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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先生?”賀蘭奚托着對方略顯沉重的身軀,有些無措,“謝大人?謝雲歸?”

謝大人頭疼腦裂,艱難從牙縫裏擠出兩個字:“別、吵。”

“哦……”

在雲間高飛的旎思被猝然打斷,賀蘭奚總算察覺到了謝沂身上不同尋常的熱度。

只記得面前的是只老狐貍,卻忘了此人之所以告假在家,是因為尚在病中。

他方才居然以為……

賀蘭奚再怎麽無法無天膽大妄為,到底只有十六歲,許多事皆為道聽途說,不曾真正經歷過,動手時不覺有他,而今回想起來只覺臊得慌。

他苦着臉後悔不疊,而謝沂終于有機會說出方才沒能說完的話了:“殿下……可否扶臣到屋裏去?”

“……好。”

少年身量還未長成,個子堪堪到謝大人胸口,承受着對方整個人全部的重量,短短幾步路走得甚是艱難。

他們前腳剛踏進房門,老管家便聞訊趕來,帶着人忙裏忙外,燒熱水、添藥材、加被褥,一切有條不紊,仿佛身經百戰。

“有勞七殿下,接下來的事自有小人處理。”老管家臉上挂着和藹的笑,客氣道。

言下之意,這裏已經不需要他了。

賀蘭奚無意窺探,更不想自讨沒趣,将謝沂交給老管家後便回到了院子裏。

那只膽敢鄙視首輔大人的橘色肥貓正惬意地趴在地上舔爪子,而賀蘭奚先前逗貓用的狗尾巴草早已成了貓爪下的殘渣。

胖橘貓發覺他的視線,賞給他一道高貴冷豔的視線,仰頭瞧了眼面前這個過分好看的少年,又轉過腦袋接着給自己舔毛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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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倒自在。”賀蘭奚抱膝蹲下,忍不住上手摸了一把。

小家夥十分配合,不跑也不鬧,甚至主動在他手心蹭了蹭,發出了贊同的聲音:“喵~”

賀蘭奚莞爾,将它抱進懷裏,轉身占據了謝沂的位置。

房門緊閉隔絕了視線,卻擋不住紛雜的思緒。

他不相信無緣無故的善意,比起所謂“故人”的托詞,賀蘭奚寧願謝沂是真的看上自己了。

交易總比人情來得可靠。

可謝沂人前人後從無逾距之舉,唯一一次出格的舉動,是為了救他。

解衣帶,噓之以通口鼻。

這本是醫書上記載的救人之法,奈何太醫院人多眼雜,有些事傳着傳着就變了味。

謝沂也不解釋,任流言四散,以致所有人都認定了,七皇子賀蘭奚是謝雲歸的人。

朝野上下,約莫只有永明帝一個貌似被蒙在鼓裏的明白人。

外人眼中這層不清不白關系卻給了賀蘭奚諸多便利,要說狐假虎威的本事,誰能比得過七皇子去。

有首輔大人護着,永明帝向來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短短一個月,賀蘭奚俨然已成了京城小霸王,是朝臣們避之不及的禍害。

他們敬他怕他,卻看不上他。

這些賀蘭奚都知道。

賀蘭錦蠢是蠢了些,有句話倒沒說錯。

沒了謝沂,他什麽都不是。

可惜謝大人身體不好,每個月總有那麽幾天,加上年紀輕輕身居高位,做事雷霆手段從不留情面,盼他死的人只多不少。

只不過都憋在心裏不敢說出口罷了。

謝沂這身毛病頗費功夫,賀蘭奚等得無聊,幹脆靠着椅子打起了盹,謝府的下人無暇顧及,也不敢管。

這一睡便睡到了日暮西山。

他醒來扭了扭酸痛的脖子,朝謝沂房間的方向瞥了一眼,心中暗驚。

自己過午便來了,怎的還不見好?

不等他細想,一直侯在外頭的方元一路小跑進來:“殿下,宮裏來人了,讓您立即回去。”

立即二字不免急切,賀蘭奚眉頭輕蹙:“華彰殿的人?”

“是。”方元神情微妙,“奴婢方才悄悄問了來傳信的小黃門……皇後和榮王殿下也在。”

聽到這二人也在,賀蘭奚還有什麽不明白的。

原來是氣不過告狀去了。

出息。

賀蘭奚嗤笑一聲,起身撐了個懶腰,招來一位謝府的下人。

他本意是想給謝沂留個信便走,恰巧這時候老管家從房間裏出來叫住了他:“七殿下,我家大人有請。”

“坐。”

謝沂換了身衣服,披散着頭發,臉色依舊不大好看,俨然是個病美人。

賀蘭奚将聖谕抛在腦後,大咧咧坐下,渾然忘了外頭還有華彰殿的人。

“先生身體無礙吧?”

“無事。”

他們一個有意隐瞞,一個只當什麽都沒發生過,倒是極其融洽地達成了某種默契。

謝沂适時笑了一下,打破略顯凝重的氛圍,以他一貫氣定神閑的語氣問道:“不知殿下今日來此究竟所為何事?”

賀蘭奚雙手倏地收緊:“聽說錦衣衛抓到了那晚行兇之人……”

他此前曾去過一趟北鎮撫司,奈何指揮使唐運鐵面無私,嘴巴比砌牆的漿糊還緊,半個字也不肯透露。

無法,只得來尋謝沂問個明白。

“這不是殿下該操心的事。”謝沂沉聲道,“唐指揮使掌管北鎮撫司多年,手段過人,必會給殿下一個滿意的結果。”

賀蘭奚抿唇不語。

唐運是他的人,自然他說什麽是什麽。

察覺到賀蘭奚的不滿,謝沂屈指狀似親昵地在他額頭上彈了一下:“即便知道了背後主謀又能如何?對殿下來說,保全自己才是最要緊的事。”

賀蘭奚何嘗不明白這個道理。

他一無受寵的母妃,二無強勢的外家,除卻一個不知可不可信的謝沂,孑然一身,無依無靠。

難怪上一世如此輕易便叫人害了去。

可他是切切實實死過一次的人,此等深仇大恨,如何能忘。

謝沂,謝沂……

誰能料到,這竟是他唯一的救命稻草。

賀蘭奚不敢得罪他,乖順地點點頭,鑽進謝沂懷裏,順勢纏住首輔大人寬大中衣下若隐若現的腰身,孩子般委屈抱怨道:“三皇兄這麽大的人了,竟還遇到點事便去找父皇告狀,不就是吓一吓他嗎。”

謝沂在他頭頂輕笑一聲:“那殿下這又是在做什麽?”

“誰讓他禁足了一個月還是這麽不會說話。”賀蘭奚擡起頭來瞪他一眼,“再說,我可是為了先生才将父皇派來的人晾在外頭的。”

謝沂将人從懷中拎出,說道:“殿下只管去就是,臣保證,陛下絕不會為難于你。”

謝大人向來說話算話,當初說他能離開冷宮,永明帝身邊的張太監第二天就出現在了他面前,如今亦然。

賀蘭奚走進華彰殿時,皇後與賀蘭錦皆已在場等候多時,永明帝懶懶倚在塌上,閉着眼由張太監伺候捏肩,尚不清楚是什麽态度。

皇後還算沉得住氣,只是賀蘭錦這個沒腦子的,一見到他便忍不住拍案而起,可惜剛想說點什麽,便被皇後摁了下去。

賀蘭奚看也不看他們一眼,上前道:“兒臣來遲,望父皇恕罪。”

“從哪兒回來的?”永明帝明知故問,眼皮都未曾掀一下。

賀蘭奚如實回答:“謝大人府上。”

謝沂是永明帝親自為他安排的授課先生,他作為學生前去探望,于情于理都說得過去。

永明帝睜開眼盯着他瞧了好一會兒,轉而問起了他與賀蘭錦當街起沖突的事。

“還有什麽可說的,分明是他懷恨在心,想置兒臣于死地!”賀蘭錦再三被耍,見他優哉游哉沒事人一般,不由怒從中來,“若非兒臣運氣好,此刻父皇見到的怕就是一具屍體了!”

“錦兒!”皇後這下徹底坐不住了,唯恐賀蘭錦禦前失儀,重蹈上個月的覆轍,連忙上前拉着兒子跪下解釋,“陛下容禀,錦兒只是受了驚吓,一時情急,還望陛下看在他傷勢未愈的份上,莫要同他計較。”

說罷,情難自抑,不由落下淚來。

她将受害者的可憐姿态展現十足,加上賀蘭錦的确手臂負傷,永明帝即使有心偏袒,也須得給出一個合适的交代才行。

賀蘭奚冷眼看完這場戲,毫不在意地笑道:“不過是同三皇兄開個玩笑罷了,這樣認真做什麽。”

“玩笑?”賀蘭錦憤然回頭,露出手臂上纏了一圈又一圈的繃帶,“這便是你的玩笑?”

賀蘭奚寸步不讓:“難道三皇兄口中我與謝大人不清不楚私相授受的污蔑之言并非玩笑?”

“你——”

二人針鋒相對,誰也不肯服軟。

皇後見勢不對,朱唇輕啓,正要拉偏架,就聽永明帝沉聲斥了一句:“夠了。”

“今日之事,朕都已經聽說了,兩個皇子當街吵鬧,讓人笑話,成何體統!”永明帝板着臉,各打了五十大板,“各自回去将《禮記》抄上一百遍,如有再犯,決不輕饒!”

這番處置,看似不偏不倚,實則厚此薄彼。

賀蘭錦挑釁在先不假,但賀蘭奚撞馬車的舉動,簡直全然不把綱常禮法放在眼裏。

也就是最後沒出什麽大事,否則……

皇帝陛下金口玉言,既然發了話,就絕無再更改的道理,賀蘭錦縱有百般不服,也只能忍氣吞聲吃了這個啞巴虧。

衆人謝恩告退,永明帝大約是心虛,将向來只給自己看診的陳院判借給了老三,順便将賀蘭奚留了下來。

“小七留下。”

賀蘭奚剛要邁出去的腳步一頓,又重新轉了回來,兩手交握垂在身前,低着頭,乖順的模樣同先前判若兩人。

永明帝冷哼一聲:“現下倒是學乖了,在你三皇兄面前怎麽就不知道忍讓呢?”

賀蘭奚抿唇,自嘲般說道:“兒臣忍了十年,不也只能在冷宮任人欺辱。”

此話一出,永明帝再說不出一個教訓的字來。

氣氛一時間有些凝重,大太監張槐林适時為永明帝添上一杯熱茶:“陛下。”

他未曾多言,添上茶後便又默默退到了一旁,給了他們緩和的空間。

“謝雲歸病情如何?”永明帝神色自若,很快揭過了話題。

賀蘭奚不鹹不淡回道:“能說話,會喘氣,想來沒什麽大礙。”

永明帝正喝着茶,一口氣沒上來,差點嗆着,一腔拳拳愛子之心被撲了個幹淨,滿腹教導的話統統憋了回去:“你說的這是什麽話!滾滾滾!給朕滾回去抄書去!”

賀蘭奚早就想走了,聞言二話不說,拔腿就走。

“站住。”他的過分爽快叫永明帝眉頭一皺,忽然覺得方才罰的還是輕了些,“過幾日瓊林宴,你也跟着一塊去。”

這便是不容拒絕的意思了。

賀蘭奚拱手行禮,極不走心地拜了一拜:“兒臣遵旨。”

永明帝見了心中來氣,叫他趕緊滾,末了又不放心地警告道:“再敢惹麻煩,接下來一個月,你便不用出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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