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 被陰

夏日的清晨露水晶瑩,早上的空氣裏彌漫着袅袅炊煙和米飯香。

蔣立坤來得巧,桌上的白粥尚帶餘溫,一碟子炒花生,涼拌莴筍,再加一道油花菜,清淡爽口又開胃。

馮小弟好久沒和自家哥哥這麽高高興興地一塊相處了,大早上就溜到後山果林裏掏了幾窩的鳥蛋,又兜了滿滿一胸脯的桑葚和一籃子枇杷回來。

吃着自家哥哥親手蒸的鳥蛋羹,馮小弟眉飛色舞地扭過頭抓了把紫紅熟透的桑葚給蔣立坤,一時也懶得計較他最近總霸占着自己哥哥的時間了。

“哥,你待會幫我把這籃子枇杷給腌漬起來吧。”馮小弟喜滋滋地拿湯勺挖蛋羹吃,晃着兩腿又往肚子裏塞了兩張蔥花餅進去,半晌才摸着肚子滿臉餍足的打了個響嗝。

難得一周回來一次,馮爸爸和馮媽媽也不見得有空閑天天待家裏,馮臻這一回來就忙上忙下地給馮爺爺收拾床鋪,沒他在家裏看着,那被單子一抖就簌簌掉了一地的甜糕碎皮子。

馮爺爺抱着自己的小盅美滋滋地喝湯,被人絮絮叨叨地念也不吭聲,只盯着小盅上那青瓷花紋聚精會神地瞅,瞧那青枝曼妙,小苗芽脆生生,那叫一個活潑可愛。

蔣立坤吃完早飯就搬着小凳子做馮臻旁邊看他拿個大瓷碗剝枇杷,要腌漬枇杷果,首先要先去皮去籽,再放一些蜂蜜和一些藥材,這種腌漬手法在鄉下還是比較常見的,待那日子久了,這枇杷果便有了不一樣的鮮甜,以及對肺部天然的滋潤,是平常人家常備的一種潤肺果品。

馮臻低着頭收拾籃子裏那些枇杷,不知想到什麽,他忽然擡頭看馮小弟,“你弄那麽多是要幹嘛,咱們家裏不是還有兩罐嗎?”

這冷不丁的一問,馮小弟口裏的蛋羹還沒等咽下去就直接被吓得嗆鼻孔裏出來了。

一陣猛咳,馮小弟整張臉都紅成了豬肝樣,只顧着擺手啥話也說不出來。

馮爺爺倒是好心情,見自家大孫子注意力不在自己身上了,忙倒秧草似的谄媚着湊上來,擠眉弄眼,“你不知道吧,宗宗前段日子惹麻煩了,哈哈。”

這事兒說起來還真是個誤會,只是馮明宗比較倒黴就是。

這大夏天的天熱,和馮小弟一個年紀的孩子都喜歡趁着中午沒上課的時候溜去長河灣洗澡,他們打小識水性,天天往水裏蹿來蹿去的倒也沒什麽,鄉下孩子糙生糙養,個頂個的生命力蓬勃。

但是愛下河玩水的可不止這些大孩子,連着幾個膽子大的女孩子也喜歡鑽水裏頭玩耍,這個年齡段的孩子對于男女之別還沒有太具體的界限觀,只朦胧意識到男孩和女孩是不一樣的。

女孩子一般也是自己找伴,成群結隊的到長河灣的一頭玩耍,雖然男孩子們看到了愛起哄,若不碰面倒也相安無事,但是這種隐隐平衡的局面總會有一方先行打破。

當某些個男生提議要去捉弄那些個女生的時候,馮小弟還是比較猶豫的,不過到底沒拗得過心裏的那股子好奇心,還是跟着那群男孩子偷偷溜過去了。

起初只是偷偷地瞧,再被女孩子們發現的時候,不知是哪個孩子起頭扔出了第一個泥巴團,結果就真的滾到一塊鬧起來了。

你說鬧就鬧吧,這麽多個人沖撞到一塊,跟下餃子似的落滾燙了,偏偏有個女孩子突然腳抽筋了,你推我攘地差點沒溺水,最後還是馮小弟眼尖将人給撈回來了。

人是救回來沒事兒了,但也給了那些大人一個驚醒,再想下河是別想了,更倒黴的是,那女孩子嗆了水後老是咳嗽不好,本來就個身嬌體弱的女娃娃,偏還性子蠻橫,也虧得馮小弟性子夠實在,被賴上說占了那女孩子便宜的時候,只得苦哈哈地跑前跑後伺候着。

手腳麻利地将枇杷去了皮和芯子,倒了蜂蜜和其他東西一塊腌漬好,馮臻也沒說什麽,只輕笑地揉揉馮小弟的腦袋,“過兩天把這罐枇杷果給那方嬸子送過去。”

“哎,我知道了。”馮小弟摸摸鼻子,慢吞吞點了頭。

周末的時光悠閑,過了會兒院子外就有聲音響起,“明宗,馮明宗,你在家嗎?”

馮小弟頭疼地一拍額,忙應道,“在呢,在呢。”

門外裏面探進來一顆腦袋,兩邊高高的大辮子烏黑油亮,杏眼撲閃撲閃,見到人她顯然很高興,紅彤彤的臉頰喜氣洋洋的,蹬着腳上的那雙白涼鞋就一蹦一跳的進來了。

在馮臻面前站定,她有些不好意思地抿着嘴角笑了下,“臻哥,你回來了。”

“晴子好久沒見了,來找宗宗玩嗎?”馮臻對這個古靈精怪的小姑娘印象不錯,彎着唇眉目柔和。

“嗯,我們之前說好的……咳咳……,”方晴的語速有點快,一下就喉嚨癢癢地直咳嗽。

馮小弟這段日子顯然被折騰習慣了,眼見小姑娘手一掩嘴巴,立馬就倒了溫水讓她喝下,轉頭又找了家裏僅剩的那半罐枇杷果,看人不咳了這才松口氣安靜下來。

蔣立坤意味不明地看着兩人的小互動,抖抖眉,轉而拉着馮臻的手出門,“走吧,咱們也該出發了。”只是那揶揄的笑容怎麽也掩飾不住。

臨出門的時候馮臻回頭往院子裏一瞧,剛才還羞怯怯的小姑娘這晌都叉起腰來,揪着馮小弟破口大罵了,“咱們不是說好的嗎,陪我一塊去買東西,我看你又想溜是不是?馮明宗你個沒信用的家夥。”

“哎哎哎,沒有沒有,我沒說不跟你去啊,松手松手,疼死我了……”馮小弟沮喪着一張臉忙求饒,面帶讨好地解釋,“這不我哥難得回家一趟嘛,你別生氣了,待會咳嗽起來,方嬸子肯定要着急。”

“那你就不着急啊?”小姑娘不樂意了,嘟着嘴哼哼。

“沒有,沒有,我也着急……”

倏地一下扭過臉,馮臻突然狠狠瞪了一眼蔣立坤,馮小弟那一臉的蠢樣到底是從哪裏學來的,怎麽有種第二個蔣立坤再世的既視感?太不忍直視了,撫額。

蔣立坤之前提起的郊區那邊的房子離市區其實并不算太遠,只是隔了三條街道一座大橋,也因這不長不短的幾公裏路線,愣是将它從繁華地帶給隔離開來,至今還是個平淡索然的老宅區。

路過中間路段的工業區的時候,馮臻若有所思的望着那邊看了半晌。

兩處宅子馮臻都一一細看了,中間位置的宅子倒是不錯,雖說店面不算寬敞,但是拿來做生意開鋪子都是極好的,只是這房子主人倒讓人有些不敢恭維,明顯是開大價還不讓人安穩住下的那種,對上這種狗皮膏藥型的主兒,馮臻實在懶得招惹。

而第二處宅子倒真是實實在在的好了,價錢跟之前那個宅子差不多也就罷,連地面也有之前那宅子的兩三倍,三層粗土樓,沒塗白泥,後邊還擱加一個小果林。

“你怎麽看?”馮臻轉頭問蔣立坤意見。

“第二個好。”蔣立坤現場一考察,堅決選了第二處有林子的宅子。

就中間那小小的一宅子,主人是個極品也就罷了,左鄰右舍光他下午看房子這麽一會兒七嘴八舌的熱情得不得了,他完全可以想象,等他和馮臻一塊住那裏去的話兒,三天兩頭都得被人嚼舌頭,八卦的力量是偉大的。

“你看這裏咱們再裝修下,你想怎麽弄咱們就怎麽弄,等以後咱們畢業了,還可以邀請阿敘和姍姍幾個過來一塊搞個小聚會,後邊那林子咱們讓人給整整,要是你喜歡,弄了小魚塘養魚也不錯。”蔣立坤摸着下巴想得挺美,這還沒買下來呢,就給一一二二的計劃好了。

蔣立坤那一口一個咱們,聽得馮臻有些耳熱,但是對上蔣立坤那目光灼灼的炙熱,他只得任由蔣立坤拉着他的手興沖沖地到處閑逛。

老宅區的房子不比市中心的房産貴,但是那個年代的幾萬塊也是一筆大數目,馮臻站一邊看蔣立坤唰唰唰簽了字,又去證辦處辦了房産證,抿着嘴半天沒吭聲。

離開拿出老宅子的時候,蔣立坤敏銳地察覺到馮臻的心不在焉,小小地拉着他的手問他,“怎麽了?心裏有事兒?”

馮臻低着頭想了想,搖頭,“沒,”語氣頓了頓,又道,“等我想好了再和你說。”

蔣立坤眸色微斂,轉頭扯開話題,“要中午了,待會兒你跟我一塊和朋友吃頓飯吧。”

在今天去馮家之前,趙敘事先和蔣立坤讨論過今天和那幫土匪頭子見面的事兒,他認為不該帶着馮臻過去,就那夥土霸王行為,要是一不小心走火了可就麻煩了,但是蔣立坤卻笑眯眯反駁—我就帶人和朋友吃頓飯,不礙事。

所以這今天的朋友聚餐也就顯得不同尋常了。

下車的地點是一個私人會所,這滿天下的會所雲集,但是論起這地的一個好處,關鍵還在于一個‘雜’字。

好吧,咱叽裏咕嚕嘟囔半天,說的就是一個理,人多雖然口雜,但是對于那些個亡命天涯的人來說,這種地方才是真正能讓他們安心消費的地方。

蔣立坤和這裏的老板有點交情,來之前特意叮囑了要個安靜的廂房,至少別讓那些亂七八糟的人在他們的地盤上亂跑,所以馮臻跟在旁邊進去的時候也沒覺着這地方和其他小酒店有什麽區別。

約人出來的由頭是以盡地主之誼為名,所以廂房內已經坐着的只有兩個男人,一個高大壯實,衣服底下肌肉虬結,另一個則顯得斯文秀氣,身材高挑,看起來倒是文質彬彬的。

見到蔣立坤領着馮臻進來的時候,左邊那個黑臉壯實男還意外的驚豔了下,這大中午的太陽毒辣,馮臻跟着蔣立坤跑前跑後的一頓蹦達,薄薄的白色棉衫後背已經滲滿了汗水,路上坐車一路吹風,一身清爽,顯出少年人愈發英姿勃發的俊美來。

“狄哥今天來得早啊,”蔣立坤未語人先笑,面色和緩的語氣熟撚,一時半會倒是讓人瞧不出他們才不過認識半個多月。

狄烈長得有點黑,渾身上下散發着一種強烈的氣勢,真要說起來他的相貌亦是不錯的,只是人們的第一觀感總會将他忽略過去。

“坐,”狄烈旁邊的那個斯文男子先于他開口出聲,清秀和氣的面孔讓人難以想象這是一個常年生活在槍炮戰火中的人。

“這我朋友,馮臻,”蔣立坤主動介紹了兩邊人,“狄烈和嚴溫。”

馮臻禮貌地點點頭,拉了椅子坐下,只是瞅着對面兩人,敏銳地掃視一眼,聳聳鼻翼,不着痕跡地蹙了一下眉。

嚴溫心思細,面上柔和,但也不是個好說話的主兒,不過他這會兒明顯對馮臻感興趣的很,被馮臻那不輕不重地一瞥,心裏還挺來勁兒,眼角上挑,就連說話那調調都妖氣了,“來了就讓上菜吧。”

廂房裏有些安靜,嘀嘀咕咕地來回都是蔣立坤和狄烈的說話聲,那黑面男瞅着兇狠,但是論起正事來卻是個正兒八經的人,兩人臭味相投,算計起人來一個比一個猥瑣。

他們說他們的,馮臻也不插嘴,倒是那嚴溫興致勃勃地上下打量着馮臻,直勾勾地差點沒把人給盯得屁股生刺。

事實上,兩邊的買賣早已劃分得七七八八了,不過因為嚴溫祖籍是這邊的人,後來打越南逃亡緬甸各地,又因國家政局不得不滞留在當地生存,好不容易回來一趟,他也難得這般清閑的到處閑逛。

至于今天蔣立坤主動将馮臻帶過來的心思那就再好猜不過了,一來為了兩邊的共榮牟利表示他的誠意,你看你們倆是一對,咱也不瞞着你不是。說句糙話,大家都是光屁股幹事,誰比誰高潔?這二來呢,蔣立坤那點小心思一向是瞞不住馮臻的,他喜歡馮臻,喜歡到恨不得将人揉碎了吞肚子裏去,怎麽可能放過這麽好的機會,不一舉将他拉到自己的陣營裏去?!他得讓他知道自己是幹什麽的,就是死那也得栓到一塊死一處去。

當然,蔣立坤這種令人心驚的心思馮臻自然是不知道的,但是冥冥之中,他也能隐約感覺到,要想像從前那樣随時準備抽身離開已是不能了。

男人們喝起酒來一個比一個不要命,馮臻陪着喝了兩杯就尿遁去廁所了。

後邊喝大發的狄烈早扔了之前那抹兇巴巴地假模樣,吆喝着嗓子粗聲粗氣地調笑,“哎喲喲,小朋友夾尾巴跑路了,哈哈哈……我說坤子,這麽個漂亮人可得看好咯。”

這走廊燈光昏黃,并不過分照得人刺眼,只是馮臻一想起剛才嚴溫那副似笑非笑的眼神就覺得頭暈暈的。

一不小心前面撞上一人,馮臻忙低頭道歉,将前面那個醉醺醺的大胖子扶好,趁人沒鬧起來急忙快步走到幾步遠的廁所裏。

因為走得匆忙,也就沒注意到後邊有人眼神幽暗地盯着他看了半晌。

放完水出來,鏡子裏的人臉蛋子紅紅,連耳根都燒起來了,馮臻低頭往臉上撲騰幾把冷水,忙把胸口裏那怦怦亂跳的東西給弄會原位去。

伸手抹了把臉,直起腰來長籲一口氣的時候,後邊冷不丁就撲上來個笨重的身體,滾滾直冒的酒氣熏得人眼暈,馮臻愣了半秒就急忙向後撞開,往旁邊逃去。

“哎呀呀,寶貝兒,別跑啊,哈哈,大爺我來好好伺候你,”那盛了半肚子肥油的中年胖子急吼吼地向他一撲,咧着個嘴,兩只眼睛都迷糊地看不清路了。

馮臻一時沒躲開,生生被拽住了一只手,那油乎乎的胖手一捏,直惡心地馮臻胃裏泛酸,橫腳一踹,反手攥住那胖男人的命根子,用力一捏,‘嗷’地一聲,廁所裏就響起一陣慘烈的嚎叫聲。

馮臻冷着張臉連着補上幾腳,這才略顯狼狽地去扭門把鎖,裏面沒有鎖上,但是外面門把卻栓了一條粗粗的鐵鏈子,馮臻眉眼一厲,當即就想到了什麽。

“媽的,算計到我頭上。”他可不信有人臨時偷襲還能順手把外面的門給一并鎖上的,馮臻陰着臉暗咒。

地上那男人疼得鬼哭狼嚎,捂着那處來回翻滾,氣得馮臻又補上一腳才解了氣,思索片刻,他從口袋裏掏出一個鑰匙扣,那圓圓的圈被用力掰成一根鐵線,這時候他只慶幸自己年前那會兒跟蔣立坤下部隊裏訓練那段日子,同宿舍的一個大個子順手教了他幾手開鎖的功夫。

搗鼓半天,就聽‘咔噠’一聲,那鐵鏈子應聲而開,馮臻大力推開木門,大步朝外邁去。

馮臻出來的下一刻,嚴溫正急匆匆從另一邊走過來,隔老遠都能看見他眼裏的驚訝。

只是這會兒,馮臻并沒有将注意力放到他身上,少年滿臉陰蟄地望着一處微敞的門縫,即便剛才站在那的人已經驚吓逃離,但是那張令人眼熟的白淨柔弱的臉蛋他是絕對不會認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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