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柒柒,過來給阿娘看看。”
素色的衣衫掩不住女子絕色的姿容,靜時皎潔如月,動時燦若星辰。
這樣一個女子面對自己的孩子時,卻也同世界大多平凡的母親一樣,平生期望不過是他能平安快樂。
一只白白嫩嫩的小團子跌跌撞撞向她跑過去,待女人将其一把撈進懷裏,心滿意足找了個最舒服的姿勢,随後一口親在阿娘臉上,咯咯笑了起來。
“這麽大了還要阿娘抱,羞不羞?”
另一個十來歲的少年沖他做了個鬼臉,故作嫌棄道。
小團子聲音軟軟的,有理有據道:“柒柒才三歲,柒柒還小,不像小舅舅,這麽大了,阿娘根本抱不動。”
女子忍俊不禁,輕啓朱唇,似乎是說了些什麽,可眼前畫面逐漸模糊,聲音更是聽不清了。
畫面一轉,周遭一下變成了賀蘭奚極為熟悉的冷宮,六歲的他牽着阿娘的手,看陳舊的冷宮大門一點點在背後關上。
他在這裏從稚子漸漸長成少年模樣,宮人的勢利刁難教他學會了人情冷暖世态炎涼。
後來,姜令宜的身體出了問題,眼見着一日比一日消瘦,他卻束手無策。
那段時日,賀蘭奚總是偷偷躲到牆角去哭,因為阿娘喜歡看見他笑的樣子。
哭完了還得将方元厚着臉皮從太醫院讨來的邊角料熬出的藥給姜令宜送去,一邊喂藥,一邊說着一些不切實際的暢想。
去跑馬,去游街,在盛大節日的燈會上放上一盞祈願的花燈。
姜令宜總是安靜地聽着,嘴角挂着淡淡的笑意,好似已經看見了這番景象。
“柒柒,你要好好長大。”她這樣期盼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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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只溫柔撫摸着他額頭的手重重垂下。
賀蘭奚終于可以無所顧忌地嚎啕大哭了。
白光閃過,賀蘭奚整個人置身水中,無處着力,一股熟悉的窒息和恐懼感從心底不斷湧出,離死亡只差一線的距離。
“噗通——”
有人跳入水中,朝不斷沉底的他伸出了手。
他張嘴想要呼喊些什麽,或許是救命,又好像是某個人的名字。
“小七,小七……”
賀蘭奚瞬間驚醒,一睜眼入目便是永明帝擔心的模樣。
他怔怔望着帳頂,眼裏的驚懼還未散去。
見他醒來,永明帝暫時松了口氣,保險起見,還是叫太醫來看了看。
這回來的可不是專治跌打損傷的小陳太醫,而是陳院判。
“回陛下,殿下身體無礙,只是驚吓過度,神思受了侵擾,難以安枕,待臣開幾副安神的湯藥,好生調養也就是了。”
永明帝聞言放下心來,又問賀蘭奚:“感覺如何?”
他搖搖頭,沒有回話。
“這回多虧了老六,你放心,行兇之人已經抓到,他們這樣一而再再而三的針對于你,簡直完全不把朕放在眼裏!”永明帝本就在為那些言官的谏言而煩心,轉頭賀蘭奚又出了事,帝王的權威一再受到挑釁,自是怒不可遏。
賀蘭奚目光逐漸聚焦,像是終于回了魂,喃喃道:“我好像……依稀看見了謝大人,他又救了我一回。”
提及謝沂,永明帝神情頓時變得有些古怪:“是。”
賀蘭奚一愣,直覺在他昏迷之後又發生了什麽:“謝大人怎麽了?”
“他在另一處營帳裏。”
征得永明帝的同意後,賀蘭奚去謝沂的營帳外瞧了一眼,太醫們忙進忙出的樣子,同他上回在謝府所見并無什麽不同。
“先生他……”
“謝大人身子受不得寒,冬日裏是難熬些,但如今是三伏天,不會有大礙的。”随他過來的陳院判寬慰道。
他的寬慰收效甚微,甚至可以說是起了反作用。
賀蘭奚在外頭直直站了好一會兒,一言不發地離開了。
在他昏迷的這段時間裏,賀蘭笙抓到的蒙面人已經交給唐運去審問了。
這回查的更快,那人雖未開口,身上卻挂着順國公府的腰牌。
無需口供,僅憑這一塊腰牌,已足夠令永明帝大發雷霆,繼而聯想到今日有人谏言他盡早立儲一事。
再行審問,那人卻說腰牌是撿來的,自己只不過是拿錢辦事。
可從何處撿來,拿了多少銀兩,如何交易,他卻說得支支吾吾,不清不楚。
“既然是順國公府丢的東西,那就把主人找來問問。”永明帝冷着臉,顯然是動了真火。
自入了行宮,除了頭兩天因北疆傳回來的戰報高興了幾天,不順心的事一件接着一件,半點不讓人安生。
順國公作為皇子生母的兄長,又是朝中重臣,少不得要跟着一起到行宮來。
清早聖上怒斥幾位老臣的事一早便傳到了他的耳朵裏,因此接到傳召後,順國公心中頗為忐忑,誰知來了以後,永明帝不問他是否和此事有關,卻往他面前扔了一塊他府上的腰牌。
“你自己看看!”
順國公撿起腰牌一看,确實是他府中東西不假,可正因為是真的,才更叫他拿不準發生了什麽。
“不知陛下從何處得來了臣府中的腰牌,微臣愚鈍……還望陛下明示。”他說着,暗中觀察了一番永明帝的臉色,心中已然罵起了府中不知哪個做事不小心的蠢奴。
“不知?”永明帝冷笑一聲,沖張槐林使了個眼色,“那國公不妨再看看這個人,看是否覺得有些眼熟。”
唐運親自壓着人進來,一腳踹在對方膝窩,還十分貼心的将臉掰過來對着這位國公爺。
順國公霎時變了臉色。
蓋因此人乃是他府中家仆,身上有些功夫,這才被他帶在身邊。
眼下永明帝的态度,足可見事情的嚴重性。
他幾乎在瞬間做出了抉擇。
“陛下容禀,此人的确是臣府中下人,可他昨日便已被溫淑儀借走。娘娘說行宮不比京中,寧王近日行動不便,身邊正缺人手,臣也不曾多想,莫非是這蠢奴不懂規矩,做了什麽沖撞陛下的事?”
“溫淑儀?好,好得很!”
永明帝記性還沒那麽差,不至于忘了她是因何從貴妃被貶為淑儀的。
如今事情了結才過半年,這個女人竟故技重施,妄圖再度取人性命。
心腸何其歹毒!
“唐運!”
“臣在。”
“诏獄裏那個,要是還沒死,一并審了來回朕。”
“是。”
順國公內心的不安不斷放大,仔細回憶着自己話中有無錯漏之處。
他大概怎麽也想不到,正是自己急着将過錯推出去,才坐實了溫氏的罪名。
因着他的這番話,被抓的蒙面人也不再苦苦掙紮,順着他主子的話将罪責一股腦推到了愛子心切的溫氏頭上。
在他的供述中,溫氏不知從哪裏聽來寧王落馬是被七皇子所害的話,并對此深信不疑,當日便找到了兄長順國公。
接着又打聽到賀蘭奚準備去淩煙湖釣魚,便派他暗中跟着,伺機下手。
可惜運氣不好,不僅未能得手,還被抓了個正着。
“那位七皇子也真有意思,早早便發現我了,卻将我當成了安王的人,說了些有的沒的,一點沒有防備。”
果真如此嗎?
唐運和各色犯人打了十幾年的交道,憑直覺就能判斷這句話的真實性,但他卻對賀蘭奚全無防備這件事有些懷疑。
這位小殿下可是能獨自對仇人下狠手的人。
不過這些只是毫無根據的猜測,自然也不會寫到供狀上。
即便是真的,依着謝沂的意思,大抵也會讓他瞞下來。
蒙面人對行兇暗害皇子的事供認不諱,當晚,唐運便将這份供狀呈到了永明帝的案前。
這件事的審問和處置,賀蘭奚從頭到尾置身事外,喝着陳院判開的安神藥,将莫要勞神的醫囑抛到九霄雲外,心心念念惦記着的只有仍未清醒的謝大人。
方元不是個聰明人,但他家殿下的所思所想卻總能猜中個五六分。
倘若一直這樣幹坐着,恐怕這一晚上也別想睡好了。
“殿下要實在擔心,不如就去瞧一眼。”
賀蘭奚扭頭看他,抿了抿唇:“……去掌燈。”
方元陪他走到謝沂的營帳外便知趣地沒再跟進去。
他提着燈籠守在外頭,夜色中傳來蟬鳴蛙叫時,忽然生出一種送家中小姐來與情郎相會的荒謬之感。
至于謝大人的護衛……
大人親口說過,待七殿下如待他一般。
故而一個個看見了也只當沒看見。
帳中未點燈,賀蘭奚是摸黑進去的,也因此不小心撞到了東西,發出一串難以忽略的聲響。
外頭的護衛:聽不見聽不見……
為了謝大人物品的整潔還有自己的小命,賀蘭奚到底還是找了根蠟燭點上,如此才順利走到了床頭。
燭光映照下,謝沂面容平和,緊閉雙眼,幾乎與睡着無異。
賀蘭奚的不安,來自于今日陳院判的那番話。
在此之前,他從不知道謝沂跳進水裏救他的代價會這麽大。
即便如此,謝沂還是義無反顧地來了。
他一次又一次做着虧本的買賣,好得讓賀蘭奚不知該如何償還。
“這也太狡猾了。”賀蘭奚不滿抱怨,說着伸出手去探他額頭的溫度。
豈料下一瞬,他的手猛地被抓住了。
賀蘭奚駭然,微微掙紮卻沒能掙脫。
床榻上的人不知是何時醒的,目光如炬,牢牢扣住他的手腕絲毫沒有要放開的意思。
“更深露重,殿下來此作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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