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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魏都城的中軸是一條名為北宸的寬闊長街,昨夜下了場雨,青石板半濕不幹,暈着一圈圈深色。
一駕馬車橫在路中,正好擋住了賀蘭奚的去路。
“何人在此攔路?知道這是誰的車駕嗎?”
說話的車夫臉上搽了一層厚重的粉,嗓子不用刻意去掐便已十分尖細,活脫脫一副仗勢欺人的小人姿态。
瞧熱鬧的人在街邊擠作一團,互相推搡着卻無一人膽敢上前。
賀蘭奚滿意地勾起嘴角,心道方元狐假虎威的本事真是愈發熟練了。
他行事嚣張,主動找茬的那人也不遑多讓。
“知道又如何?我家的馬累了,走不動,想歇息片刻,七弟若是着急繞道便是。”
繞道?
那多沒面子。
誰人不知七皇子時下聖眷正隆,惹誰不好,偏要來觸他的黴頭。
賀蘭奚嗤笑一聲:“怎麽,三皇兄是嫌上回禁足的日子太短不成?”
他口中的上回,已經是一個月之前的事了。
桃花初開之際,永明帝從冷宮裏接回了被他遺忘多年的幺子,廣和殿家宴上阖家團圓,賀蘭錦卻出言不遜,當着永明帝的面羞辱于他,直言他手段下作,上不得臺面,最後被勒令在王府中面壁思過三十日。
眼下正是最後一天。
賀蘭錦身為皇後嫡子,含着金湯匙長大,打出生起就沒受過這樣的委屈,故而一解禁便急不可耐地尋仇來了,如今聽他提起禁足一事,不由咬牙切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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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不都是拜你所賜。”
賀蘭奚仿佛毫無所覺,欣然道:“客氣。”
“……”賀蘭錦更氣了。
沒人想感謝你!
他氣急敗壞:“賀蘭奚,你少得意!別以為仗着謝大人的面子讓父皇高看你幾眼便可以高枕無憂了,沒了謝沂,你什麽都不是!”
聽到謝沂的名字,賀蘭奚從頭至尾那副渾不在意的模樣總算有了些變化。
他是死過一次的人。
在初春的料峭春寒裏被人蓄意推進水裏,後又僞造成了失足落水,溺斃而亡的假象。
沒有人想大動幹戈,一句往者已矣,事情就這麽了了。
活着的人對死去的人總是格外寬容些,轉眼間便能忘了那些曾經耿耿于懷的過錯,憶起諸多好處來。
永明帝感慨萬千,心中湧起一絲微不足道的父子之情,特地下旨叫謝沂親自去一趟,好給他收屍下葬。
這便是賀蘭奚記憶裏,他與謝沂的第一次見面。
謝沂,謝雲歸。
是前世為他收殓屍骨的人,也是将他從徹骨的水裏撈上來,将他帶出冷宮,與他有暗通款曲之嫌的權臣。
是風暄日麗時暖恰花間,黍谷生春。
賀蘭奚不爽地扯了扯嘴角,向後靠在車內鋪好的軟墊上:“方元。”
“在。”臉上搽了粉的車夫在外揚聲應道。
“撞上去。”
他們說話的聲音不大也不小,但每個字都無比清晰地傳進了賀蘭錦耳朵裏。
賀蘭錦不敢置信,猛地掀開車簾:“賀蘭奚,你瘋了嗎?”
賀蘭奚充耳不聞。
他不開口,方元自然依命令行事,揚起馬鞭,竟然真想駕車撞過去。
瘋了!
真是瘋了!
紅棕色的高頭大馬不耐煩地甩了甩背上的鬃毛,擡起前蹄,發出一聲嘶鳴。
人群四散,驚叫聲此起彼伏,首當其沖的賀蘭錦臉色煞白,僵在原地,一時間不知作何反應,好在他的馬夫還算惜命,千鈞一發之際,将馬車掉了個頭。
兩駕車幾乎擦身而過。
賀蘭錦被甩得七葷八素,吓出一身冷汗,待意識回籠,前方疾馳而去的馬車裏探出一位唇紅齒白的少年,回頭朝他露出一個譏諷的笑。
被耍了。
“賀、蘭、奚!”
好戲散場,看熱鬧的路人盡皆離去,唯有賀蘭錦在原地暴跳如雷,像個笑話。
方元趕車趕得十分平穩,吓唬了一遭榮王殿下,臉上也不見絲毫怯意:“殿下,還是去平安巷謝大人府上嗎?”
說完特意停頓了一會兒,卻未得到任何回應,頓時了然。
他就多餘問。
謝府。
春日煦暖,謝沂正抱着老管家那只肥碩的橘貓在曬太陽,偌大的院子裏,只有一人一貓一把椅子,好不惬意。
“喵~”
老貓仰頭在他腿上打了個哈欠,接着不斷擡起前爪又放下,極不安分。
“別鬧。”謝沂憑感覺伸出手,卻并未觸碰到意料中的柔軟,而是抓到了一只溫熱的手。
掀開眼皮,只見一身朱紅錦袍的少年半蹲在身側,手裏的狗尾巴草一晃一晃勾引着他腿上蠢蠢欲動的肥貓。
發現他醒着,少年仰起頭,眼裏帶着一絲狐貍般的狡黠,笑容靈動,問:“先生是在同誰說話呢?”
少年不是別人,正是如今風頭正盛的七皇子殿下。
謝沂松開手,也笑了起來:“殿下何時來的,怎麽不讓人通報一聲?衣冠不整,未曾遠迎,是臣失禮了。”
“先生尚在病中,合該是做學生的來看望才是。”賀蘭奚道。
他可沒那麽大的面子能叫首輔大人親自迎接,永明帝來了還差不多。
四目相對,無人言語。
托他那位父皇的福,除了救命之恩,二人之間還有層師生之誼。
名義上是代為照看管束,是否還有其他緣由就不好說了。
約莫是憂國憂民操了太多的心,還得抽空應付眼前這位不省心的小殿下,謝沂的身子時好時壞,每月攏共也就五日休沐,全用在養病上了。
“喵~”不安分的老貓猝不及防打破沉默。
這只貓遠比看上去輕盈,也不在乎自己究竟趴在誰的身上,踩着謝沂三兩下竄到賀蘭奚懷裏,又異常靈活地爬上他的肩頭。
二人皆有些愕然,那老貓卻淡定地舔了舔爪子,一張睥睨天下的貓臉居高臨下盯着謝沂,仿佛在說:“看什麽看。”
“噗哈哈哈……”
賀蘭奚憋了一會兒,到底沒忍住不厚道地笑了起來。
大權在握生殺予奪的首輔大人居然被一只肥貓鄙視了。
謝沂适時咳嗽起來,這一咳便沒能停下來,撕心裂肺的模樣像是馬上就要命不久矣了一樣。
賀蘭奚懷疑他是被自己無情的嘲笑給氣的,于是丢下将他壓得肩頭下沉的罪魁禍首,一手遞上熱茶,一手撫上他的脊背為其順氣。
一陣手忙腳亂後,謝沂終于喘過氣來:“多謝殿下援手。”
“舉手之勞罷了,遠不及先生助我離開冷宮的恩情。”得到謝大人親口致謝,賀蘭奚心情甚好,托着下巴笑意盈盈,怎麽看怎麽不懷好意。
謝沂早有所料,捧着七皇子殿下親手倒的熱茶,雲淡風輕道:“聽說殿下又同榮王殿下起口角了?”
賀蘭奚撇撇嘴:“你消息倒快。”
他對此毫不意外,首輔大人手眼通天,自己又是某個藥罐子的重點關注對象,只怕他一只腳還未踏進謝府大門,謝沂便知道這件事了。
這人沒有任何遮掩的意思,扶額喟嘆道:“不及殿下找麻煩的動作快。”
前幾日禮部彈劾七皇子殿下不敬老臣的折子還壓在他文淵閣的桌案上,只可憐李大人一把年紀,胡子被揪得七零八落狀告無門不說,人也氣得病倒了。
賀蘭奚不以為恥,反而得意非常,伏上謝沂膝頭,手指在他腿上暧昧地畫着圈,口中改換了稱呼,熟練奉承道:“有謝大人在,我怎麽會有事呢。”
他在冷宮待了十年無人問津,而謝沂輕飄飄說了幾句話,便能讓他從泥沼爬上高山,叫皇後和貴妃忍氣吞聲,打碎牙往肚子裏咽。
顯然,只要謝沂不想讓他有事,他就不會有事。
這種情況下,傻子都知道該讨好誰。
只是如此一來,免不了事事都要看旁人臉色。
奇怪的是,謝沂對他似乎有着異乎尋常的耐心。他之所以能從謹小慎微一步步變成如今無法無天的樣子,謝大人功不可沒。
賀蘭奚不止一次問過為什麽,謝沂卻總拿那晚跳進水裏救他的理由搪塞。
別問,問就是故人所托。
可謝沂對他的縱容,早已經不是簡單一句故人所托能夠解釋清楚的了。
直覺告訴賀蘭奚,對方必定有所圖謀,但卻始終想不明白,自己身上有什麽值得惦記的。
他的這個疑惑,直到京中開始流傳起二人的香豔傳聞方才得到解答。
傳聞版本衆多,有說謝沂對他一見鐘情的,有說他是首輔大人禁脔的,開端大多是謝大人那次奮不顧身跳下水救人的英勇事跡。
不管其中細節發展如何,或真心,或假意,這些傳言都有一個共同點——
謝沂看上他了。
這件事聽上去着實驚悚,細想起來卻又有些道理。
賀蘭奚自覺身無長物,渾身上下唯有一張酷似生母的臉生得萬中無一。姜令宜當年曾是名動天下的美人,賀蘭奚作為第一美人的兒子,自然也不差,雖仍有些稚氣未脫,但一眼便能看出美人相。
謝沂未必會喜歡他,但看上這張臉,也算情有可原。
“殿下未免太看得起臣了。”謝沂謙虛道。
即便是他,也有做不到的事,挽回不了的遺憾。
賀蘭奚看不懂他晦暗不明的神色,只覺目光落在自己身上,有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感覺。
難不成……
電光火石間,他不知吃了從哪裏借的熊心豹子膽,在謝沂腿上畫着圈的那根手指一點點朝前邁進。
只約莫前進了不到兩寸,便被謝沂一把扣住了。
賀蘭奚沒敢擡頭,只能依稀聽見謝大人愈發難耐的呼吸聲,剛借來的膽子頃刻間丢了個一幹二淨。
“殿下……”
謝沂似乎不太好受,話沒說完便向前倒進他懷裏,灼熱的氣息開閘般盡數傾瀉在少年細白的脖頸間。
賀蘭奚緊閉雙眼,心中狂跳,思緒飛舞之時用他僅剩的一絲冷靜得出一個結論——
他和謝沂那些坊間傳聞,确是空穴來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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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