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先生……醒了?”
賀蘭奚是有些心虛的,畢竟不打招呼半夜偷偷溜進他營帳的人是自己。
早知如此,就不該聽了方元的話頭腦一熱眼巴巴的跑過來。
被逮個正着不說,連解釋都不知該從何說起。
誰看望病人跟做賊似的。
“太醫們來時便醒了。”謝沂平靜道,“只是白日裏折騰良久有些疲累,睡得早而已。”
賀蘭奚鬧了個大紅臉。
敢情是他自己瞎擔心。
要怪就怪陳院判,在外頭同他說那些引人誤會的話,不知道還以為謝沂病入膏肓,已經虛的快不行了。
“既然先生身體無礙,那我就不打擾了。”
賀蘭奚讪讪将手往回抽,奈何謝沂鐵了心似的不放開,稍一用力,便将他拉到了面前。
二人近在咫尺,呼吸可聞,只聽謝沂問道:“殿下此次落水,陛下是如何處置的?”
賀蘭奚不作他想,下意識回答:“已安排唐運去審了,還尚未做出處置。”
“殿下希望是誰?溫淑儀,順國公,還是寧王?”謝沂一雙眼睛仿佛透過血肉直直看進了他的心底,每說出一個人,都讓賀蘭奚心尖微微一顫。
“你……”
“殿下是想問,臣是如何知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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賀蘭奚想過他會懷疑,卻沒想到他的猜測竟這般準确。
就像住在他心裏一樣,一舉一動皆了如指掌。
賀蘭奚沉默以對,謝沂卻并沒有因此停止他的猜想。
“二月初三那晚,臣将殿下帶出皇城,為避人耳目,走的是較為偏僻的西門。路上途經千鯉湖,殿下吓得渾身發抖眼睛都不敢睜一下,緣何安王相約去淩煙湖垂釣就能面不改色?”
賀蘭奚另一只手撐着床板,一邊聽他回憶分析,整個人一邊緩緩瑟縮了一下。
謝沂接着道:“殿下怕水的事唯有你我二人清楚,讓方元特意到臣跟前來告知你去了淩煙湖的消息,不正是殿下為自己留的後路嗎?臣何其有幸,竟得殿下信任至此。”
最後一句話,他是附在賀蘭奚耳邊說的,小殿下掙不開他的禁锢,索性閉上雙眼,試圖當做什麽也沒發生。
此前聽聞首輔大人如何如何手段了得,皆是道聽途說,如今親身在他面前,一句接一句的質問,簡直壓得人快要喘不過氣來。
“別問了。”賀蘭奚顫聲道。
偏生謝沂打定了主意要問個究竟。
“為何不問?”謝沂第一次在他面前如此咄咄逼人,“莫非殿下還未将臣當做自己人?”
這個問題,賀蘭奚自己也說不出個所以然。
他一面覺得謝沂在自己身上耗費心力必定是有利可圖,一面又不自覺地依賴信任着對方。
他在人前裝得懵懂無知,莽撞又單純,有時候連自己也不知道其中幾分是真,幾分是假。
他只是沒想到,這層心照不宣的畫皮會這麽快被扯下來。
“是,我處心積慮,讓溫氏認定是我害了賀蘭軒,答應六哥的邀約讓溫氏有機可乘,甚至落水也是等着謝大人過來我自己掉下去的。”賀蘭奚睜開雙目,眼眶裏隐約氤氲着水霧,“這樣說,謝大人可滿意了?”
這一瞬間,原本無比堅定的謝沂也産生了動搖。
小殿下生得讨人喜歡,旁人實難對着這張臉說出什麽重話,何況是這樣一副泫然欲泣的可憐模樣。
趁着謝沂愣神的功夫,賀蘭奚驟然發力掙脫了他的禁锢,轉身就走。
誰知“嘭!”的一聲悶響,被方才黑暗中撞倒的東西絆了一跤,摔得五體投地。
謝沂哭笑不得,起身将人抱到塌上,以一個更加難以掙脫的姿勢将人鎖住。
“柒柒,你乖一些。”謝大人成功用一個許久無人喚過的稱呼讓他安分下來。
賀蘭奚愣了許久,随即咋呼道:“誰允許你這麽叫我的?”
手眼通天的謝大人無需他的允許,人後想怎麽叫就怎麽叫。
見小殿下不知悔改,完全不當回事,謝沂不由嚴肅了神色:“拿自己的性命做賭注去搏一個不知道的結果,殿下當自己有幾條命可供揮霍?”
賀蘭奚停止了掙紮。
沒有人比重活過一次的自己更知道性命有多可貴,可風光無限的七皇子,能利用的也只不過是永明帝不知幾許的憐憫愧疚之心而已。
“溫家被封順國公之前做的是什麽勾當謝大人想必比我更清楚,他們構陷忠臣,踩着姜家滿門上百口人的性命才爬到今天這個位置。我知道上回害我落水的人與溫氏無關,可那又如何,我與溫家的人注定不共戴天。”
“謝大人若是想找一個聽話的傀儡,那恐怕是選錯人了。”
他凄然一笑,一口一個謝大人,有些任性地忘了該如何讨好他。
這番話也算掏心置腹,說完後二人皆沒了動靜,只餘營帳外此起彼伏的蛙鳴聲響徹長夜。
良久,謝沂閉了閉眼,溫聲道:“殿下就不能……再等一等嗎?”
賀蘭奚別過臉去:“……我不知該信誰。”
“既如此,殿下可否信臣一回。”就像今日信自己會趕去救他一樣。
賀蘭奚埋頭在他被褥上又是悶了許久,而後胡亂一蹭,下定決心般伸手将其抱住:“謝雲歸,你別騙我。”
謝沂摸了摸他細軟的頭發:“也希望殿下也別再瞞着臣擅自行動。”
今日這樣的驚吓,他不想再經受第四次。
也不知抱了多久,賀蘭奚紅着臉推了推他的肩膀,說:“先生的被褥好像被我弄髒了。”
尤其是自己頸下這個軟枕,濕漉漉的一大塊,不知道還以為首輔大人喜歡晚上一個人偷偷躲在被窩裏哭鼻子呢。
“無礙。”謝沂輕笑一聲,“換一床就是。”
兩人躺在塌上讨論起了被褥枕頭的事,到底是方元忍不住出聲提醒道:“殿下,已經快四更天了。”
賀蘭奚這才覺出幾分尴尬,從謝沂懷中鑽出來,清了清嗓子:“知道了。”
謝沂比他多活這麽些年,大約全長進在臉皮上了,竟還笑得出來:“殿下慢走。”
活像剛招待完恩客叫人下回再來的小倌。
賀蘭奚做賊似的來,做賊似的回,倒真像是來偷腥的。
可惜首輔大人這樣的姿色,一般人約莫消受不起。
翌日一早,看完供狀的永明帝并未及時發作,而是宣布了回行宮的消息。
賀蘭奚眼尖發現唐運不在,問了賀蘭笙才知道他夤夜回京了。
若所料不錯,應當是去提審還在诏獄茍活的那位,曾真正殺死過他的犯人。
一旦唐運那邊有了實證,溫氏謀害皇嗣的罪名就逃不掉了。
無論受寵與否,賀蘭奚終歸是賀蘭皇室的血脈,溫氏能為了兒子對皇子下殺手,焉知來日不會膽大到行弑君之事。
何況永明帝正當氣頭,只怕連帶着面對一衆言官老臣無處發洩的怒火也一并算到了她頭上。
沒了溫氏,順國公府在皇城中便少了一條極為便利的眼線,許多事做起來就沒那麽方便了。
來日方長,遲早也會輪到他們。
來時熱熱鬧鬧,回程卻一下多了三個病患。
賀蘭軒也就罷了,行動不便最多在自己人面前發發脾氣,礙不着賀蘭奚的眼,可永明帝不知怎麽想的,特意将發病後身嬌體弱的謝沂塞到了他的馬車裏。
美其名曰尊師重道,也好方便他當面致謝。
昨夜各種令人臉紅恨不得鑽地縫裏去的畫面仍歷歷在目,謝沂可以當作無事發生,他卻不能。
萬幸回行宮的路不遠,忍一忍也就過去了。
奈何總是有人不想讓他安生。
“殿下……”
賀蘭奚一見他張嘴,立刻搶白道:“不許提昨夜的事!”
謝沂:“臣只是想說,诏獄那邊,唐運知道如何處理。”
“……哦。”
實則不必做什麽,那人也會乖乖如他所願将罪名推到溫氏頭上。
畢竟那人當初辛苦受刑數日,為的就是說出“溫貴妃”三個字。
一路無話。
途中謝沂時不時咳上幾聲,算是馬車上為數不多的動靜。
他分明什麽話也沒說,可每咳嗽一次,都像在提醒賀蘭奚,這罪是為他受的。
好不容易熬到行宮外,謝沂卻忽然煞白着臉,咳得撕心裂肺,吓得賀蘭奚都不敢讓他下車了。
“與殿下無關,臣的身子一向如此,發作起來看着像是要死了一樣,好的時候卻與常人無異。”謝沂蒼白的臉上一派淡然。
說罷,掀開簾子就要下去。
賀蘭奚也不知怎的,手快抓住了他的一片衣袖:“等等。”
謝沂回過頭來:“嗯?”
賀蘭奚低頭的那一刻,倏地想起夢中義無反顧跳進水裏的身影,想起他求救時想要呼喊的名字。
前有陰霾,後有懸崖。
他本就是沒有退路的人。
“再喚我一次吧,已經許久……沒人這樣叫過我了。”
謝沂愣了愣,臉上浮起一絲血色。
“柒柒,好好長大吧。”他說。
作者有話要說:
謝大人很行的(認真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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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