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魚刺
溫休說想吃烤魚,便是真的想吃。
他從包袱裏掏出了早上叫同福備好的油、鹽、筷子和碗,整整齊齊地擺在草地上,然後對游戾說:“今日午時我們就吃烤魚,我還從未吃過呢。”
游戾看着他滿臉期待的模樣,也不說別的什麽,拿着工具便在河邊候着了。溫休跟着游戾,也蹲在旁邊看。只是游過去了好幾條,游戾也沒有動手的意思,溫休也不催,只撐着腦袋,看着水底長滿青苔的石子,也不知在想些什麽。
等了近半刻後,溫休看着眼前游過了一條三掌大的魚,他睜大了眼,還未來得及驚訝,游戾手上的尖刀便下去了。
沉甸甸的一尾魚被扔在溫休面前,掙紮時帶起的清涼水花直往溫休臉上撲。溫休閃了一下,還愣愣地看着。這魚莫說同福在,就是知福在,他們也未必吃得完。
游戾抛下魚又走了。不過沒走遠,只在溫休能看到的近處迅速收集了許多幹燥的柴木,在陰涼的地方生起了火。火星冒起後,他又去找了幾根樹枝,用刀削成相同的長度,而後把刺魚工具的尖刀給拆了,取了繩子,搭了個簡易的架子。做完這些後,游戾又去找了根筆直的長樹枝到河邊洗淨。
溫休還蹲在原地,冒着點平時幾乎不見的傻氣,看得游戾的手直癢癢。
游戾洗淨樹枝,又蹲在河邊,手腳利落地把那兩條魚給處理了。處理完後,又将它們刺入樹枝裏,而後淋了些溫休帶來的油,再将其搭在了剛剛就做好的架子上。
游戾做完這些,前前後後不到兩刻鐘。他走到河邊洗了個手,回過頭,發現溫休還在看着他。
溫休的臉還泛着因暑熱而起的紅,游戾蹲在溫休面前,伸手摘了溫休的黑紗鬥笠:“魚已經烤上了,溫大人怎麽還在這裏蹲着?烤魚不易,屬下可以幫您做。”游戾頓了頓,才接着道,“但這兩步路,難不成還要屬下抱您過去?”
溫休笑了一下,而後身體前傾,伸出雙手,穩穩地勾住了游戾的脖子:“游侍衛好主意。那溫某,就恭敬不如從命了。”
游戾完全沒有自己被反調戲的懊惱,溫休撲上來那一刻他就撈住了溫休的膝彎,生怕溫休反悔似的,穩穩當當地站了起來,邊走邊問:“溫大人的腰,可好了?”
溫休手勾得更緊了:“托游侍衛的福。”
他說得語焉不明,一時間游戾也聽不出溫休是在怪他還是真的感激他。
火很旺,游戾時不時往裏面添一把柴火。大抵是折騰了一天,溫休是真的餓了,他盯着滋滋冒油散發着香味的鮮嫩魚肉,忍不住咽了咽口水。
游戾看起來像是真的很有一手,他緩慢地旋轉着樹枝讓魚烤得更透,時不時撒上一把鹽,靜置片刻,又繼續旋轉。溫休眼睜睜地看着魚的皮變成焦黃,魚肉翻出奶白的顏色,烤魚的香味像慢性毒藥一樣一寸一寸侵蝕着他的鼻腔、腐蝕他的軀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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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溫休肚子裏傳來一聲響亮的“咕嚕”聲,游戾才悶笑了一下。他取來碗,給溫休拆了一些魚肉放到碗裏,才把碗和筷子都遞過去:“吃吧,溫大人。”
溫休也沒尴尬,松開了揉肚子的手,接過游戾遞來的碗,他扒拉一下,才輕輕夾起一塊魚肉,擱嘴邊吹了兩口,才放進嘴裏。
魚肉很鮮,也很嫩。游戾烤得很好,既不幹煸,又很入味。溫休本就餓,吃了一口就停不下來,一塊接一塊地往嘴裏送,全然沒有平日裏的慢條斯理樣。
游戾也不吃,撐着腦袋,透過燃燒着的柴火的煙霧看着溫休:“溫大人,小心刺。”
游戾語音剛落,溫休就皺了皺眉,他緩緩放下碗,試探性地咽了好幾下口水,又咳了好幾聲,結果越咳越嚴重,咳得停不下來,就連眼尾都有些泛紅了。溫休一手撐在草地上,一手掐住自己的脖頸,不停地咳嗽。
游戾臉色都變了,忙繞到溫休那邊,眉頭擰得比溫休還緊:“你怎麽了?”
溫休不理他,還在繼續咳。游戾也急了,一手捏住溫休的手腕,把溫休扯進自己懷裏,讓溫休仰躺着看向自己。溫休咳得面色潮紅,雙眼都濕潤了,游戾看着他的模樣,聲音又放柔了點:“是不是魚刺卡住了?張嘴我看看。”
溫休眨了眨眼,眼眶裏的淚就落了下來。游戾一愣,溫休就聽話地張開了嘴巴。游戾用拇指小心地擦去溫休落下的淚,才就着日光查看,邊看邊道:“別怕,我幫你看看。”
溫休目光一動不動地盯着游戾看,看着游戾反複查看他的口腔,看着他越擰越深的眉,然後慢慢将他扶起來坐好,安撫他道:“卡太深了,我看不到。你在這裏等我,我去取水滅了火,便帶你回城裏去找郎中。”
溫休面上的紅已經降下去了,游戾看着溫休還是一臉傻愣愣的模樣,便又擡手摸了摸他的面頰,說:“別怕。”
他剛要站起來,溫休就抓住了他的手腕,溫休的長睫毛還濕着,聲音也有點沙啞:“別去了游侍衛。”
“不去不行,”游戾看着他,“我看不到,不知卡的是大刺還是小刺,必須找郎中才行。”
溫休咬了咬唇,很是心虛:“看不到很正常,我沒被魚刺卡到。”
游戾皺着眉,聲音都寒了兩分:“什麽?”
溫休的聲音更虛了,到後面聲小得臉游戾都快聽不到了:“我...我跟你開玩笑呢。”
游戾花了三秒鐘才消化了這個事實,他冷笑了一下,拉開溫休抓着他手腕的手站了起來,他雙手交叉在胸前,俯視着溫休,又變回了那個冷冰冰的游戾:“哦。那好玩嗎,溫大人?”
說完,也不等溫休回複,又坐回了他原本的位置,臉色黑得跟燒過的柴火似的,說不出到底是憤恨還憋悶。
哦豁,玩大了。
原本該一派祥和的午飯,只剩下一片木頭燃燒的噼裏啪啦的聲音。溫休食量不大,吃了幾口就飽了,游戾可能氣飽了,也沒吃上兩口就放下了筷子。
溫休心裏雖挂着事兒,但他今日起得早,到如今又是折騰了好幾個時辰,吃飽喝足後,這會兒被日頭一照,倒有些困得昏昏沉沉的。
他擡頭看了眼游戾,見他正背對着自己不知看向那裏。他笑了笑,一時間又覺得生氣不理人的游戾有點可愛,雖然游戾整個人看起來和“可愛”毫無關聯。
溫休對着游戾的背影提高了聲音:“游侍衛,我睡一會兒。等日頭不那麽大了,你叫醒我。”
游戾果然沒理他。溫休也不在意,找了個石子沒那麽多的平坦地區,也不在乎地上有沒有蟲子,他調整了一下姿勢,枕着自己的手臂,聽着蟲鳴水流聲,不消一會兒,就迷迷糊糊地睡了過去。
溫休也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醒來的時候日頭已經不辣了,游戾沒叫他。石子硌得溫休身上有些疼,枕着手臂的時間太長,剛起身的時候麻得溫休無法動彈。他醒了醒神,雖說身上不舒坦,但精神倒是恢複得很好。
他緩了緩,才開始尋找游戾。
烤魚的火已經快滅了,火堆裏忽明忽暗地冒着白煙。魚吃得只剩半邊,如今看着很幹,已經完全激不起溫休的食欲了。
游戾離溫休并不遠,他靠在一棵大樹邊上盤腿坐着,雙手還是交叉放在胸前的姿勢,眉頭已經不再擰成一團了,雙眼閉着,看着像在養神。
溫休輕手輕腳地走過去,蹲在游戾身旁,靜靜地看着他。
武者有天生的警覺性和謹慎性,一般情況下,是不可能睡熟的,也是不可能讓人平白無故近身的。尤其是像游戾這種經過專業訓練的武者,莫不說溫休一介手無縛雞之力的文人,便是武力再高強一些的武人,也難近其身側。
游戾沒在睡,并且十分清醒。
溫休清楚得很。
可溫休還是裝模作樣、非常小聲地喊了一聲:“游侍衛。”
游戾沒理他。溫休也猜到了。
溫休蹲在一側,想了很久。他知道自己這一下下去可能就再也沒有抽身的機會了。這個計劃他雖制定得草率,随機應變的時候又太多,但不走深,想脫身其實也不難。
但或許在刻竹片的那一天他就想明白了。
他終有一死。而這世間,又有太多美好之事他都未曾嘗過。若是不久後的他必定要死去,那這些事,與這個人一同嘗嘗,也不算太糟。
溫休深吸了口氣,又喚了聲“有恪”。
游戾還是沒理他。
于是他往前了些,用雙手扶住游戾靠着的那棵樹,才湊過去,他聽着自己越來越快的心跳,而後,輕而又輕地落了一吻,在游戾的眉心。
溫休還沒退開,頃刻間便天旋地轉。他的雙手被游戾抓着,壓在地上,地上的石子硌得他很痛,可是他沒吭聲。
游戾靠他很近,湊在他耳邊惡狠狠地問:“溫大人這次又想做什麽!”
溫休想動一下手,可游戾抓得他很緊。他原本的計劃是親後要裝傻否認,游戾若是問他,他便答“我什麽也沒做”。
可溫休沒有。
他想了會兒,才側過臉,在游戾耳邊很溫柔地說:“想讓你不要再生我的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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