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眼眸

虞秋想起那只不會說話的鹦鹉,大抵是骨子裏對強大物種的恐懼使然,每次見了雲珩,它都像是一尊石雕,緊緊貼着籠架,一動不動。

現在虞秋就和那只鹦鹉一樣,緊貼着船艙,不同的是她雙腿發軟,比起石雕更像是一個泥人。

他真的抓到我了!

虞秋腦中只剩下這一句話。

薄紗遮不住外面的聲音,“宮外不必拘禮。”

蕭青凝回了句“是”。

雲珩擡眸望向船艙,若他沒看錯,裏面那人是看見他才驚慌躲起的。他收回視線,溫和地重複方才的話,“可是遇上了什麽難處?”

蕭青凝餘光掃向船艙,只看見被風拂動的紗幔下露出一角衣衫,委婉道:“是虞家小姐,她……身子不适。”

雲珩聽出她話中短暫的停頓,垂目一想,記起那位徒有美貌的虞家小姐。

曾被老三當衆羞辱,難怪見了自己就要避開。

雲珩近日心情不錯,既遇見了,是不介意再扮一扮好皇兄的。

讓開半步,他文雅道:“當日是三弟無禮,我代他向小姐賠罪,請虞小姐不要放在心上。”

話音落,艙中依舊沒有任何動靜。

蕭青凝的冷靜有些維持不住,太子待人親和,但不是沒脾氣。

不能讓事态這麽僵下去。

她再次福身,道:“她方才不慎崴了腳,不便于行,望太子恕罪。”

雲珩颔首,吩咐平江:“去幫忙。”

蕭青凝已看出虞秋是在躲他,往船艙退了一步,道:“她膽子小,還是臣女去扶吧。”

進入船艙之前,她借着彎腰的動作隐蔽地将丫鬟往艙口推了一下,讓人擋在了外面。

側身進去,見虞秋無力地倚着艙壁,眼睫顫巍擡起,露出一雙含淚眼,看着可憐極了。

蕭青凝腳步略微停頓,上前扶住她手臂,聲音輕若蚊翅扇動,“你得罪過他?”

虞秋懊惱地閉眼,一點濕潤從眼角溢出。

方才兩人對話她全部聽在耳中,雲珩貌似并非特意為她而來,可那又如何,面都沒見過他都能推測出那麽多,若是見了面,他怕是一眼就能認出。而且五皇子才剛離開不久!

蕭青凝抓住她的手施力,引她回神,“現在必須出去,他是太子,不會為難一個姑娘。”

虞秋使勁搖頭,聲音都在抖,“不能讓他認出我。”

“你得罪過他,他不認得你?”

得了肯定回答,蕭青凝環顧一周,目光落在被風揚起的紗幔上,虞秋的帷帽在馬車上,現在倒是可以用紗幔覆面,可這太明顯了,無異于欲蓋彌彰。

細思後,蕭青凝擰眉,否決了這個想法,“不妥,遲早是要見的。”

虞秋搖了下她手臂,指了指自己雙目。

“他只見過你眼睛?”

虞秋可憐巴巴地點頭。

她被吓得厲害,雙目成了雨後小湖,盛得滿滿當當,稍一搖晃就要溢出來一般。

現在不是細問的時候,蕭青凝望着她雙眸沉思兩息,捧住她的臉道:“別動。”

發尾在眼角掃過,虞秋眸中一刺,下意識合眼,淚珠沖破眼睫滾滾而落。

這麽會兒功夫,莫說雲珩,就是幫忙拽着船繩穩住畫舫的平江都起了疑心,詢問地看向雲珩,就在這時,紗幔輕動,裏面傳出聲音,“彤霞,你讓開些。”

丫鬟忙往旁邊去,幫着掀起紗幔。

潔白紗幔下,兩人相扶着低頭邁出。

“當心。”蕭青凝說着,然後兩人并着走上狹窄艞板。

架在湖邊的艞板兩旁生了些蘆葦,風從虞秋那邊吹來,将蘆葉拂到她裙角上,也将她晴山色的衣裙吹得緊貼在身上,衣裙搖曳間,窈窕腰肢宛然在目。

兩人一嬌美一清冷,映着身後的潋滟蓮湖恍若一幅畫。

雲珩眉梢挑動了下,這面貌與身段,的确當得起那相當挑剔的雲珀一聲美。

款款行至湖畔,虞秋垂眸施禮:“臣女虞秋,見過太子。”

聲音幹澀低柔,略微發顫。

“宮外不必如此。”雲珩再次說道。

他敏銳地察覺到眼前袅娜的女子輕微地打了個哆嗦,雲珩凝目,看向那雙垂着的紅腫雙目。

腫成這樣子,哭了至少有一個時辰吧?狼狽之下不願見人,倒也可以理解。

“是。”虞秋道。

離得太近了,雲珩身上熏香萦繞,極具侵略性,不講道理地細密纏上來,虞秋感覺又要喘不過氣了。

她藏在袖中的手攥緊了蕭青凝,鼓起勇氣擡頭,飛速往雲珩身後掃了一眼,沒看見浮影,她急忙重新低下頭,聲音弱極了,“當日三皇子是無心之舉,臣女已将那事遺忘,殿下也無須介懷。”

雲珩對着她頰上的淚痕點頭,“如此便好。”

說到這裏,虞秋的丫鬟與馬車姍姍來遲,蕭青凝适時開口:“那便不打攪殿下了,臣女先送她回府。”

雲珩點頭,待人離開,他眯眼打量起虞秋的背影,見她孱弱地半依着蕭青凝。

崴腳是假,嬌弱倒不像是裝的。

跟在一旁的平江道:“都說蕭、虞兩家恩斷義絕,今日看來,并非如此。”

雲珩目光從漸遠的馬車上移開,悠悠道:“這要問蕭老太尉了。”

老太尉一向執拗,說出口的話絕無收回。

遇上這兩人只是一個意外,他将無關緊要的人抛開,問:“唐飲霜呢?”

“被五皇子丢在前面,已被咱們的人送了回去。”

雲珩摸了摸下巴,自言自語道:“膽子大了,知道我來了還敢跑。”

平江了然,接下來是要去五皇子那了。

五皇子府,雲琅剛坐下狂飲幾口茶水,正“呸呸”吐出茶葉,就聽侍從道太子到訪,當即扔了茶盞猛往外蹿。好巧不巧,一頭撞到雲珩身上。

“這是要去哪兒?”雲珩問。

雲琅的生母是個舞姬,以妖嬈著稱,連帶的他生了一張豔麗面容,可惜打小愛吵鬧,把嗓子弄壞了。此時抄着一口公鴨嗓,邊擰腰試圖掙脫邊哀嚎:“我什麽都沒做,我發誓我就只摸了他一把!”

雲珩充耳不聞,擒住他後頸迫使他擡頭,看見張塗着厚厚脂粉的臉,“啧”了一聲把他臉朝下按在桌上,吩咐外面的侍從:“打水過來。”

侍從原地躊躇了下,無視了雲琅的叫喊,默默端水去了。

雲珩将這些看在眼中,嘆氣,“果真是什麽樣的主子就有什麽樣的下人。”

雲琅臉都被擠壓得變了形,兩只胳膊使勁撲騰着,奈何力氣不行,活像只被按住脖子的弱小雞崽子。

“皇兄你饒了我這一回!我知道你想把唐引霜收入麾下,今日我也算幫了你是不是?皇兄你發發慈悲,對我好一點……”

“莫吵。”

雲琅的破銅羅嗓音頓時低下去。

“皇兄,父皇與大臣們好幾年前就放棄了我,你也就當我是個屁把我放了吧!你去管教四皇兄與六皇弟,甭搭理我了,我保證不礙你的事……”

他說的情真意切,雲珩卻道:“你當我與老四一樣好騙嗎?”

兄弟幾個,算上早死的大皇子,都長得很高大,唯有這個随了他那做舞姬的娘,長相偏秀氣,加上才滿十五,看着很瘦弱,連小他三個月的雲璃都不如。

但論起性子,那是蔫壞蔫壞的,雲瓊與雲璃加一起都比不過他。

雲珩一只手就将他按得動彈不得,道:“你壞主意最多,當初祭天祈福那麽大的場合,就是你往老六身上扔臭蟲的,前幾日老四騙老六吃毒蟲的歪點子,也是你給他出的吧?”

他手下力氣重了些,雲琅立馬嚎叫起來,連聲求饒:“我沒有,那是他自己想的……皇兄,那事你可是受益人,我是幫了你的……”

雲珩哼笑一聲,幫他?若是有機會,雲琅不背後捅他一刀都算好的了。

雜亂的腳步聲響起,侍從匆匆将水放置在桌上,行了個禮,快步退出。

“別、別……皇兄!”雲琅急了。

下一瞬,他被反剪着雙手提起,按下,腦袋浸入水中,叫喊聲被“咕嚕咕嚕”聲代替。

幾息後,雲琅被提出來,狼狽地甩臉。雲珩看着濺到身上的水珠,虎口發力,再次把他按了下去。

如此重複五六遍,直到他臉上幹淨了,雲珩才放手。

雲琅用袖子抹臉,哭喊道:“我抹胭脂幹你什麽事!”

“有礙皇家顏面。”雲珩取了帕子拭手,不緊不慢道,“在你自己府中你想怎麽樣就怎麽樣,再敢不男不女地出去調戲人,孤作為皇兄,就得更盡心地管教你了。”

他将帕子扔給雲琅,又笑眯眯道:“你知道的,大臣們只會說孤愛護兄弟、德才兼備。”

後者怒視他,被打濕了的眼眸濕漉漉的,折射着粼粼光波,宛若出水琉璃。

雲珩有瞬間的失神。

那一刻,他看着雲琅染了水汽的雙眼,想起前不久看見的那雙眼眸。

那是一雙濕紅的眸子,藏在被淚水浸透的粘連着的長睫下,水霧蒙蒙的,讓人看不清眼底情緒。

眼眸下是哭得泛紅的鼻尖和一張櫻桃口,頰上還帶着串淚痕,像極了雨中顫動的嬌弱梨花。

姑娘家在那場合被雲珀說是蠢貨,有頭有臉的人家都不會娶她做正妻了,家世低的若是想有前途,怕也不會娶她。

按照虞行束的性子,斷然不會讓她給人為奴做妾。

虞家唯一的姑娘,怕是不好嫁了。

一旁的雲琅瞪了他好半晌,連個正眼也沒得到,憋屈地一腳踢翻椅子,狠狠錘打起桌面。

這動靜喚醒雲珩,他淡漠垂眼,望着小瘋子一樣的雲琅,道:“老實點。”

而後擡步出廳,掃視了遍廳外鹌鹑似的侍從,往外走去,同時心中琢磨起引夢香的事,好幾日了,是驗收成果的時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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