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3

從燕寝離開, 元栩忽然對這座金碧輝煌的宮宇感到陌生,也對宮宇中的男子感到了陌生。

初遇那時,是在陳述白的封地上,少年桀骜肆意, 經常扮作式微門閥的落魄公子, 與自己一同去民間體驗世态炎涼。

那時的他, 見到不公的事會打抱不平,見到惡人會掄起拳頭, 見到病弱會伸出援手,那時的他意氣風發, 心事會寫在臉上, 後來, 經歷過奪嫡,少年愈發不愛流露心事, 變得陰沉翳翳, 隐藏了心事。

原以為, 他會一直做先帝的盾, 深藏不露,低調內斂,可後來, 盾變成刀,架在了先帝的脖子上。而他, 也從少年變成了帝王,成為自己的刀盾。

秋雨簌簌, 打在肌膚上, 順着額頭滑入鬓角, 元栩仰望雲攏夜空, 腦海中浮現出一幕幕與少年游歷四海的情形。

沒得到天子允許放人的口谕,元栩只能暫時陪殊麗去往西廠地牢探監。

有元栩在,張執沒有刁難,讓獄卒帶着兩人去往牢房。

繡女們見到殊麗,嗚嗚地哭起來,殊麗又心疼又好氣,安慰幾句後,握住晚娘的手,“可有受傷?”

晚娘搖搖頭,趁着獄卒被元栩攔在牢外,小聲道:“我懷疑禾韻攀附的人就是張執。”

殊麗微斂眸子,“嗯”了一聲。她打開食盒,拿出熱氣騰騰的飯菜,看她們吃下,才與元栩一同離開。

“西廠這邊,我會動用人脈保她們安全,你不必太過擔心。至于陛下那邊,我會再去試試的。”

只有天子開口,西廠才會放人,也因此,令元栩覺得棘手。

殊麗道了謝,卻也知天子不會輕易松口。

路過關押禾韻的牢房時,兩人聽見一聲譏笑,元栩握住殊麗手臂,示意她別動怒。

撥開元栩的手,殊麗走到牢房前與禾韻對視,“自作孽不可活,你會為自己的所為付出代價。”

禾韻有恃無恐地繼續笑,“嘴上說說的代價?殊麗,你也不過是個看人臉色的貧賤貨,裝什麽清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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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忽然伸手去撓殊麗的臉,被殊麗狠狠揮開,小臂被牢柱上的木屑所傷,擦破了皮。

捂住發疼的手臂,她瞪着殊麗,複又看向元栩,“這位大人好生俊朗,就是眼光不太好,看上個慣會裝無辜的賤人。大人不如看看我,生得雖不如她,但至少真實,還能從一而終,一心一意對大人。”

聽着她露骨的話語,殊麗都覺得那是對元栩的一種亵渎,如玉的君子,不該聽些污言穢語。

元栩卻不為所動,拉着殊麗離開,疏朗的氣質與陰暗的地牢極為突兀。

禾韻癱坐在地上,悶悶地笑,笑着笑着卻哭了,她抱住自己,哭得撕心裂肺,原以為跟了周太妃就能吃香喝辣,可最終還是個苦命人。

見元栩和殊麗走遠,獄卒地上帕子,“禾韻姑娘莫哭,總管大人會想辦法将你弄出去的。”

“如何弄出去?”

為了巴結禾韻,獄卒掩口道:“移花接木。”

在西廠,想置換一個犯人極其容易,只要天子不追查,無人能幹涉提督太監的決定。

禾韻忽然大笑起來,笑得眼淚直流,看吧,還是她贏了,替換她出去,不就意味着,那些繡女沒辦法活着走出地牢麽。

一群繡女,在貴人眼裏如同草芥,連死都那麽微不足道。她不能步她們後塵,她要為自己博出一條血路,将殊麗、龐諾兒統統踩在腳下!

兩日後,西廠缇騎來到張執面前,“禀奏總管,兵部的元侍郎在咱們西廠地牢內安插了眼線,是否要做掉?”

張執道:“元侍郎是禦前紅人,他的人暫時不能動。”

“若是那樣,就沒辦法将禾韻姑娘置換出來。”缇騎将一件女子的小衣遞到張執面前,笑得一臉谄媚,“禾韻姑娘托小人帶話,希望總管別忘了她。”

張執拿着小衣聞了聞,眼含蔑視,那女人初入宮時跟個純情的花骨朵似的,如今騷氣到快要認不出是一個人了,“去跟她說,乖乖等着,別整幺蛾子。”

“總管...那幾個繡女能動麽?”

“有何動不得?就算元侍郎追究下來,告到天子那裏,天子也未必會管,其實從一開始,天子就沒打算插手此事,否則也輪不到咱家來處理。”

聽了這番話,缇騎心裏有底了,“那,能不能容小的們動兩個小娘們?”

張執挑眉,“看上哪個了?”

“有兩個長相身段還不錯的,總管若是喜歡,小的們可以等等。”

張執将禾韻的小衣放在燭臺上燒成了灰,“夜裏,把那個晚娘帶過來。”

單憑她是謝相毅的老相好,他都得嘗上一口,要知那謝相毅挑女人的眼光極為毒辣,能不要命地跟晚娘茍且那麽久,必然是食髓知味。

原來總管大人好這口,缇騎邪笑一聲,“明白,小的這就喂她喝點好東西,保管總管暢快。聽說她是司寝尚宮,服侍人的技巧定然比青澀的小姑娘好得多,總管好眼光。”

“滾吧。”張執笑罵一句,忽然有點期待晚娘的好技巧了。

這便是西廠為何要把無辜的犯人害死的原因,他們折磨人的手段,可不只鞭打烙印,還有很多見不得的肮髒事,不便傳出去。

這也是陳述白厭煩西廠的原因之一,之所以沒有徹底取締,是因為西廠缇騎有很多其他侍衛學不來的技能,譬如暗殺、搜索、甄別,他們是先帝精心培養的死士,陳述白的确想轉為己用,不過,當西廠忘記初心,開始殘害忠良和無辜時,也就沒有必要再留用了。

該滅則滅。

缇騎給晚娘灌酒的場景被元栩的眼線看在眼裏,當晚就知會了殊麗。

“為何要給晚姐姐灌酒?”殊麗凝着跳動的燭臺,呢喃一句。

“卑職也不知,但看樣子,是沒安好心。時間緊迫,卑職還要出宮告知元侍郎。”

“有勞。”殊麗送他離開,反複思考起“灌酒”一事。

想起西廠那些人的嘴臉,以及張執輕佻的舉動,殊麗心下一沉,晚娘是司寝尚宮,他們或許是為了體驗一次皇子、驸馬的待遇......

糟了!

那些人一旦動了歪心思,晚娘哪裏還能全身而退!

意識到這種可能,殊麗沒做他想,匆匆跑向燕寝,層疊如蘭的裙擺來回搖曳,露出一雙淺色繡鞋。

面對西廠,只能請出天子!

掌燈時分,她不确定天子是否回了寝殿,只能不停地小跑在甬路上,以期盡早見到天子。

來到燕寝的月門外,早有侍衛以刀交叉,阻擋住她的去路,“沒有傳喚,不得入內!”

殊麗認識這兩個侍衛長,紅着眼睛問道:“你們只需告訴我,陛下在寝殿嗎?”

昔日,兩人曾受過殊麗的小恩小惠,加之美人垂淚,楚楚可憐,其中一人于心不忍,暗暗點了點頭。

殊麗心口一松,“我有重要機密必須面見陛下,還請兩位禀告一聲。”

兩人難做,在朝中,無論什麽機密都要先通過內閣傳送,而內廷的事,要通過司禮監。

殊麗猜到他們的顧慮,退讓道:“大總管也在吧,我要見大總管。”

一人點點頭,“稍等。”

說完,他轉身走進庭院。

殊麗等得心急如焚,恨不得沖進去,可面對成千上百的侍衛,她一個弱女子如何能得逞。

怎麽還不出來?!!

沒一會兒,馮姬颠颠跑出來,一臉為難,“大總管有事不便相見,姑姑請回吧。”

殊麗不傻,知道這是馮連寬的婉拒,必然是當着天子的面需要與她避嫌。

情急之下,她抓住馮姬的衣袖,“小公公,我真的有要事求見陛下,麻煩你了!我記你一個好,來日必将報答!”

“可......”

“求你了,小公公。”

看她聲淚俱下,馮姬深知她遇見了無法解決的事,念在往日恩情,心一橫,點了點頭,“小奴去試試,姑姑等會兒。”

“請快些,是急事!”

馮姬喘着粗氣跑進大殿,跪在珠簾外,“小奴鬥膽禀奏陛下,尚衣監掌印殊麗有急事求見,正候在殿外!”

內殿久久沒有傳出聲響,馮姬顫着雙手,抵額道:“她、她哭得眼睛紅腫,應是遇見了性命攸關的事。”

珠簾中的馮連寬偷偷看了一眼躺在龍床上的男子,走到珠簾前,給馮姬使了個眼色。

馮姬沒懂,繼續絮絮叨叨懇求着。

馮連寬伸出腿,踢了踢他,嘎巴嘴道:直接帶進來。

馮姬這次懂了,急急跑出去,拉着殊麗往裏跑,“陛下要是怪罪下來......哎!算了,不想了!”

迫在眉睫,殊麗只能将這份恩情暫記心裏,争取來日再報。

她抽回手,快馮姬一步跑進大殿,在宮人們驚訝的目光下,沒經通傳,直接跪在了內殿的龍床前,上氣不接下氣,“奴婢、奴婢擅闖燕寝,與馮小公公和侍衛們無關,請陛下明察,要罰就罰奴婢好了。”

馮姬停在珠簾外,晃了晃身形,聽見這麽一句話。

馮連寬觀察片刻,見天子沒有将殊麗攆出去,應該是默許她的闖入了。于是躬身行了一禮,帶着馮姬退到了珠簾外。

等內殿安靜下來,獨屬于帝王的壓迫感随之而來,殊麗忍着對陳述白的恐懼,俯地道:“西廠提督濫用職權、亂抓亂媾、逼良為娼,實乃大惡,求陛下做主,懲治奸佞,為民除害!”

“求陛下出手,救無辜之人出水火。”

她不停磕頭,聲淚俱下,瘦弱的肩膀如蝶翅顫動,似壓了千斤石。她不常哭,除非忍不住。

晚娘是因為尚衣監被牽扯進去的,不該受到那樣的對待,還有四個月,就剩四個月,她就可以離開宮闕,不該帶着痛苦和絕望離開。

“求陛下開恩,晚娘是無辜的,不該受到他們的□□,求陛下開恩。”

身心備受煎熬,她眼前發白,身形不穩,卻還是提着一口氣兒,不停求着龍床上的男人。

男人手持書卷,目不斜視,像是沒有聽見她的乞求,又像是将她當作了空氣,還不如毛毯上的禦貓有存在感。

殊麗磕得額頭發紅,眼尾蕩開兩抹悲韻,跪俯向前,顫着手去碰男人的衣裾,“求您發發善心。”

她聲音沙啞綿軟,發自內心,再無半點演的成分,漏刻滴答滴答流逝着時間,多耽擱一刻,晚娘就離萬丈深淵更進一步。

“陛下,求您......”

嬌豔的面容失了血色,蒼白如紙,将那開翕的雙唇襯得更為紅豔,可明明雙眼蓄淚,娟娟憐人,惹人生憐,卻撼動不了眼前這個心腸冷硬、挾父退位、逼兄瘋癫的嘉朔帝。

男人依舊不發一言,殊麗一顆心蕩至谷底,眼前幻化出晚娘被一群閹人圍堵的情景,那般無助,那般絕望。

她又拽了拽男人的衣裾,哽咽道:“只要陛下肯救晚娘,奴婢願被千刀萬剮,以解陛下心頭之氣。”

這話似乎有了一點點效果,至少陳述白從書卷上移開了視線,淡淡地看向了她。

殊麗仰着一張哭花的小臉,伸手去拽他的衣袖,卻被他避開。

巨大的身份差距,讓她意識到,能占有主動權的,從來都是他,一旦他無視她的存在,他們便是雲泥之別。

“朕千刀萬剮你,又能出什麽氣?”陳述白拍拍被她攥皺的衣衫,目光又落回書卷上,就好像在提醒她,莫要自視甚高,“跟朕談條件,你還不夠資格,退下吧。”

譏嘲的話語句句傷人,若是換作之前,殊麗不會往心裏去,可今日不同往日,她必須照單全收。

想起之前他對自己做的種種親昵舉動,殊麗想要賭一把,賭贏了,晚娘能夠安然離宮,賭輸了......

不能賭輸!

她這人護短,絕不讓好友無助悲鳴。

眩暈感席卷而來,她忍着不适站起身,自顧自地寬衣解帶,哭腔中帶着三分笑,“夜将深,奴婢服侍陛下......就寝。”

作者有話說:

文案這不就來了~久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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