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謝沂自馬場離開便一直忙到午後,臨近放衙,他擡頭看了眼逐漸西沉的太陽,在心中斟酌着回去接人的時辰。

一生無妻無子的謝大人,年近而立,也算頭一回體會了一遭牽腸挂肚的滋味。

牽挂的還是別人家的孩子。

都是上輩子欠他的。

謝沂搖頭感嘆,正要起身更衣,忽聽得一陣慌亂的腳步聲。

“謝大人,不好了!”

方元顧不上讓人通報,急不可耐地闖進來,看上去快哭了一樣。

“殿下他從馬上摔下來了!”

乍一聽到消息,謝沂思緒有一瞬間變成了空白,連帶着心跳也空了一拍,接着便開始後悔,後悔不該一時心軟把踏雪留下。

他快步走出大門,一邊走一邊問道:“情況如何?太醫去了嗎?”

方元一路小跑跟上去:“已經讓太醫去了,可殿下非說沒事,還想着要接近那匹發了狂的瘋馬,奴婢人微言輕,實在勸不動,只能來找大人您了。”

“發狂?”謝沂幾乎立刻意識到了不對勁。

踏雪雖然性子烈,可無緣無故斷不會發狂,賀蘭奚受了傷還執意要查看馬的情況,想必是發現了什麽。

“本官走後,還有誰去過馬場?”

方元如實道:“只有榮王和寧王兩位殿下去過。”

謝沂目光微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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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未免也太急切了。

回到馬場之前,謝沂想象過小殿下狼狽的模樣,可真正見到人的那一刻,心裏還是忍不住湧起一團壓抑的怒火。

從馬上摔下來就地滾了好幾圈,再幹淨的人也體面不了。

衣服沾了一層的泥灰不說,好幾處都破了口子,發髻散亂,腳也扭了,灰頭土臉的模樣看着比剛從水裏撈出來還要狼狽些許。

“先生……”一見他來,賀蘭奚所有的委屈一瞬間全都湧了上來。

既不嚷着要去看馬,也不說自己沒事了。

謝沂蹲下來與他平視,無奈道:“離開視線一刻便不得安生,非得找個人一刻不落的盯着你才好?”

賀蘭奚紅着眼眶,一雙明眸直直望着他,只說了一個字:“疼……”

首輔大人頃刻敗下陣來,再沒能從嘴裏吐出一句重話。

“殿下傷勢如何?”

匆忙趕來的太醫抹了把汗,誠惶誠恐道:“無甚大礙,只是些皮外傷,回去擦些藥用不了幾天便好了。”

謝沂輕輕碰了一下他的腳踝,得到一聲慘叫,對太醫的話表示深切懷疑:“幾天?”

涉及到醫術尊嚴的問題,太醫說話又硬氣了起來:“看着嚴重而已,至多不過十日就能恢複,活蹦亂跳不在話下。”

“嗯。”謝沂微微颔首,“那便開藥吧。”

終于意識到方才将誰的話堵了回去的太醫:“……是。”

大致摸清狀況後,謝沂俯身将人打橫抱起,有條不紊吩咐方元道:“派個人把殿下受傷的消息告訴陛下,你親自跟太醫去抓藥。”

“等等。”賀蘭奚還惦記着無辜受他牽連的踏雪,“它怎麽辦?”

“它自己會走。”

暫時不會自己走的賀蘭奚:“……”

謝沂前腳剛帶他回了住處,永明帝後腳便到了,見了賀蘭奚這副可憐兮兮的慘狀,一時心疼壞了。

“好端端的怎麽會從馬上摔下來?傷勢要緊嗎?太醫是如何說的?” 他在床邊坐下,目光掃過房中一衆宮人,“你們這些人是如何看顧主子的!”

宮人們在帝威壓迫下唰唰跪了一地,今日唯一跟在賀蘭奚身邊的方元更不敢說話了。

謝沂在膽戰心驚的氛圍下轉述了太醫的話,自攬罪責:“此事若追究起來,臣恐怕難辭其咎。”

與此同時,賀蘭奚也出言解釋:“是兒臣自己不小心。”

永明帝不由得笑了:“你們二人各執一詞,朕該信誰?”

“臣将難訓的烈馬留給殿下在先,殿下不慎跌落在後,自然是臣之過錯。”謝沂不愧是謝沂,連攬罪都攬得如此條理清晰。

幸而賀蘭奚傷勢不重,既然是意外,也就無所謂究竟是誰的責任。

确認他沒事後,永明帝囑咐一番便離開了。

方元極有眼色帶着其他人下去,給二人留下一個能夠清淨說話的地方。

謝沂去一旁絞了臉帕過來,坐在永明帝先前的位置上,作勢要替他擦拭臉頰。

“我自己來。”賀蘭奚慌忙從他手裏奪過帕子,胡亂往臉上擦了一通。

換了任何一個人,他或許就大大方方享受了,可若是謝沂替他做這樣的事,心裏的別扭便怎麽也揮之不去。

謝沂沒有強求,等他擦拭幹淨,問了一個問題:“為何不同陛下說,是有人故意陷害。”

賀蘭奚睜大眼睛:“你怎麽知道?”

“這不難猜。”謝沂總是這樣清醒,“方元說是因為踏雪忽然間發了狂你才摔下來的,事發後,你又不顧傷勢定要去看馬的情況,我便知你有所懷疑。如若我所料不錯,你不同陛下說明,是因為你沒找到證據。”

賀蘭奚沉重地點了點頭。

“你走後我便再沒上過馬,後來瞧着天沒那麽熱了才打算上去跑一圈,沒想到一跑起來,踏雪便一副疼痛難忍的樣子。我仔細看過,它後腿處有被針紮過的痕跡,傷口十分細小,很容易被忽視。”

而那根針,極有可能已經被趁亂取出銷毀了。

人證物證俱無,空口無憑,任他巧舌如簧,也不會有什麽結果。

何況兄弟相讦,這不會是永明帝期望看到的局面。

“榮王和寧王二人因何而來?”謝沂問。

賀蘭奚:“寧王想要我的馬,還提出以此為賭注同我比一場,不過依我看,他們只是想看我出糗罷了。”

“殿下不妨應下他的賭約。”謝沂建議道。

“什麽?”

謝沂将他手中的臉帕随手丢進盆裏,悠悠然道:“對方越在乎什麽,你得到的越多,他就會越難受。對方越想在你身上看到的事情,有朝一日反噬其身,也是一樣。他用陰謀,我們便用陽謀。”

賀蘭奚迅速領會到謝沂的深意,頓時摩拳擦掌起來。

“我不僅要答應他,還要讓父皇也知道,最好是人盡皆知。”

只是他必須确保自己能贏過賀蘭軒,否則一切都是白費。

這個問題,謝沂早就替他想好了:“寧王是諸皇子中馬術最好的一個,殿下卻只堪堪入門一天,由陛下做主,叫寧王讓一讓殿下,晚些出發又有何不可。”

賀蘭奚在騎射上的天賦不輸其母,只要稍加練習,有踏雪這樣的千裏馬在,贏過賀蘭軒也并非難事。

“謝大人的手段……果然名不虛傳。”賀蘭奚真心感嘆。

幸而,他們是友非敵。

謝沂扯了扯嘴角:“怎麽,殿下後悔了?”

“不,我很喜歡。”賀蘭奚道。

永明帝去看望七皇子的消息很快傳到了賀蘭錦的耳朵裏。

在此之後,他的心情再也沒能安定下來。

盡管永明帝那邊什麽動靜也沒有,他卻總覺得賀蘭奚已經哭着向父皇控訴了他二人的罪行,也許下一刻就會有人來請他去當面對質。

就這樣坐立不安到入夜十分,賀蘭錦就如往常每一次那樣,闖完禍便跑去找大皇兄。

反正總是有人替他收拾爛攤子的。

賀蘭庭木然聽完事情經過,對賀蘭錦記吃不記打的德性可謂了然于胸。

“父皇不會真的聽了那家夥的話來找我算賬吧?”

若是從前,賀蘭錦斷不會有此一問,他只會擔心招惹自己的人下場不夠慘。

哪想風水輪流轉,現在日日擔心的事,成了一不小心行差踏錯,會不會被父皇問責。

賀蘭庭安慰他:“自然不會,且不說他究竟有沒有同父皇告狀,即便是鐵證如山,與你又有何關系?”

“啊?沒有關系嗎?”賀蘭錦的蠢和壞一樣純粹,這是他的弱點,也是他的好處。

至少賀蘭庭很喜歡這一點。

“事情是老四主使的,東西是他給的,命令也是他下的,阿錦你只不過在他提出要賽馬時幫了幾句腔而已,這算什麽天大的過錯呢?”

“對!就是這個理!老四處心積慮想拉本王下水,真是可恨!”賀蘭錦想明白以後,便開始覺得有些可惜,“虧他籌謀半天,竟然連條腿都沒摔斷,簡直白費功夫。”

還害他白白提心吊膽。

賀蘭庭正色道:“既然此事與你無關,接下來不管發生什麽,阿錦都只當不知道就行了。”

“這個自然,反正老四幹的好事,別想連累本王。”

賀蘭庭含笑摸了摸他的頭:“聽宮人說你晚膳沒胃口,現下想必餓了,皇兄叫人替你拿些點心過來。”

經他這麽一說,賀蘭錦倒還真餓了:“讓他們多拿些蟹黃酥。”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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