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梅落

那一年，漫天冰雪，長風怒號，夜雀遭遇了百年不遇的雪災，天寒地凍，民不聊生。

那一年，她十歲，卻是夜雀既定的下一任聖女，小小的她跟在母親的後面，在神壇面前為夜雀祈福，祈望雀神顯靈，早日驅散這雪虐風饕。

在閉目默念那符咒時，卻聞到一股淡淡的梅花暗香，身上也不那麽冷了。她睜開眼睛，趁母親不注意，跑到外面去，看到一個身着青色衣衫的小男孩站在滴水成冰的雪地上，手持一根粗大的毛筆，不知在天空中畫着什麽，但神奇的是，他每畫一處，那裏便出現一片梅花雨，飄飄灑灑落在地面，生出一棵棵梅樹。因為有了綠色，夜雀馬上不那麽冷了，雪也在慢慢減少。

“你在做什麽！”她大聲問。

小男孩轉過頭，輕輕看了她一眼，沒理她，繼續在天空畫着。她很生氣，在夜雀誰不知道她是聖女的女兒，夜雀的大小姐，從沒有一個人敢這樣無視她的話。她跑過去，站在男孩的面前，重新大聲問道：“我問你在做什麽！”

男孩依舊沒有理她，而這回她卻看清楚了小男孩的樣貌，清秀俊雅，長得真好看，尤其是那雙眼睛，剔透得就像兩顆水晶石，微微閃着光，一看到就會讓人心情好起來。

小男孩似乎消耗了太多的靈力，畫累了，将毛筆收起，轉身就要走。

“喂！——我，我叫紫萱！”她急了，大聲喊道，小男孩卻并未留步。

“你站住！”她快步跑了過去，擋在小男孩面前攔住他，“你給我站住！”

“幹嘛？”

“你，你還沒有說你的名字。”小男孩終于正眼看她了，她卻又突然覺得有些不好意思，聲音比平日裏低了許多，她也不知道為何此刻扭捏起來，有些不自信，生怕這個小小的要求被拒絕，心如小鹿亂撞跳得厲害。

“般若。”

男孩留下兩個字，越過她離開了夜雀。

般若，他叫般若……她默默念着。

第二日，她靜靜地等在昨天的那個地方，小男孩果然又來了，這一次，她安靜下來，不知為什麽，她就是知道大小姐的那一套對他肯定是不起作用，她只是遠遠站在那裏看着。

第三日，她在小男孩休息的時候，遞了一壺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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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日，她開始試着和小男孩說話，聊天。

第五日，小男孩終于不嫌棄她的聒噪，在她身邊勉為其難坐了下來。

第六日，小男孩時不時也講些他自己的事。

第七日，她知道了，原來般若乃是九華山無上天尊的徒弟，這次是奉師命下來解救夜雀的雪災的。

就這樣，一天一天，一年一年，七年過去了，般若終于要離開夜雀，不再回來。

“不走行麽？”紫萱輕輕問。

“不行。”般若答。

“為什麽？”

“師傅已将梅花峰交給了我，我必須回去。”

“我喜歡你。”

“……”

“你不喜歡我嗎？”

“……”

“你若不喜歡我就不會在夜雀多留六年了，我知道，早在六年前雪災就解除了，你若不喜歡我，為何多費六年的時間在這裏每天都陪着我，聽我說話，陪我賞梅。”

“我必須回去，魔怨出世，六界危難在即，我不能坐視不管。”般若的聲音有些哽咽。

“可是，我也需要你，如果你走了，我娘會讓我嫁給別人的！”

般若嘆了口氣，強抑制內心的痛苦，緩緩道：“那你便聽你娘的話，找個對你好的人，嫁了。”

“這是你的真心話麽？”紫萱倔強地看着般若，強忍奪眶而出的淚水。

許久，般若沒有答話。

“還記得那日我帶你去神壇玩麽，那日我看到雀神已經認定了你，你……你不能走！”不知怎的，紫萱又将大小姐脾氣拿了出來，而且這次還用雀神壓他。

紫萱從手指拿下一個納戒，舉着給般若看，“你看！這個就是夜雀聖物雀神納戒，你是雀神認定的人，如果你走了，雀神會懲罰你的！”她私心想着吓唬他一下也好，并不是想真的要他傷到分毫，若雀神以及母後真要為難他，她也定會舍身相救。雖然她也知道，如果他因此而答應留下來，她也會難過，因為那意味着他是因為貪生怕死，屈服的是雀神而留下來，并不是為她而留，但她已經顧不得什麽了，心中只有一個想法，只要能留住般若，他恨她也好，怪她也好，因為她知道，他是喜歡她的，只要慢慢培養，将這份喜歡培養成愛，他終會明白她的心意的。

“雀神的懲罰？雀神想要什麽那就拿去吧。”般若淡淡的聲音如一把尖刀深深地插入了紫萱的胸口，他是故意的嗎？說這些話要我死心？她不甘心地大聲道：“雀神要你的雙手呢？”

“那就給他我這雙手。”

“他要你的雙腿呢？”

“那就給他這雙腿。”

紫萱緊緊咬着嘴唇，血漬從嘴角緩緩流出，她淚眼朦胧地看着般若，他的心當真如此狠！

“若，他要你的這雙眼睛呢！”

般若緩緩轉身，定定地看着她，“那我就給他這雙眼睛！”聲音漸大，卻異常堅定。

“好……好……”她哭笑着，原來一切都是她的自作多情，為什麽連騙她一次也不行，難道他真的就不在乎他的這雙眼睛？她轉過身，竟有些眩暈，有些踉跄的緩緩走着，“我就等着……雀神對你的懲……”

“噗嗤——！”

話未說完，身後重重跌地的聲音，不好的預感從背後襲來，心中咚咚地跳，讓人全身上下充滿恐懼，害怕。她猛回頭，大腦轟的一聲，空白一片，胸口瞬間無法喘息，她看到般若一手支着地，梅花瓣鋪成的花海中有一小塊被染成紅色，而那紅色在逐漸擴大，一滴滴滴在花瓣上的是從般若雙眼流出的，血！

四周的梅樹全部顫動起來，大把大把的花瓣如白雪般随風掉落，成為一個個渦旋，盤旋在般若和紫萱之間。般若另一只手已全部被血染紅，他慢慢站起身，嘴角顫微着，“欠夜雀的，我已還清。”

“阿若……阿若……阿若！！！”聽到般若開口，她才緩過神來，飛奔到般若身邊，一把抱住他，“為什麽！！！為什麽連眼睛都可以不要！！為什麽啊！！！！！”她在他懷裏哭着問，淚水打濕了般若胸前的衣襟，般若蒼白的臉上兩道觸目驚心的血痕，未幹的血正從紅腫的雙眼慢慢流下。他明白，她是在問他，為什麽連眼睛都可以不要，但就是不要她，就是不要她，這是為什麽。

但他唯一能給她的，就是沉默。

“你可以不要我，可以不愛我！但你為什麽要這麽不愛惜自己，你以為這樣就可以還清，不！還不清！還不清！！！你還清了夜雀的，卻還不清我的！”她無力地敲打着他寬厚的胸膛，扯着他的衣襟跪坐在地上，“還不清……還不清，你還不清我的，我更還不清你的……根本沒有雀神認定這件事，是我騙你的，你怎麽這麽傻……這麽傻……”

她已記不得那日她哭了多久，也記不得梅花落了多久，更不記得般若是何時離開了夜雀，她只知道他的眼睛沒有了。

那璀如明星的眼睛，再也沒有了。

“阿若……”前聖女看着為她擋下纖雲致命的一擊的般若，心底的那根柔軟的弦終于被牽起，那道堅強的壁壘也頃刻間倒塌，她再也無法維持那份聖女的驕傲僞裝，淚水奪眶而出，打濕了般若胸前的衣襟。

“不要哭。”般若微笑着說，希九看着般若，這是他入山以來第一次見這位傲似寒梅的梅花峰主笑。

般若顫抖着為前聖女擦去臉上的淚水，“不要再哭了。”

“阿若……”前聖女擡頭看着奄奄一息的般若，般若緊閉的雙眼微微顫動，面對着她，似在深深地看向她。她慌亂地下意識摸摸自己的頭和臉，卻被般若抓住了手。

“很美。”

“阿若……”前聖女哭得更厲害了，再無聖女的威儀，而是像個莽撞少女，在自己心愛人的面前痛哭流涕。

般若用盡最後一絲力氣，将前聖女散亂的頭發理了理，他有很多話要對她說，從在夜雀賞梅的時候開始。

“答應我，好好活着。”般若輕輕地說完這句，便慢慢化作一縷梅花瓣，散落在空中。

阿若！阿若！！！！！！！！！！

答應我，好好活着。

目睹般若死去的在場所有人，沒有一個不為之動容。有的年輕仙者還用袖子擦了擦眼角。

原予瑕結印，将空中飄蕩的梅花收入袖中。而癫狂的纖雲呆呆地看着整個一幕，殷紅的雙眼終于恢複了一絲黑色，嘴裏念着：“這……這……”

“你殺了師尊。”希九轉過頭看着纖雲，眼中一抹痛色。

纖雲聽到希九的聲音，擡頭觸到那雙滿懷失望的眼睛，慌亂道：“我沒有，不是我，不是我！師傅不是我殺的！”她朝希九連忙擺手，然後雙手抱住頭，拼命搖頭，“不，不，你不要聽他們亂說，師傅不是我殺的，曉羽也不是我殺的，小若也不是……”

“小若？！”

“曉羽？！”

作者有話要說：很心疼般若這個人物，以後會寫他內心獨白的番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