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1

另一邊, 龐諾兒逃了,張胖子急急回了百戶府,将事情說給陳斯年。

陳斯年略一斂目,沒有将此事與殊麗聯系在一起, 龐諾兒有逃跑的動機, 無需殊麗指使。

“仔細搜過了?”

張胖子是盜賊出身, 短時間內追尋一個人不在話下,但還是叫那丫頭逃了, 一時汗顏,“我和她去的城西店鋪, 那一帶全搜過了, 沒有見到人, 會不會出城了?”

禾韻插話問道:“她沒路引,怎麽出城?”

張胖子撓撓頭, 怯怯地看向陳斯年, “會不會是殊麗娘子給她的?”

陳斯年反複思忖, 還是決定先不與殊麗計較, 走為上策。

一旦龐諾兒向官府透露了他的身份,官府必然會上報朝廷,并出兵前來, 到時候可就麻煩了。

“讓人收拾東西,立即啓程。”

是以, 當臨官兵趕來時,百戶府已是人去樓空, 連百戶和他的夫人都消失了影蹤。

殊麗是在一輛馬車上醒來的, 醒來時後頸發疼, 模糊視線中瞧見陳斯年坐在對面。

“你偷襲我。”

“不然哄你上車?”陳斯年不緊不慢煮着酸梅湯, 為殊麗舀了一碗,“酸兒辣女,嘗嘗看喜不喜歡。”

殊麗意識到眼下的情況,有些佩服他的臨危不亂,嘴上故意問道:“為何忽然離開?”

“龐諾兒跑了。”他放下湯碗,定定看着她,“是你教唆她逃跑的嗎?”

殊麗面露迷茫,又帶着幾分暗笑,“我哪有那個本事,她還是耳濡目染,得到了宣王殿下的真傳。”

陳斯年漸漸斂起笑意,“你是在嘲諷我只會躲來躲去?”

“不是嗎?”

眼底的笑斂了個幹淨,陳斯年忽然掐住殊麗的脖子,“別試圖激怒我,代價不是你能承受的。”

殊麗就是想激怒他,激他去與陳述白撕搏,逼他去以卵擊石,可顯然,他還沒做好準備。

“殿下打算帶我逃去哪兒呢?”

“別說了。”

“為何不能說呢?殿下運籌帷幄,屢刺天子,想必手腕和人脈夠硬,何不利用最後的籌碼拼上一拼,也好過永遠見不得光。”

車轱辘硌在不平的土路上,發出咯噔咯噔的聲音,擾得人很不舒服,再看殊麗那張明豔的臉上所呈現出的譏诮,陳斯年忽覺煩悶,掐着她拉近了距離,“永遠見不得光?你與我不是一樣,在逃離宮闕後,也做好了一輩子活在陰暗裏的打算,就別五十步笑百步了。”

殊麗不怒反笑,“你我不一樣,即便披着一張皮,我也能将日子過得閑适舒坦,直到天子徹底遺忘我,到那時,世上有無姜以漁都已不再重要,我還是能正大光明地出現在衆人的視野裏。可你不一樣,你是社稷的蛀蟲,被天子和重臣視為眼中釘,不除不快,你永遠做不到舒坦度日。”

“我讓你別說了!”

手上力道加重,勒得殊麗變了臉色,可她還在癡癡的笑,沒有要掙紮的意思。

陳斯年深呼吸幾次,恢複些理智,撇開手,任殊麗撞在車壁上。真是一個很會氣人的女子,估摸連陳述白也壓不住她,還會被她氣個半死。這麽想着,那點怒氣随之消散。

将至晌午,張胖子送來膳食,不比平時,走得過于匆忙,沒有山珍海味,只帶了一些幹糧和酒水。

陳斯年沒有胃口,将幹糧丢給殊麗,“将就吃,等到了地兒再給你補身子。”

殊麗沒打算跟自己過不去,路途中随時有機會脫身,她不能餓着肚子。

行了三個時辰,馬匹皆憊,又沒有遇見馬場,衆人不得不停歇休憩,勻給馬匹喘氣兒的時間。

**

錦城之內,龐諾兒出城後雇了一輛馬車,直奔官府而去,可趕至中途,就瞧見一批批的騎兵迎面而過,氣勢恢宏,像是要去執行重要的任務。

顧不得“閑事”,龐諾兒催促車夫再快一些,再快一些。

等到了衙門,她丢下殊麗事先給她準備好的碎銀,頭也不回地跑向登聞鼓,拿起了鼓錘......

當地郡守聽她說起宣王一案,更為篤定他們要抓捕的目标就是陳斯年,再看她渾身的傷勢,疑惑問道:“你說你是龐大将軍的嫡女?”

龐諾兒點點頭,忽然有了倦鳥歸林的感覺,即便在外面混跡得再落魄,也依然有家人在等着她,是她太任性,不知天高地厚,做了一系列糊塗的事,如今終于能回去了,她感慨萬千,無論将要面對怎樣的懲罰,也比被囚禁舒坦得多。

因她有士族嫡女的身份,郡守留了個心眼,沒像對待木桃那樣用囚車押解她回京,而是用了馬車。

龐諾兒裹着棉被,坐在車廂中,看着一批又一批的騎兵急速而過,終于知道,這些人都是奉命去捉拿陳斯年的,這一次,饒他本事再大,也插翅難飛了。

希望他也能體驗一次被囚于暗室無法掙脫的滋味。

龐諾兒閉上眼,終于可以放肆大哭了。

當馬車駛入官道時,偶遇一個車隊,這些人身穿鎖子甲,腰挂陌刀,跨坐大宛馬,田犬在側,比之前看到的任何隊伍都要威風,是騎兵吧。

龐諾兒仔細辨認後,眼眸雪亮,他們是禁軍!帶兵的将領中,有一個極為熟悉的面孔,是她的嫡長兄啊!

她逃婚在前,即便見到了自家兄長,也無顏上前相認,只默默看着他離去,捂嘴留下了淚。

可正當她處于激動中時,忽又瞧見大批騎兵飛馳而過,黑壓壓的人馬中,一輛六駕畫毂極為顯眼,那是天子的禦駕!

天子親自前來捉拿陳斯年了!

還是說,他是為殊麗而來?

說不上什麽心情,龐諾兒默默看着車駕遠去,忽然就釋然了,從始至終,這個男人都與她沒有交集,他從雲端而來,與她的凡塵無緣。

随着天子禦駕而來,馬踏陣陣,威懾了山野之中的盜匪馬賊,所經之處,山寨踏平、賊窩摧毀,片甲不留。

這一帶山賊頻發,導致民不聊生,陳述白便順便将之除掉,也讓陳斯年等人失去隐匿之所。

此時,陳斯年的畫像被貼滿城池郊野,又由天子親臨,即便被要挾,各地武将也不敢收留陳斯年,數日之後,陳斯年被迫入寨,卻導致空寨內鬥。

一些打算束手就擒的盜匪想要戴罪立功,勢必要與陳斯年撕破臉。

陳斯年也就是在這個時候,第一次領教了禁軍的勇猛。腹背受敵,将他逼上絕境。

寒夜風雪,霧凇挂枝,當一窩山匪放出消息,暴露了陳斯年等人的行蹤後,一批批衛兵和禁軍包圍而至。

張胖子幾個忠心的下屬還在拼命厮殺,其餘下屬如殊麗所言,大難來時,選擇了背叛。

陳斯年坐在山寨最高處,望着被火把點亮的山腳,沒有恐懼和無措,他在等待那人騎馬而來。

早已料到會有這麽一天,不知怎地,那些漂泊的苦楚忽然就煙消雲散了,好似被擒都變成了一種解脫。

攪混水的日子,他實則并不快樂,可他就是不願陳述白能高枕無憂,究其緣由,到底是為了什麽?

或許他真正恨的人是先帝和前太子,也或許他真正恨的是命運。

從出生起,他和陳呦鳴就被命運所不公,一個術士之言,毀了他們原本的富貴榮華,毀了他們可以湊合度日的安穩。

黑壓壓的禁軍忽然撥開,一人跨坐汗血寶馬,身披裘氅,頭束玉冠,施施然地縱馬來到最前排,望了一眼山頂的人,眼底晦暗。

陳斯年望着那張模糊的俊臉,笑着擲下盛有烈酒的銀盞,高聲道:“山野孤鬼,請君一飲。”

銀盞在下落的過程中歪歪斜斜,傾灑出酒水,墜在人馬之前。

陳述白沒有不悅,反而打個響指,令煜王上前,為他斟酒。

微舉酒盞,與山頂的人隔空示意,陳述白仰頭飲下,扔了玉盞。

陳斯年也仰頭飲下手中酒,深知酒盡時,山下的禁軍就要攻打山寨捉拿他了。

成王敗寇,還真他媽應景。

可随着玉盞碎裂,一聲響徹山谷的嘶吼遠遠傳來,他看向從馬車中撲下來的中年婦人,一時恍惚,竟不知她是何人,為何會撕心裂肺的嘶吼。

可仔細一想就不難猜到她的身份。

太妃周氏,自己的生母。

陳斯年暗笑連連,身形微晃,想不到啊想不到,想不到在被逼上絕路時,還有生母送行。

不,似乎還有一人。

山下的禁軍中又走出一人,扶起了跪在禦前的周太妃,那人正是陳呦鳴。

周太妃的嘶喊彙着風聲傳入耳畔,好像在說“求陛下開恩,留他一命”。

陳斯年愣了下,當年她不舍富貴榮華,将他和陳呦鳴交給命運主宰,就該想到會有這麽糟糕的一日,此刻為他求情,又是何意?還不如跟他斷絕關系,老老實實當個太妃。

陳斯年漸漸紅了眼眶,帶着悲鳴,在背後的山匪沖上來時,一腳踢開木箱,将昏迷的女人拽了出來,扼在身前。

透過薄薄山霧,陳述白認清了女子身份,鳳眸驟燃,舉起手中禦刀,沉而渾厚道:“招安之人不可進攻!”

攻上來意欲立功的山匪們持刀停下腳步,距山尖只有兩丈遠。

陳斯年掐着殊麗的脖子,俯瞰山腳下的天子,臉色與山景一樣陰沉,忽然轉笑,“不知聖駕來此,是為了我,還是她?”

陳述白握緊缰繩,直直盯着那抹雪青色身影,她是哪裏來的膽量走此一遭?世間坎坷,一個涉世未深的女子就這麽冒冒失失逃出宮外,又跌跌撞撞地落在了敵人之手,是太天真還是實在忍受不了枕邊人?

收起心裏那點的澀然,陳述白淡淡開口,“你想如何交換?”

直接就切入交換嗎?陳斯年低笑着貼近殊麗耳畔,“他還真是在乎你。”

殊麗還未清醒,可還是聽見了這句話,沉重的眼簾慢慢掀開,視線被亮如白晝的火光晃到,于銀芒一片中,看清了山腳下的情形。

這座山一點兒也不高,對于作戰經驗豐富的禁軍來說,想要攻取,不會費吹灰之力,可他們遲遲不攻,是為了她嗎?

看樣子是的。

“陛下......攻取吧......”

陳斯年為社稷之患,沒必要為了她拖延時間。

沙啞的聲音自嗓子眼溢出,不知山腳下的男人聽清了麽。

可她身後的男人聽清了,并付之一笑,“養不熟的白眼狼,我對你不好嗎?”

殊麗側眸剛要說什麽,卻見山腳下的天子舉起了弓箭。

是要連她一同射殺嗎?很符合天子心狠手辣的作風呢。

殊麗閉上眼,等待箭穿肩胛的疼痛。

見狀,陳斯年忍不住笑道:“還以為他有多在意你,不過如此,你不如與我做一對亡命鴛鴦,待到來世,真心相許如何?”

他提起嘴角,朝陳述白笑笑,“這女人有了身孕,陛下真的不在意,還要連同她一起射殺嗎?”

說着,他掐着殊麗往前走了一步。

身孕......

陳述白眸光一頓,握缰的手緊緊攥起。

殊麗懷了身孕,懷了他的孩子!

這才是她不顧危險逃走的原因!

見陳述白沒有驚慌失措,陳斯年對殊麗笑道:“你瞧,陛下不為所動呢。”

殊麗撫上肚子,暗暗告訴那個未出生的小家夥:孩子,山腳下那個最冷情的男人就是你的爹爹,來世,你不要再投入帝王家了。

山腳下,陳述白用戴着扳指的右手拉開弓弦,冷冽的眼眸毫無溫度,耳畔還充斥着周太妃撕心裂肺的哭喊,他微微眯眸,對準了山頂的兩人。

“砰”的射出了箭矢。

“陛下!!”

站在人馬之前的煜王和陳呦鳴同時驚呼,以為天子會虛晃一槍,哪知他動了真格。

眼看着箭矢襲來,陳斯年冷笑一聲,忽然大力擲開殊麗,閉上了眼簾。

殊麗跌坐在地,目睹那支箭矢從陳斯年耳邊擦過。

沒有射準。

她想起秋日時,陳述白擁着她投壺的場景,箭無虛發的男人怎會射不準這麽大的目标?

是故意射偏的吧。

沒等她理好思緒,另一支箭矢從側面襲來,正中陳斯年的右臂。

陳斯年下意識捂住手臂,僅在一瞬的工夫,背後的山匪沖了上來,将之摁在了地上。

殊麗看向另一支箭矢射來的方向,見到了不知何時躲在隐蔽處的元栩。

第二箭并不是虛晃,是在與天子聲東擊西嗎?

張胖子等人早已倒在山坡上,山匪們将陳斯年五花大綁擡下了山頂。

殊麗離得近,也因此看清了陳斯年的表情,還是那副厭世的樣子,似乎并不在意自己的處境。

他到底是怎樣一個人,為何瘋狂至此?

不等她細細想來,餘光中多了一只修長的手,掌心紋路清晰,“地上涼。”

元栩那溫柔到骨血裏的聲音,與山中的風聲形成對比,如圭如玉的君子,總能給人一種安心感。

可殊麗沒有松弛下緊繃的心弦,她将面對的,是陳述白作為天子的冷厲,以及他初為人父的愠怒。

且不說她擅自離宮,就說隐瞞皇室懷上龍種,都足矣令她人頭落地。

當被元栩扶下山坡時,殊麗微耷着雙肩,腳下無力,只能挨着元栩的胸膛支撐身體。

蒼白的臉上沾染着不知從哪兒蹭來的灰土,瘦弱的樣子一看就是受了苦的。

陳述白居高臨下地看着她,看她虛弱無力的樣子,滿腹的怒氣暫壓下去,跨下馬,從元栩懷裏将她奪過,打橫抱起走向車隊中的畫毂。

手臂間空蕩蕩的,充盈着山風,元栩忽然覺得剛剛下山的路上,才是最舒悅的。

作者有話說:

正式開啓追妻篇,不過狗子得自己別扭會兒【鼓掌】

感謝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佳、?曹大妞 2個;包紙君、Hello! 1個;

感謝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蘇蘇又來催更啦 20瓶;啊斯涵、Kerry、唸 10瓶;柚子愛吃肉 6瓶;whee_tae、浮生 5瓶;忘憂情碎 3瓶;陌上桑、飒墨、咳咳、frankkkkk、淺唱風華、jerry 1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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