種下血絲蠱,前七日不用服毒飼蠱,等七日後血絲蠱适應了你的軀體後,才能繼續。放心,這幾日不會太痛苦。”

楚墨颔首:“多謝散人。”

話落,轉身離去。

回到卧房時,姜斐仍背對着他,雪白的發散落身後,在昏黃的燈光下分外刺眼。

楚墨沒作聲,良久輕輕上榻,溫柔地從身後抱着她的腰身,肢體蜷縮着,将她裹在自己的懷中,貪戀的汲取着她身上的香氣。

“斐斐……”他像沙漠裏渴了許久的人得到了一絲甘霖,低吟着她的名字。

姜斐聽着他紛亂的好感度,微微挑眉,垂眸看了眼環住自己腰身的大手,而後掙紮了下,坐起身謹慎地看着楚墨。

白發如上好的白色綢緞,徐徐滑開。

楚墨看了眼空蕩蕩的懷抱,也随之坐起身,迎着她的目光:“我知道,你對我仍有排斥。”

姜斐一愣。

“七日,”楚墨笑了笑,“給我七日時間,之後,我便給你數月自由。”

姜斐眉心輕皺:“你這是什麽意思?”

楚墨上前拉着她的手,輕輕摩挲着,溫暖着她冰涼的指尖:“我只要七日,可好?”

姜斐最終答應了下來。

楚墨很高興,這一夜,他擁着她,睡了這段時日最好的一覺。

第二日,姜斐起榻時,楚墨并不在身邊,她也未曾多問,洗漱後便坐在梳妝臺前梳着發。

不知多久,她本拿着木梳的手被一只大手接了過去。

姜斐轉頭,楚墨正站在她身後,一下下地為她梳着發。

比起昨夜,他的臉色很是蒼白。

“今日不出門,便為你梳個簡單的發髻。”楚墨輕道。

“嗯。”姜斐随意應了聲,看着楚墨熟練地绾起發絲,拿起珠釵固定,而後又道,“走吧。”

“嗯?”姜斐不解,“去哪兒?”

“膳房。”

姜斐愣,扭頭不可思議地看着他:“在你這裏我還要親自做膳?”

楚墨怔了片刻,旋即笑出了聲:“我做給你吃。”

膳房的東西早已備好,姜斐掃了一眼,眉眼有幾分詫異,竟真的都是她愛吃的。

楚墨忙碌時有條不紊,姜斐在一旁偶爾打打下手。

只在飯菜做好時,楚墨夾起一筷遞到她唇邊。

姜斐愣了愣。

楚墨道:“嘗一嘗味道如何?”

那副模樣,和當初姜斐喂他飯菜時,一模一樣。

姜斐遲疑了下,吃了一口,不得不說,楚墨做的飯菜有幾分味道。

第二日,他們依舊沒有出府。

楚墨派人将姜斐接到了書房中。

——這書房,和姜斐在公主府的書房,一模一樣,便是書案旁的軟榻都分毫不差。

楚墨沒有忙,他只是拿着一本兵法古籍随意翻看着,姜斐樂得自在,在軟榻上看着話本。

只是看到一半,唇被一塊香甜的糕點輕觸着,她轉頭,正看見楚墨含笑的眼。

姜斐了然,敢情楚墨是要和她溫習以往的夫妻日常呢。

第三日,楚墨的臉色越發難看了,整個人如同被瞬間抽去半身血一般,臉色死白。

他能感覺到體內的血絲蠱逐漸适應了這具身體,并不斷蠶食着他的血肉。如骨頭與血肉活生生分離開來一般。

這一天,楚墨在房中,安靜地替姜斐描眉,輕柔地、細致地描着,一筆一筆,很是認真。

後來,舞劍、撫琴、放焰火……

他陪她做了個遍。

就像這座都城裏萬萬千千的尋常夫妻一般。

直到最後一日,這日一早,姜斐起床便看見一衆侍女手中拿着珠釵華服等在門口:“這是……”

“王爺說,要咱們今日給王妃好生打扮。”一侍女道。

姜斐還要再追問,楚墨從別院的方向走來,臉色有些蒼白,整個人像一夜之間虛弱了不少:“怎麽了?”他啞聲問。

“我為何要這番打扮?”姜斐看向他。

楚墨掃了眼侍女手中的名貴物件:“這些是給王妃準備的。”

“斐斐,你現在是我的王妃。”

姜斐一滞,最終任由侍女梳了發髻,換了華服。

再出來時方才發現,楚墨也已換上了和自己身上這件華服相稱的袍服,見到她後,他愣了愣,而後上前,牽着她的手走出門去。

他們去了大魏的皇宮,迎了文武百官的跪拜。

這一天,楚墨牽着她的手未曾松開過。

當晚,他們回到府中,楚墨便抱着姜斐,輕輕搖晃着,直到懷中的女人睡着,他才垂眸看着她:“你會沒事的,斐斐……”

“你的毒是我種下的,我便定能解得了。”

“往後,斐斐,記得也好,不記得也罷,我們都不會分開了。”

“陸執會保護你,整個王府也都會護你安生。”

“斐斐……”說到後來,他的聲音已近喑啞。

七日到了,可他卻依舊想将這一晚留的長一點,再長一點……

從夜晚,到黎明。

當清晨第一縷陽光透過窗子照進房中時,楚墨的身體陡然顫抖了下。

血絲蠱要發作了。

他輕柔地将懷中的姜斐放在床上,認真望着她的眉眼,而後輕輕俯身在她的白發間落下一個吻,而後是眼睑、鼻尖,直到微涼的唇。一滴淚落在她的臉頰。

楚墨直起身,輕觸了下眼下,看着指尖上的淚水,自嘲一笑。

他從未想到,他這種虛僞冷血之人,也會落淚。

下瞬胸腹一陣劇痛,楚墨低咳一聲,一縷血線沿着唇角流了下來。

楚墨飛快轉身,去往別院。

床榻上,姜斐徐徐睜開眼,學着他方才的樣子,撫向他落在自己臉頰上的那滴淚。

楚墨的好感度,在落下這滴淚的瞬間,升到了99.

只差最後一點了。

與此同時,別院一處暗室。

酒癫難得沒有飲酒,神色嚴肅地看着短短七日便被血絲蠱折磨的近乎幹枯的楚墨,拿出一個銀紅色瓷瓶:“此毒名叫‘牽引’,比起寒花毒來,此毒毒性陰烈多了,是飼養血絲蠱最好的毒物,只是極為傷人……”

“無妨。”楚墨打斷了他,看着那瓷瓶,将其接了過來,仰頭吃下。

酒癫輕嘆一聲,仔細打量着他此刻的反應。

吃下“牽引”的瞬間,楚墨只感覺體內的血絲蠱頃刻間便詭異地安靜下來,肺腑逐漸升起一股溫熱。

可那溫熱并未停下,反而逐漸變得熾熱,瘋狂灼燒着五髒六腑。

楚墨雙手緊攥着,想要克制那股劇痛,然而卻只如杯水車薪。

那痛如狂風驟雨,頃刻間便席卷全身,肢體都随之顫抖着,渾身立刻痛出一層冷汗,身上的每一寸血肉,都像被人拿着薄刃一點點的削下來般。

便是指尖,都如同有人拿着竹簽刺入十指的指甲中,在血肉裏瘋狂攪弄。

楚墨猛地倒地,卻只能僵着身子抽搐着,忍受着那痛十倍百倍地席卷而來……

酒癫望着他:“每日子時,血絲蠱會解毒,王爺将得兩個時辰的安穩。”

“王爺,還有四十八日。”

還會痛四十八日。

……

大燕,京城。

國師府別院。

李端将制好的解藥放入木盒中,看了眼一旁姜斐留下的書信,沒忍住輕嘆一聲。

這書信上試的最後一味毒,算是起了大用了。

那日在城門口,國師幾乎筋脈寸斷而亡,但幸而被接回的早,在麒麟蠱的幫助下,身子逐漸恢複生機。

只是……這些日子,莫說出城,便是府邸大門,國師都鮮少出了。

門外一陣腳步聲。

李端道:“徒弟,去前院走一遭,便說讓麒麟蠱暫且休眠的解藥煉出來了。”

身後一片沉寂。

李端疑惑,轉過頭去,看清來人後他心中一震:“國師?”

如今的裴卿雖仍一襲白衣,卻身形虛弱憔悴,臉色蒼白,聞言也不過輕輕颔首:“方才先生說,解藥有了?”

李端将木盒遞給他:“解藥便在此盒中,不過只可三個月用一次,否則麒麟蠱若習慣此藥性,恐怕再無法煉出來了……”

裴卿打開木盒,裏面放着二十枚解藥。

“解藥可抵二十日。”李端解釋。

裴卿輕輕撫摸着解藥:“若都吃下,能抵多少日?”

李端愣:“國師?”

“多少日?”

“十餘日,越往後藥性便會越不起作用……”

“嗯。”裴卿低應一聲,“多謝先生。”

說完,他轉身朝外走去。

直到回到客房,裴卿将解藥放在桌上,輕輕撫摸着桌上的紅紗和珠釵,良久低低笑了一聲,聲音嘶啞。

姜斐明明在國師府住了這麽久,可府中卻未留下她的任何痕跡。

有的,不過是他送與她的那些姜蓉蓉喜愛的東西。

只有手中的紅紗與珠釵,是宮宴那日,她落在殿中的。

他撿了回來。

唯一的念想。

然而如今……他有點熬不下去了。

裴卿徐徐吐出一口氣,張開另一只手。

赫然是一張嶄新的人皮/面具。

他方才從李端那裏拿出來的。

……

自那次七日之約後,楚墨果真再未露面。

姜斐也能猜出個所以然來,她雖然察覺不到任何寒花毒帶來的疼痛,但是這具身體卻還是在逐漸凋零。

楚墨的消失,定然和血絲蠱有關。

不過她也樂得自在,剛巧可以見識下大魏的風土人情。

然而每次出門總有侍衛跟在後面,時日一長也覺得分外沒趣,索性讓人送來了好些話本,窩在房中看着。

這日,已是楚墨消失的四十餘日,姜斐算算日子,距離寒花毒毒發不過五日,楚墨應該快出現了。

剛這般想着,她便聽見門外侍女恭敬道:“參見王爺。”

姜斐眉梢微揚,轉眸朝門口看去。

房門被人徐徐推開,楚墨穿着一襲曙色衣袍站在門口處,身姿颀長,臉頰蒼白瘦削,正定定望着她,那雙眉眼少了許多漆黑陰鸷,反而帶着一股克制的激動。

姜斐看了眼他的頭頂,複又将目光放在他的眉眼上,眉眼微眯。

“斐斐。”楚墨走上前來,嗓音微啞,腳步有些倉皇。

姜斐只看着他不說話。

楚墨的目光落在她的發間,手指輕顫,良久走到她面前,輕撫着她的眉眼,聲音越發沙啞:“斐斐。”

姜斐抿了抿唇,依舊不語。

楚墨的神色僵滞,腰身逐漸彎了下來,聲如呢喃:“斐斐,你理理我。”

“我很想你。”

姜斐的眼眶倏地紅了,直直望着他,下瞬陡然上前擁住了他。

楚墨身軀一滞,很快越發用力地将她擁入懷中。

不知多久,姜斐作聲,聲音沉悶悶的:“這段時日,你将我一人丢在這裏了。”

楚墨喉嚨一緊:“對不起。”

“她們什麽都不讓我做,”姜斐癟癟嘴,“我自己很無聊。”

“你想做什麽,我陪你。”

“真的?”姜斐從他懷中直起身,“我已經很久沒有出門了。”

楚墨看着她:“我帶你出去可好?”

姜斐用力點點頭。

大魏的都城,秋風陣陣。

兩旁的街販吆喝着很是熱鬧,官道上車水馬龍,熙熙攘攘。

姜斐披着紅紗遮住白發,不斷環視着四周的風景,楚墨始終看着她,似要将她印在腦子裏一般。

一旁突然傳來孩童的哭啼聲。

姜斐轉頭看去,一個七八歲的孩童正站在棵老槐樹下抹着眼淚。

而老槐樹上的枝丫上,挂住了一枚紙鳶。

姜斐忍不住看向楚墨。

楚墨望着紙鳶的目光有些恍惚,卻很快回神,迎上她的視線微微笑了笑:“好。”

說完,他已飛身躍上槐樹,再下來時,手中拿着紙鳶。

孩童破涕為笑,拿着紙鳶跑開了。

姜斐看着孩童的背影,突然伸手抓住楚墨的手:“我們也去放紙鳶吧。”

楚墨手指輕顫了下,望着她晶亮的眸,輕點頭:“好。”

紙鳶是随意在一家鋪子買的,地點是在不遠處的一處廣地,遠處三兩孩童也在笑鬧着。

姜斐剛要放紙鳶,反被楚墨拿了過去:“你身子不好,我來。”

姜斐看向他,點點頭同意了下來。

不過片刻,楚墨便将紙鳶放了起來,燕尾狀的風筝随風飛着。

姜斐神色恍惚了下:“終于成功了。”

楚墨愣了愣,抓着絲線的手一抖,空中的紙鳶也搖晃了下。

良久,他呢喃:“是啊。”

終于成功了。

姜斐轉頭看向楚墨,他依舊怔怔看着頭頂的紙鳶,雙眸空寂,一身紅衣被風吹得簌簌作響,卻帶着一股清冷禁欲。

她朝一旁看了眼,而後撿起地上早已幹枯的柳枝:“楚墨!”

楚墨側首,下瞬只覺眼前紅影一閃,姜斐拿着柳枝便朝他襲來。

他側身習慣地朝一旁避開,伸手已經抓住了柳枝,而後愣住。

姜斐低哼一聲:“今日若柳枝換成馬鞭,我定不會輕易被你抓住的。”

楚墨仍看着手中攥住的柳枝,拳不受克制地輕顫着:“我教你。”“嗯?”

楚墨看了眼紙鳶,徐徐松開絲線,任由它随風飛走。

他看向姜斐,又道:“我教你。”

說着,他将柳枝還給姜斐,身形如練到她身後,輕輕抓着她的手,一招一式,教得格外認真。

回到王府時,天色已晚。

姜斐和楚墨在房中用的晚膳,飯菜很豐盛。

楚墨自己幾乎沒怎麽吃,只一次次地為姜斐夾菜,均是她愛吃的菜色。

晚膳後,楚墨未曾離去。

姜斐坐在大開的闌窗後,看着頭頂的星空,如同下瞬就要随風飛走一般。

楚墨望着她瘦削的背影,心中一慌,突然道:“斐斐。”

姜斐不解轉頭。

楚墨沒有說話,只輕輕走上前去,将她擁入懷中。

二人沉默着,一同賞着夜色。

“叩叩”門外兩聲敲門聲。

楚墨身軀一僵。

姜斐從他懷中站起身打開門。

門外是楚墨的暗衛:“王妃,王爺讓您明晚去別院一趟。”

姜斐平靜颔首:“好,告訴你們王爺,我知道了。”

房中,男人目光大震,指尖冰涼,他緊攥着拳,看向已經關門折返的姜斐。

她也在看着他:“裴卿,演夠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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