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清晨的馬場空無一人,謝沂騎着前兩日那匹尤為漂亮的黑馬姍姍來遲。

微風和煦,驕陽倦怠以白雲遮面,着實是個适合學騎馬的好天氣。

之所以能認出來是同一匹,是因為那日賀蘭奚下車後多看了兩眼。

原來這匹馬并非通體烏黑,它四足處各長了一圈恰到好處的白毛,像剛從雪地裏走出來,因此被謝沂取名為踏雪。

再次見到踏雪,賀蘭奚眼前一亮,忍不住伸手摸了摸它。

踏雲頗為高傲地哼了一聲,卻沒有拒絕,甚至不着痕跡的往前蹭了一下。

“它很喜歡你。”謝沂道。

賀蘭奚高興極了,滿眼期待地望着對方:“我能上去試試嗎?”

謝沂猶豫起來:“……”

非是他小氣吝啬,踏雪這樣的烈馬,一些善騎射的好手都未必能駕馭,更不用說小殿下還是個毫無經驗的初學者。

“踏雪脾氣不好,怕是會把殿下摔了,還是去馬廄裏挑一匹溫順些的吧。”謝沂真誠建議。

賀蘭奚半點瞧不出它脾氣差的樣子,懷疑地看着謝沂,只覺得他又在哄騙自己。

“你不是說它喜歡我嗎?想來必不舍得将我摔下去。”他笑着替踏雪順了順脖子上的鬃毛,堅持說道。

踏雪配合地從鼻子裏發出一聲哼響。

一人一馬默契地達成了一致,謝沂拗不過,只得同意了。

賀蘭氏百年前從馬背上奪天下,姜令宜出身将門精通騎射,或許真有血脈傳承一說,賀蘭奚血液裏流淌着的野性與自由,令他仿佛天生與馬投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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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興致勃勃的爬上馬背,竟是半點也不怵。

“接下來應該做什麽?”賀蘭奚低頭虛心求教。

說罷,一具溫熱的身軀緊緊貼住了他的後背。

“恕臣冒犯,這是為了殿下的安全着想。”

賀蘭奚瞬間緊繃,渾身透着不自在。

太近了。

謝沂每說一個字,都好像在貼着他耳朵呼吸,連胸腔的震蕩也無比清晰地一道傳了過來。

不僅如此,謝沂抓住缰繩放進他手裏時,仿佛将他整個人抱在懷裏一樣。

賀蘭奚整個人都熱了。

就在這時,踏雪忽然動了起來,邁開四肢快步向前,不緊不慢幾乎和散步無異,卻因太過突然,将賀蘭奚吓了一跳。

“殿下可要抓牢了。”謝沂笑了笑,發現他在走神,卻不曾察覺他的窘促,“放松一點,不然踏雪會誤解你的意思。”

“知……知道了。”

跑了幾圈後,賀蘭奚漸漸上手,也漸漸忘卻了前胸貼後背的尴尬局促。

“昨晚宴席之上,為何突然幫六哥讨爵位?”賀蘭奚控制着踏雪慢下腳步,好奇問了一句。

他不覺得這是謝沂臨時起意的決定。

謝沂再次環住他,拉過缰繩讓踏雪徹底停下來:“殿下以為,在争儲這件事上,幾位王爺誰的勝算比較大?”

賀蘭奚一時陷入沉思。

賀蘭錦是嫡子,名義上是最合适的人,可明眼人誰都看得出來,他就不是個能擔大事的人,也就皇後拿他當塊寶。

靖王賀蘭庭不溫不火的,在清流文臣中的名聲倒是不錯。

賀蘭軒更不必說,作為溫氏唯一的兒子,順國公府必然會傾盡全力助他,除了沒有嫡長的名頭,該有的一樣不缺。

大魏不以嫡長立嗣,賀蘭軒看似占盡優勢,但最終能夠決定這件事的,只有永明帝一人而已。

賀蘭奚眯起眼睛:“想君之所想,憂君之所憂,謝大人當真是父皇肚子裏的蛔蟲。”

謝沂翻身下馬,沖他伸出一只手:“興許臣是為了殿下。”

誰知道呢。

他搭着謝沂的手下了馬。

當謝沂提出有要事處理須先走一步時,賀蘭奚居然有些不舍。

“非走不可嗎?”賀蘭奚亦步亦趨地跟上去。

他是怕謝沂把踏雪帶走。

謝沂無情道:“非走不可。”

候在一旁涼棚裏的方元見二人下馬,立即奉上茶水,遞上汗巾,替賀蘭奚打起了扇子。

賀蘭奚一把奪走他手裏的扇子,替謝沂扇了兩下,讨好道:“我還沒玩夠呢,能不能……”

“恐怕不能。”謝沂放下茶杯,一臉可惜。

“我還沒說完呢!”賀蘭奚雙目一瞪。

謝沂:“臣也還沒說完。”

他話鋒一轉——

“臣公務繁忙,今日一時半會兒只怕不得空,得勞煩殿下照顧踏雪些許時辰。”

賀蘭奚動作一滞,撒嬌賴皮的話盡數憋了回去,一時間竟不知該如何說話了。

本該坐在案前提筆安天下的人,陪他在這裏虛度清晨,還得花心思哄着他,倒顯得他誤國誤民似的。

踏雪看着主人離開,竟是半點也不留戀,貼着賀蘭奚低頭讨好,哪裏還有高傲烈馬的威風。

若非如此,謝沂也不會放心把踏雪留給他。

賀蘭奚本想再獨自跑上兩圈,怎奈雲消霧散,日頭越來越毒,他只站了一會兒便受不住躲進了涼棚裏。

方元準備齊全,又是茶水扇子,又是冰鎮楊梅,活像出來踏青一般。

正納着涼,他那兩位眼高于頂的皇兄們竟然一起結伴走了過來。

要知道,前些日子溫氏降位,賀蘭錦才因跑去看熱鬧跟賀蘭軒打了一架,今日卻能摒棄前嫌,與賀蘭軒一同前來,不可謂不稀奇。

“七弟好興致啊,大熱的天跑到馬場來游玩,也不知這裏的風景入不入的了你的眼。”賀蘭軒話中有刺,拐着彎的挖苦他,瞧見一旁的踏雪,不由心中一動,“可惜了如此好馬,竟無用武之地。”

賀蘭錦像是知道些什麽,怪聲怪調的說:“謝大人送的馬,怎會有不好的道理。”

不論何事,似乎只要與謝沂挂上鈎,總是逃脫不了旁人對他們之間關系旖旎的猜想。

雖然不知道他們為何會以為踏雪是謝沂送給他的。

好在賀蘭奚已經習慣了,更難聽的他都聽過,自然不在乎這樣不痛不癢的兩句話。

他們願意覺得是真的那便是真的吧,也沒什麽不好的。

至少寧王殿下看中他的東西時,還得看在謝大人的臉面上掂量掂量自己和順國公府的分量。

“風景自然是要一人獨看才好,若是有人來橫插一腳,那才叫壞了興致。”賀蘭奚說着,沖二人勾起嘴角,“兩位皇兄覺得呢?”

話裏話外只差沒有指着二人鼻子說他們敗壞興致了。

賀蘭軒也就罷了,在惹是生非這件事上,賀蘭錦與他可謂是勢均力敵,聽了這樣的話,沒有當場把桌子掀翻那都是客氣的。

偏偏他什麽也沒做。

賀蘭奚可不會就此認為他一夕間改了性子,唯一的可能,是他們另有目的。

果不其然,賀蘭軒自始至終就不曾掩飾過自己的目的,指着一旁的踏雪說道:“實不相瞞,皇兄看中了這匹馬,想請七弟割愛相讓。”

好一個割愛相讓,真虧他說得出口。

賀蘭奚嗤笑一聲:“我若不願呢?”

賀蘭軒擺出一副通情達理的樣子:“本王也并非是不講道理的人,這樣如何,你我二人比一場,誰贏了,這匹馬就歸誰。”

“不比。”賀蘭奚才不上他的當。

莫說踏雪不是他的,即便是他的,因為賀蘭軒一兩句便乖乖答應賭約,當他是傻的不成。

方元适時補上一刀,埋怨道:“寧王殿下八歲開始學騎射,我家殿下才學了一個時辰,便是贏了也是勝之不武。”

寧王殿下的假笑頓時僵在臉上。

昨夜過後,人人都在議論被永明帝明目張膽偏愛的賀蘭奚,連向來不聲不響的賀蘭笙也被封了王,眼看就要和他們平起平坐。

他們的确是算準了賀蘭奚新學不久才故意前來挑釁,想殺殺他的威風,卻沒料到他如此油鹽不進。

“說這麽多不就是不敢比嗎?”賀蘭錦試圖激他。

賀蘭奚不在意地笑了笑,慵懶托着下巴,坦然道:“是啊,我就是不敢,你又能如何?”

賀蘭錦氣急,一時口不擇言:“昔年懿妃在外族人面前以騎射一舉成名,如今你卻連應戰都不敢,想來不過徒有虛名,和兒子一樣,是個以色侍人的玩意罷了。”

“哐當——”

盛着楊梅的銀盞被掃落在地,發出一聲脆響。

賀蘭奚從不介意旁人議論他與謝沂的關系,可提到姜令宜,卻氣得渾身發抖。

他臉色陰沉地站起來,竭力克制住動手的沖動,冷笑一聲道:“看來三皇兄還沒受夠禁足的滋味。”

賀蘭錦喉嚨一緊,不由自主往後退了一步。

“這樣不入流的手段,下次就別白費功夫用在我身上了,我還沒那麽蠢。”

說罷,無視二人臉色徑直離開。

“好,好得很。”賀蘭軒看着他的背影一臉陰鸷,“我倒要看看他能得意到幾時。”

他同賀蘭錦使了個眼色,招來一位随侍的宮人,遞了根牛毛般的細針過去,低聲耳語一番。

賀蘭錦沒想到他如此大膽:“你想做什麽?”

“放心,死不了人,不過是給他個教訓罷了。”

死不死人不要緊,賀蘭錦關心的是自己會否受牽連。

賀蘭軒看出他的顧慮:“放心,只要沒證據,就算他懷疑到我們頭上也無可奈何。以你我二人的身份,就算是謝沂也不敢逼供,他日真告到父皇面前,咬死不承認就是了。”

他三言兩語将賀蘭錦劃為了同謀,對方卻渾然不知。

也真是傻的可以。

“等着看好戲吧。”賀蘭軒笑着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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