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1)

逼仄車廂內, 殊麗感覺自己被擡高,而為她作畫的天子臂力驚人,此刻正以若有似無的暗昧方式,撩起她一側長發, 捋到另一側, 轉而徘徊在她側頸。

吞咽聲起時, 殊麗變了臉色,雙手撐在天子肩頭, 用着巧勁兒向外推,“陛下, 你醉了。”

若非醉了, 很難解釋他吃胭脂的事, 也不怕中毒?

可陳述白非但沒有作罷,還攬過她的背, 将她往自己身邊帶。

殊麗跌在他臂彎, 仰面看向眼尾泛紅的男人。

陳述白低頭看她, 颀長的背脊慢慢彎曲, 朝着那張絕美的臉蛋靠去。

殊麗美眸微瞠,偏開頭避開了襲來的氣息,一時驚吓脫口而出:“奴婢是殊麗, 不是元侍郎!”

半醉的男人頓了一下,掀起薄薄的眼皮, 語調偏冷,“你說什麽?”

殊麗趁機從他手臂之下鑽出來, 眨着濕漉漉的眸子解釋道:“陛下不是有心上人麽。”

聞言, 陳述白靜默良久, 因酒氣反應慢了半拍, 待明白過來她的意思後,微微流露出詫異,繼而冷肅,“你瘋了?”

殊麗跪在塌上,心知自己道破了天子的隐秘,或許會被滅口,可适才情況緊急,話已出口,無法收回。

陳述白捏捏鼻梁骨,掀開車簾透氣,想讓自己清醒一些。

馬車也剛好抵達了目的地,仍是一座私宅。

留下踟蹰不安的殊麗,他負手步下馬車,大步流星地走進府門。

殊麗愣在車上,手腳都在打顫,緩了一會兒,她戴上幕籬跳下馬車,梳理着複雜的心緒。

稍許,府中走出兩個體格健壯的婆子,說是貴人還要在此耽擱些時候,讓她二人陪殊麗去附近的街市上逛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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殊麗再次懷疑起自己在陳述白心中的分量,即便戳破了天子的秘密,也沒受到責罰,這......解釋不通啊。

府宅的後院內,陳述白躺在搖椅上,沐浴着皓曜日光,身旁一位白發老人正在為他針灸解酒。

老人花甲年紀,芳藹和善,身上有着濃重的藥草味,甚至有些嗆,是藥師才會攜帶的味道,“陛下覓得良藥,為何悶悶不樂?”

陳述白閉眼回道:“良藥是個大活人,是人就有私欲、貪念,就有随時背叛朕的可能,叫朕如何安心?”

老人笑笑,在他的百會穴和率谷穴上施了針,“陛下疑心越來越重了,如今有了良藥,卻又擔心藥的副功效,難怪心悸久治不愈。”

敢與天子說笑的人,整個大雍也找不到第二人。

陳述白聞言一笑,像是卸了所有的防備,回到最初的樣子,“老師說的是,朕是有病。”

身邊人皆以為他喜歡上了“良藥”,想要把“良藥”永久捆綁在身邊,殊不知,他有多麽想要擺脫這份藥效,不再被心悸所困。

可自己出宮一趟拜訪良師益友,都沒忘記将“良藥”帶在身邊,只為了讓她出宮解悶,這種矛盾心理又當如何解釋?

聽見天子的自嘲,老人爽朗大笑,撸了撸袖子,“陛下不妨把‘良藥’當作女人,沉入一場風花雪月,體會世間最曼妙之事,再談要不要擺脫‘藥效’。”

陳述白微睜開眸子,望着參差枝桠中投來的光束,不想再繼續這個話題,繼而問道:“朕要的香料,老師可調配好了?”

“早就備好了,比之龍涎香,更偏于木質麝香。”

陳述白按按發脹的額骨,接過香料聞了聞,“就這個吧。”

**

街市上,殊麗狀若無意地問向一個婆子,“敢問府中家主是哪位?”

本以為婆子不會透露,卻聽婆子道:“是聖上昔日的老師,姓宋。”

宋姓皇家師......殊麗在腦海中翻了一遍,微怔道:“是宋老太師。”

宋老太師曾是天子年少時的大師傅,為人過于耿直,直言不諱,得罪了不少人,數十年不得志,卻陰差陽錯教出一個九五至尊,這才扶搖直上,成了帝師之首。

而宋老太師能得隆寵,并不單單是因為他書教的好,而是他曾替天子擋過一劍,擋住了先帝的奪命一劍......

這也給殊麗提了個醒,或許用命交換來的信任才價值連城,是不是自己為天子擋下一劍,也能換來安穩無憂的餘生?

可她不願意真的為他死啊。

摒掉了心事,她走進一家胭脂鋪,想為木桃和晚娘挑些名貴的胭脂水粉。

不是她死撐擺闊氣,而是真的有積攢,平日出不了宮,也沒地方花。

“麻煩将我剛剛選的,打包兩份。”

店裏只有掌櫃一人,顧東顧不了西,他指了指門口走進來的一撥女子,對殊麗道:“姑娘坐那等會兒,小的先招待一下那幾位。”

那幾位可是皇城的貴女,為首的更是貴中之貴,太後的親侄女,時常光顧他的店,怠慢不得。

殊麗點點頭,稍一轉身才發現進門的幾人裏有個眼熟的。

龐諾兒和四個珠光寶氣的閨友一同前來,說說笑笑,看起來感情甚篤。

一進門,幾人的目光同時落在了殊麗身上,雖說美人戴着幕籬看不見臉蛋,但那身段和氣質,就足以吸引人。

幾個姑娘掩帕竊竊私語,贊美之詞盡數落在龐諾兒耳中。

不知怎地,龐諾兒一眼便辨認出此人是殊麗。一個宮婢怎會出宮選胭脂,身邊還帶了兩個婆子?

心中狐疑,她走到殊麗面前,“怎麽是你?”

殊麗自然不會與她交底,更不會把天子的行程告知于她,“我與姑娘素不相識,姑娘認錯人了。”

龐諾兒自認怎會認錯,一把掀開她的幕籬,“出宮就出宮,裝什麽裝啊,我們不是見過面。”

在宮裏被無數雙眼睛盯着,不敢随意發作,在宮外小店裏,還不得多嗆嗆出氣,之後再出錢封了掌櫃和兩個婆子的嘴,對她毫無損失。

随着幕籬被掀開,閨友們忍不住驚嘆,這女子也太美了。

一名貴女上前半步,小聲問道:“諾兒,這位女郎是哪家的娘子,以前怎麽沒見過?”

龐諾兒抱臂哼了哼,“宮裏侍奉人的婢子。”

在宮外,殊麗不願惹事,轉頭看向掌櫃,“麻煩先幫我打包,我不想等了。”

掌櫃為難地點點頭,動作麻利地包好兩份,“一共十兩銀子。”

十兩銀子對于一個宮人來說着實不少,可殊麗不僅付了胭脂水粉的錢,還額外給了打賞。

龐諾兒哼了聲,“打腫臉充胖子。”

殊麗沒在意,淡笑道:“姑娘今日的臉有些水腫,回去敷敷冰塊吧。不過,貴府的冰還在戶部的簿冊上沒有審批下來,不如從我這裏借一些?”

“你!”

夏日的冰尤其珍貴,都是戶部和司禮監向下分發的,如今還在春末,除了皇室可以享受冰塊,其餘門閥都沒有這個待遇。

這話無疑是一種柔和的挑釁,龐諾兒不屑道:“你有冰塊,那也是陛下用剩的,像你這種賤婢,只配吃剩飯、穿剩衣、用剩冰。”

殊麗依然笑着,笑意卻淡了不少。

可就在她權衡要不要怼回去時,門口忽然傳來一道低沉的聲音,帶着矜冷的肅穆。

“朕倒要看看,誰在這裏口吐渣滓?”

衆人聞聲扭頭,怔忪地看向徐徐走進來的清貴男子。

随着陳述白的到來,胭脂鋪的大門被侍衛慢慢合上,一束束光線被擋在門外,巨大的黑暗籠罩在了龐諾兒的身上。

绛霄之下,高嶺之巅,龐諾兒再找不到一個比陳述白還要威嚴的人,他是真命天子,是她想要窺視又膽兒顫的皇家表兄。

“陛下......”從未在宮外見過陳述白的她,身子打顫,雙膝一軟,噗通跪在了地上。

随着那聲“陛下”,其餘貴女也連忙跪地請安。她們的随從被隔絕在門板之外,被禁軍侍衛吓破了膽,就好像小巫見了大巫,再生不出嚣張跋扈。

她們這些人都是家中嫡女,時常随父親參加大大小小的宮宴,怎會認不出天子!

陳述白沒有看她們,徑自走到殊麗面前,彎腰瞧了一眼她臉上的表情,反手伸向龐諾兒。

恍惚之間,龐諾兒還以為天子要扶她起來,可轉念一想又覺可笑,天子怎會憐惜她。手裏捏着的幕籬成了燙手山芋,她心有不甘地雙手捧起,呈給陳述白。

陳述白接過幕籬,拍了拍帽檐,為殊麗戴在頭上,在殊麗錯愕的目光下,淡淡一哂,鳳眸淬了萬千星辰。

他轉身面朝跪地的幾人,目光落在龐諾兒白如紙的臉上,“身為皇親國戚,該自正言行,淵清玉潔,不萦于懷,做貴女表率。你倒好,口吐沼渣,無遮無攔,恃強淩弱,這是世家嫡女該有的風骨?! ”

一字一句,铿锵有力,噼裏啪啦地砸在龐諾兒的心中,不留情面。

她臉頰發臊,無地自容,再承受不住天子的厭棄,哀哀戚戚地哭了起來。

陳述白最煩哭哭啼啼的人,冷聲道:“朕說錯了嗎,你還委屈了?”

天子怎會說錯!龐諾兒磕了一個響頭,因過于用力,額頭紅了一片,“是臣女的不是,陛下教訓的是。”

店鋪狹窄,氣氛攝人,她雖心裏暗惱表兄的無情,也暗惱殊麗的狐假虎威,卻清楚知道,眼下沒有什麽比服軟能讓她全身而退的,畢竟天子不是惜花之人。

陳述白懶得與刁蠻的小丫頭一般見識,但不知怎地,在看見殊麗被人刁難時,腳步不受控制地走了進來,幹涉了這場毫無意義的嘴仗。

可他既然管了,總該做些什麽,“回府禁足,一月不可出。”

禁足一月!龐諾兒交際甚廣,怎願在府中閉門思過一個月。她試圖用撒嬌來減輕懲罰,軟聲軟語地求着天子開恩。

陳述白冷眼看着,沒有絲毫同情心,他不是她爹娘,不吃她那一套,“兩個月。”

“!!!”

他笑笑,“還想加?”

在攻心這塊,龐諾兒哪裏是天子的對手,一時無言,哭唧唧道:“臣女領命,叩拜天恩。”

陳述白再懶得逗留,帶着殊麗走向門口。

傻了眼的掌櫃趕忙為他們拉開門扉,後背出了一層汗。

走出小店,陳述白對侍衛交代道:“封口。”

“諾!”

之後,陳述白拉着殊麗坐上馬車,沒再理會車外的瑣事。

察覺他酒已醒,殊麗摘掉幕籬,眼含感激,“陛下何時過來的?”

陳述白斜倚小塌,随手拿起一顆桂圓,自己剝了起來,沒有回答她的問題,“下次再有這種事,不必顧及對方的身份。”

有他這句話,自己不就能在皇城橫着走了,再威風的世家家主,也威風不過九五至尊啊。殊麗心裏有點莫名,溫吞道:“多謝陛下。”

那會兒的狎昵,她不敢再提,也告訴自己,天子失态,全然是因為醉酒。什麽喜歡和寵愛,是絕不會發生在他們之間。

**

回到宮中,殊麗随天子走進內寝,等服侍天子睡下,才想起自己買的胭脂水粉還在車上。

她撚手撚腳走出內寝,與外殿守夜的小太監交代幾句,“麻煩了。”

小太監是馮連寬的幹兒子,名叫馮姬,與殊麗關系不錯,“跑個腿兒而已,不必客氣。”

次日一早,殊麗如願見到了兩包胭脂水粉,“多謝小公公。”

馮姬腼腆地撓撓頭,又從懷裏提溜出一只黑點白地兒的小狗,“小奴從車底下發現的。”

殊麗驚訝,這個小東西是何時爬進車廂的?腿這麽短,是怎麽蹦上去的?

小狗子餓了一天,龇牙又搖尾巴,逗得殊麗發笑,“給我吧。”

馮姬将小狗遞給殊麗,就去忙自己的事了。

殊麗抱着小狗回到尚衣監時,木桃幾個年紀尚小的繡女驚喜連連,圍着小狗來回地看。

殊麗淨手後換回尚宮服,催促她們開工,“別圍着了,待會兒被司禮監的人看見,當心被罰月錢。”

除了木桃,其餘繡女們膽子小,很快散開。

木桃抱着小狗喂東西,見妝臺上多了好多胭脂水粉,笑道:“姑姑真好。”

出趟宮都沒有給自己買東西,還想着她和晚姑姑。

殊麗揉揉肩胛,“等下值,我給你上個妝。”

木桃羞答答地點頭,“那我把晚姑姑也叫來。”

黃昏将至,三個女子湊在一起,熱鬧的不行。殊麗先給木桃上了一個桃花妝,又給她選了一條合身的衣裙,拉着她站在銅鏡前,“我的小桃兒長大了。”

木桃自進宮就跟着她,是她看着成長的。

木桃已許久不曾打扮自己,見到鏡中嬌俏的模樣,長嘆了聲:“希望早點出宮啊。”

殊麗捋了捋她散落的頭發,“多年後,咱們三人會在宮外相聚的。”

晚娘為自己上了一個精致的妝,對鏡照了許久,眼中閃着水光,再有幾個月她就可以出宮了,跟了那麽一個不羁的男人,也不知以後能混成什麽樣,“等我出宮,就尋個門面開間舞坊,教清貧人家的女兒跳舞。”

木桃問道:“清貧人家交得起學費嗎?”

晚娘哼道:“你就不能把我想成濟貧的善人,不收她們銀子?”

木桃認真搖瑤頭,“晚姑姑可不是善人。”

晚娘氣得發笑,揪住木桃的耳朵,“再說一遍!”

一大一小胡鬧起來,差點打翻妝臺,殊麗站在一旁,眼底帶着憐愛,深深宮闕,若是沒有她們二人,該有多寂寥。

可如今,晚姐姐要出宮了,是好事,她打心底為之高興,“晚娘,等你出宮,我送你十擡嫁妝。”

晚娘掐着木桃的臉蛋回頭,“別了,留給自己吧,聖寵難以維持,指不定哪天你就貧窮了。”

殊麗睨她一眼,“你就不能想我點好的。”

晚娘走到她面前,“我這叫務實,傻妮子,多考慮考慮自己。”

這時,小狗子挺着圓滾滾的肚子來到她腳邊,哇哇叫了兩聲。

殊麗看它一眼,想起了元栩的提議,比起元栩能幫她走捷徑,她覺得把命運抓在自己手裏才是真正的務實。

**

次日前半晌,木桃揣着手走進來,梨渦淺淺,一看就是得了打賞。

殊麗單手支頭,調侃問道:“有喜事?”

木桃跪在塌前,手呈碗狀,捧起一錠銀元寶,“我去景仁宮送常服,周太妃賞了我這個,我還是頭一次見這麽多的打賞呢。”

殊麗笑笑,周太妃哪裏會那麽好心,不過是看在她“培養”禾韻的份兒上罷了。如今,周太妃效仿太皇太後,讓人每日教習禾韻練習豔舞,只為了給禦前送人。

“姑姑,禾韻會和你争寵嗎?”

殊麗沒甚情緒,想到天子對宋老太師和周太妃的态度,覺着天子該是個念舊的人。

須臾,景仁宮那邊傳來小道消息,說是周太妃邀請天子去寝宮用膳。

殊麗修剪着粉潤的指甲,沒有慌張,周太妃雖殷勤,太皇太後也縱容,可禾韻火候不到,還撼動不了自己的位置。

可出乎意料的是,馮連寬讓人通傳,叫殊麗前往景仁宮承伺。

**

來到景仁宮的正殿,邁進雙交四椀菱花槅扇門,殊麗被一股蘭香包裹,擡眼便瞧見外殿站着兩道身影,高的那個正在侍弄殿中吊蘭。

男子背影颀長,寬肩窄腰,一襲白袍清逸俊雅,如清陽曜靈,舉手投足間透着流韻矜貴,偏偏那雙手觸碰盆中泥土,與凡塵接了壤。

殊麗見狀,忙退到門外,跪地抵額。

門侍禀告道:“啓禀陛下、太妃娘娘,殊麗到了。”

聞言,二人同時回頭,就見泠泠風雨中,單薄的女子俯身跪安,雲鬓上的青玉簪頭映出柔和的光。

周太妃兩邊不得罪,既想往禦前送人,也不想與殊麗交惡,她讓人扶起殊麗,笑着與陳述白道:“陛下到哪裏都帶着殊麗,足見殊麗是個懂事能幹的,真希望燕寝多幾個像她這樣的侍女。”

陳述白似笑非笑道:“她也不是個省心的,有時很笨。朕身邊真多幾個她這樣的,怕是每日都有屍體從燕寝拖出去。”

天子聲音雖清悅,卻透着一股詭異感,叫外人不敢再謀劃。

殊麗垂眸,松了一口氣,看來天子猜到周太妃的用意了。

相較于殊麗的輕快,周太妃無奈,頗為倚賣恩情道:“我若執意送給陛下一個婢子,陛下收是不收?”

陳述白斂了笑,“不收,您就別瞎操心了。”

周太妃嗔怨,像個吃不到糖的老小孩,“人都已經選好了,培養了許久,太皇太後也極為滿意,今兒無論如何,陛下也得見一見,若是合心意就帶走,不合心意,也是她福薄。”

一旁的馮連寬挑了挑眉,有點像在看好戲。

比起太後這個血親,陳述白對周太妃耐心好了不少,并未因她的刻意安排而發怒,但他沒有應允,周太妃只能作罷,想着再尋個合适機會塞人。

宮人将膳食端上桌,馮連寬喚來殊麗,叫她在一旁侍奉。

周太妃不滿地睨了馮連寬一眼,感覺這老閹人忽然多管閑事了呢。

她捏捏眉,指着一道素炒四寶菜,扭頭看向殊麗,“陛下愛吃那裏面的豆幹,你給陛下夾一些。”

殊麗暗道不妙,了解天子飲食喜好是大忌,換作別人,是要掉腦袋的。

見她遲遲不動,周太妃方覺失言,“瞧我這記性,我自罰一杯。”

陳述白輕笑,按住她手中酒杯:“無妨。”

他又看向殊麗,“過來夾菜吧。”

話都說到了這個份兒上,殊麗大方上前,執起公筷為天子夾豆幹。随着她的動作,窄袖裏露出一截皓腕,膩理如雪,上面戴着一只玉镯,更是将那皓腕襯得柔白。

陳述白看向那截皓腕,目光似帶了膠。

**

回到內寝,陳述白發現殊麗有些魂不守舍,連天子看過來時,她也沒有提高警惕。

“有心事?”陳述白走到軟塌前落座,叉起一塊鮮果送入口中。

殊麗反應過來,立馬走過去,“奴婢來吧。”

拿過他手中銀叉,她叉起另一塊鮮果送到他嘴邊,目光流露着刻意的虔誠。

陳述白擡手擋開,“朕在問你話。”

殊麗不想将周太妃和禾韻對自己的困擾講給天子聽,随口胡謅道:“奴婢剛剛瞧見青蛙了,小小一只,每跳一次,就咕呱兩聲,挺有趣的。”

這是什麽拙劣的借口,偏讓她說的童趣盎然。陳述白勾起她的下巴,嘴角漫上笑意,“是嗎?朕還以為你又想偷懶了。”

殊麗美目微瞠,顫了顫睫毛,陛下竟然覺得她時刻都想偷懶!

陳述白欣賞着她眼中的慌張,新鮮又煩悶,新鮮于她很少露出真情實感,煩悶于她能牽動自己的情緒。

誰也不可以左右他的情緒。

他靠近她的耳邊,鼻尖若有似無地觸碰到她的耳廓,“再偷懶,朕就殺了你。”

殺她,他不是不舍得。

殊麗渾身打起寒顫,“奴婢謹守本分。”

聽過她的保證,陳述白沒有得到想要的暢快,果然啊,他對“良藥”産生了依賴性。

“朕要更衣。”他站起身,率先走向屏折。

來到屏折後,殊麗拿起一套嶄新的寝衣搭在雙肩上,随後來到陳述白面前,低頭解他左右衽帶。

陳述白垂眼看着她,喑啞道:“快些。”

殊麗彎彎唇角,快速褰去他的上衣,搭在屏折上,又拿起肩頭的寝衣,繞到他背後,墊腳為他披上。

往日到了這個環節,天子就會叫她退下,可今日竟沉默着不動,一副等她服侍的架勢。

殊麗沒多想,又繞到他面前,熟稔地系好衽帶,一雙小手略過他的腹肌來到兩側腰際,扯住褲沿。她擡頭詢問他的意思,見他還是沒有喊停,顫着指尖下拉。

陳述白忽感胸腔沉悶,呼吸開始不受控制,那種超出自持的異樣源源不斷地彙集而來。

這也是他每次喊停的原因,可今晚他跟她較上了勁兒,也跟自己較了勁兒,就是想感受一下那種超脫掌控的妙味。

感受到一股無形的施壓,殊麗仰着粉白交織的臉,帶了一丁點兒懇求的意味,“陛下還要......”

陳述白低頭看着她,慢慢收攏手指,“繼續。”

殊麗還想向往常那樣,抱着無畏,将他侍奉好了,可經過頸間作畫那件事,她對他的懼怕随之加大,完全摸不清他到底喜不喜歡女子,如此這般,是不是越雷池了,若他......

她不敢想,低頭咬住下唇。

見她踟蹰磨唧,陳述白臉色變得不大好看,用力将她拽出屏折。

腳下趔趄,殊麗倒在新換的毛毯上,怔怔望着屏折方向。

她果然還是不願越界去服侍他,可宮女不願服侍天子,又如何能獲得長久的信任。

調整好情緒,她站起身,咬牙走了進去,“奴婢......”

“出去。”

簡短的兩個字溢出薄唇,帶着不耐煩。

殊麗站着不動,有點後悔剛剛的扭捏。

“出去,沒聽見?”男人面色更為不好,帶着疏離和冰寒。

擔心徹底激怒天子,殊麗沒再耽擱,退出屏風。很快,就有小太監傳來了已經歇下的馮連寬......

俄爾,珠簾內的男人下了皇令:“這幾日,再選一個宮人來守夜。”

又是這麽一句話,可這一次,不像是在說笑。

殊麗僵在龍床前,身心疲累,無眠無休,如同陷入荒蕪沙丘,被風沙吹得頭昏腦漲。

風緒缈無情,吹散昨夜還溫煦在夜中的淡霭,殊麗覺得自己現在就像個谲诳之徒,在雇主那裏失了信任。

一次猶豫,讓她失了一切?

殊麗靠在落地罩上凄然淺笑,太後說的對,聖寵一時,不能長久,合該緊握住手藝,謀一條出路。可那條出路被一道朱漆金釘的大門攔截,想要越過去,還需七八個年頭,在此期間,她保不住禦前的位置,不知要被多少人摧殘......

聖寵不能失。

門外想起搖鈴聲,殊麗提起精神,慢慢走到龍床前。

“陛下,該起身了。”她語氣輕柔,很難察覺到隐藏其中的一絲緊張和委屈。

不同于往日,今兒一到時辰,床上的人就撩開帷幔站起了身,臉上冰寒猶在,看都未看她一眼。

負責服侍天子梳洗的宮人們随着馮連寬走進來,一一送上洗漱的用具。

馮連寬弓着腰,笑眯眯的,跟天子說起今早欽天監送來的天象狀況,“從今兒起,雨水開始增多,農戶要開始為籽粒灌漿了,期望今年風調雨順,五谷豐登。”

提起欽天監,陳述白撣了撣指尖的水,接過宮女遞來的臉帕擦拭,“跟進一下太皇太後的壽宴,警告欽天監,在壽宴當日,若再估算錯天象,整個衙門以死謝罪吧。”

“......老奴這就讓人去傳達。”

再有三日就是太皇太後的七十大壽,相關的衙門都在為這場壽宴做準備,此番警告欽天監,無疑是一種暗示,想來,天子要借此宴席整治一批辦事不利的衙門了。

洗漱後,陳述白揮退宮人,拿起龍袍走進屏折,馮連寬趕忙跟了上去,卻被殊麗攔住。

“大總管賣我個人情。”殊麗小聲道。

自昨晚起,馮連寬就寸步不離燕寝,生怕天子發怒,不過,他是個人精,深知天子對殊麗的寵溺,不想得罪殊麗,故而一時犯難,不知該不該順了殊麗的意。

天子那邊哪能任憑他們僵持,殊麗稍一颔首,快步走進屏折。

此時,陳述白已經披上龍袍,正漠着臉系衣帶。

殊麗走上前,擡起素手,撚住了兩根系帶,“奴婢來吧。”

她微微翹唇,眼笑眉舒,讨好意味十足。

陳述白淡淡看她,擡起雙臂,沒有如昨晚那般推開她。

得了鼓勵,殊麗來了動力,力求将每個結扣都系得精致漂亮。可當她踮起腳,為男人戴上冠冕時,手指無意劃過男人的下颌,明顯感覺男人避了一下。

如此嫌棄她?

殊麗無奈,拿過玉石鈎絡大帶,環住了男人腰身。男人很高,腰卻勁瘦,殊麗雙臂環上去時,很像是從正面抱住了對方。

為之穿戴好後,殊麗後退一步福福身子,“恭送陛下。”

她身後的烏木屏折上雕刻仕女圖,光線映屏時,她像是從屏折裏走出來的最美仕女,恬靜柔美,帶着不染塵埃的疏離感。

**

前半晌,風絲萦繞,卷起耳邊絨發,殊麗去往司禮監,有意打聽燕寝那邊有無在挑選宮女一事。其實,她心裏明鏡,天子一言九鼎,說出去的話沒有收回的理兒,即便昨晚是在跟她怄氣,也不會當作氣話一說一過。

果不其然,馮連寬的辦事效率讓她又贊又恨,司禮監的小太監們正在整理守夜宮女的備選名冊。

殊麗有些頹喪,又有些自嘲,行吧,多個人也能叫她輕松些,畢竟只是多添一個人,而不是剔除掉她。不過三日後的壽宴,她必須跟在聖駕邊上,否則就會被人瞧出她失了寵。

“敢問小公公,名冊上可有禾韻的名字?”

負責整理名冊的小太監翻了幾頁,點點頭,“回姑姑,有的。”

殊麗了然,道謝後轉身離開。

回到尚衣監,她沒精打采地趴在耳房窗前,沒有去指導繡女們刺繡。

木桃看出她有心事,放下繡棚,揣着桃子跑過來,“姑姑嘗嘗,這是太皇太後賞賜給各個衙門的,可甜了。”

殊麗沒胃口,“你們吃吧,最近忙碌,讓大家吃飽喝足也能多幹些。”

“姑姑怎麽了?”

殊麗想說自己失寵了,卻覺得矯情,“沒事,你去忙吧。”

木桃将桃子放在窗邊,“那我過去了,姑姑記得吃啊。”

也就只有木桃會全心全意地待她,不過,她也未奢求過其他人的真心,真心多貴啊,她負擔不起。

這時,殊麗瞄到石門前,晚娘和一名年紀不大的侍衛有些拉扯,心中一驚,疾步走上前,“怎麽回事?!”

那侍衛見有人來了,才不情不願松開手,觑了一眼晚娘大步離開。

殊麗拉過一臉不耐煩的晚娘,問道:“你們認識?”

晚娘拍拍衣袖,“老謝的部下,偶然瞧見了些不該瞧的,借此想占老娘便宜,呸,不要臉的狗玩意。”

她口中的老謝就是她的老相好,禁軍侍衛副統領,養了一後院小妾的鳏夫謝勇毅。

殊麗實在想不通,能在後宮生存下來的晚娘為何會想不開去搭理那麽一個花心的老男人。

“晚姐姐,你還是趁早和那人斷了吧。”

晚娘吐口濁氣,拉着殊麗往耳房走,“我出宮就二十五了,又沒有娘家,一個人如何過活?你我終究不同,你有頂好的刺繡手藝,我一個司寝的能有什麽?除了會侍奉人。”

殊麗不贊同,“你不是說,可以開間舞坊麽。”

“也就是說說罷了,尋常人家的小姐都有上門的師傅,人家在自己府中就能練習,哪會去魚目混雜的舞坊啊。”

“我可以幫你。”

晚娘笑了笑,“行,等我真到走投無路那一天,就托你幫忙。”

殊麗隐隐覺得不安,叮囑晚娘別那麽容易相信一個人。

夜光如水,鍍了墨空一爿靛色。

這晚,天子又與元栩在寝殿對弈,君臣間似有聊不完的話。

因着元栩聖寵不衰,朝中從小吏至閣臣,都想要變着法的巴結元栩,以及他那個深居簡出的胞弟。

棋盤上交替落子,很是盡興,收官之時,元栩方覺自己入了套,連連嘆息。

“臣能悔幾步棋嗎?”

敢在禦前提出毀棋的人,天下怕是只有他了。殊麗為兩人沏茶,等茶汽氤氲開,她聽見天子漫不經心道:“落子無悔。”

陳述白拿過茶盞,指尖無意碰到殊麗的手指,很快避開。

元栩握起一只拳,叩了叩另一只手的掌心,“那待會兒還要勞煩陛下陪臣複盤。”

陳述白沒了對弈的興致,看了殊麗一眼,“你來陪元侍郎複盤。”

又讓她來......為了不掃興,殊麗想要做到百依百順,“那奴婢就獻醜了。”

她挽袖撚起一顆顆棋子放回棋笥,依着近些日子苦練的棋藝,開始在腦海裏回想剛剛的棋局,可行了幾步又開始迷糊起來。

元栩耐着性子陪她亂下,眼中帶着點點柔光。

陳述白單肘杵在窗前,轉着玉扳指,斜斜打量着殊麗,感覺今晚的她戴了一副厚厚的面具,明明笑靥如花,卻并不開心。

是自己吓到她了?

送元栩離開時,殊麗道了聲“大人留步”,轉而走到外殿的花幾下,拽出正被禦貓欺負的小狗子,塞到元栩懷裏,“它誤上了陛下的馬車,跟着我們回了宮。”

元栩失笑,抓了抓狗頭,“給表妹添麻煩了。”

殊麗左右看看,見沒人望過來,不滿道:“元侍郎僭越了。”

哪來的表妹?她可沒認,他還叫順溜嘴了。

元栩點點頭,并沒有道歉,抱着小狗子離去。

殊麗望了一眼,轉身走進內寝,發現天子還倚在棋桌前,手裏捧着一只空盞。她走過去,執起茶壺,“陛下還要飲茶嗎?”

陳述白看着她嘴角的笑弧,淡淡道:“別笑了,太假。”

殊麗還是為他添了茶,柔聲回道:“奴婢若是沒了陛下護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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