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他亂了

顏清辭收了傘斜倚在門邊,一時無話,只聽得階前淅瀝雨聲,如珠落玉盤,奏鳴在天地間。

顏清辭雖然平常大大咧咧,卻是個心思細膩的人,之前聽府上的管家說沈寒自小父母雙亡,便覺得他這般冷酷的性格該是與他的家庭有關。

良久,顏清辭試探性地緩緩開口:“你是不是……想你的爹娘了。”

沈寒眸色沉了沉,沒應聲。

顏清辭貼在門邊繼續道:“我知道你的心情,我娘在我出生的時候便去世了,我甚至不知道她長什麽樣子,從我很小的時候身邊的人都說我是個不詳之人,是我克死了我娘,還說我爹也是因為有我這個倒黴女兒的拖累才一直續不了弦。”

門外的人頓了頓,聲音中似有些哽咽,卻清了清嗓子壓了下去,繼續柔聲道:“所以我自小便是一副歡歡喜喜沒心沒肺的樣子,其實不是不思念母親,不是不悲戚,而是不敢,我多怕我只要稍微在爹爹或者外人面前流出一點眼淚,他們便會厭棄我,覺得我是個只會哭哭啼啼的可憐蟲,所以不管多難過多傷心,我都是那般相安無事的樣子,我希望大家眼中的顏清辭是一個無憂無慮能帶給他們快樂的人,我想若是母親在天有靈,也會欣慰的。”

顏清辭的話落在沈寒耳中,卻砸在他的心上,一直以為像她那樣愛笑美好的人該是生不出什麽煩惱絲的,原來不是沒有,而是被她隐藏的太好了,她并沒有看起來那麽堅強明媚,相反地,她有一顆琉璃般易碎的心,卻在外面罩了一個鐵鑄的外殼,多少次夜不能寐時她也會念着母親偷偷流眼淚吧。

門外的人語氣突然松了松:“不過人不能總活在過去呀,我雖遺憾未感過母親的疼愛,卻慶幸我不是一人行于世間,有爹,有醉禾,有王爺和李大人,還有初一,一想到有這麽多在乎我的朋友,便會心生出很多的勇氣,來時的路再難,也總會走過去的,對嗎?”

聽顏清辭說話的時候,沈寒不自覺便踱步到了門邊,此刻倒是冷笑了一下,依舊是那般能讓人如墜冰窖的音色:“你有朋友,我沒有,我就是死了,也不會有人知道。”

十四年前他從那場大火逃脫後,便暈倒在了一片樹林裏,最後被玉魂樓主撿了回去,給他取名九刈,刈者,殺也,他便從此走上了嗜血奪命的路,他已經記不清有多少亡魂慘死在自己手中了,只是漸漸練就了數十米外一顆石頭取人性命的功夫,十數年間也不是一帆風順,多少次他都做好了掉腦袋的準備,那一身的傷疤都是一次次劫難。

曝屍荒野,這是他早就為自己想好的結局。

“才不是呢,你若是死了,起碼我會知道,不過我不會讓你死的,你能保護我,我自然也能保護你,你的賣身契在我手上,你和你的命都是我的,我不許你死。”清脆的聲音突然從門外響起,将沈寒的思緒扯了回來。

“我不許你再妄自看輕了,我便正正經經告訴你,你對于我顏清辭來說很重要。”

沈寒推開門,一下正對上門外人的雙眸,沉聲道:“有多重要?”

顏清辭怔了一下,突然擡頭見不知什麽時候雨已經停了,天色被沖刷地蔚藍透亮,日光柔和安谧,一道彩虹兀自斜在空中,氤氲水汽中朦胧出七彩顏色,實在美極。

顏清辭指了指那道彩虹:“就像彩虹。天色陰晴雨雪,四季如此,未免枯燥乏味,若得見了彩虹,方才知世間萬物的珍貴,你于我而言,便如若彩虹,有了你才有色彩。”

沈寒心中翻湧出陣陣漣漪,擡頭看着這雨後初晴的天,若說他是她眼中的彩虹,那她便是狂風暴雨後救贖他的那個太陽。

“你瞧,天總會晴的,除了沉溺于過去,我們還有很多重要的事情做呀,莫要負了這大好春光。”

沈寒回過神來看着顏清辭,少女的嘴角挂着比春日更璀璨的笑,烏雲盡數散去,暖光直照在他的身上,沈寒感受到了十四年來唯一一次放松的感覺,突然有一個想法蹦入他的腦中,或許過去的事就該塵封在過去了,他的生命中不該只有仇恨,他想放下了。

這種突如其來的莫名想法讓沈寒心中一驚,他能活到現在都是為了尋找真相,那件事情那個兇手,于他而言,已經不再只是一個天大的迷題,在這十四年的風雨輪轉中早已化成了執念,深深紮根在他的心髒,随血液流淌在他的周身,放下仇恨的穆雲則,還配活在這個世上嗎,他一遍遍問自己,他能放下嗎?他又敢放下嗎?

——

顏清辭總有一種錯覺,春天過得無與倫比的快,她時常覺得自己不過是剛剛起床用了早飯,一轉身便黑了天,這樣大好的天氣,竟這樣悄無聲息溜走了。

顏清辭每每發出這樣的感嘆,醉禾都要在心裏翻一萬個白眼,她的這一轉身可有大說道了,不是去花園裏撲蝴蝶,就是上樹摘桃花去了,那可不是一轉身便黑天了嘛,這不,李大人又托人送了個紙鳶來,顏清辭又有得忙了。

草色煙波四月天,顏清辭忙着放紙鳶。

顏清辭在花園的青石板上小跑着,玉石項圈上的珠墜發出清脆的碰撞聲,微風輕起,少女嫩黃色的裙擺飄飄飛舞,身後是淩空而起的小小紙鳶,日光微醺,雲邊淡卷,萬物美好。

少女停下腳步,擦了擦額頭的薄汗,回身看着空中随風飄揚的紙鳶,心境舒然,想着春天真是個好時候,不過唯一的遺憾就是不能再瞧見雪了。

然後顏清辭就迎來了春天的第二個遺憾,那紙鳶仿佛并不想肆意翺翔天際,扯着它的線突然斷了,紙鳶一下搖搖晃晃墜落下來,挂在了一棵歪脖樹上。

顏清辭搖了搖頭,啧了一聲:“這個李步珏真是不靠譜,自己那麽有錢偏送我個不好的,下次見面一定要向他興師問罪!”

一邊怨怪着,便來到了歪脖樹下面,顏清辭朝上面看了看,就見樹幹粗糙,坑坑窪窪的,要爬上去并不困難,當下也不多想,三下五除二就扒着樹幹向上爬去。

顏清辭自小便是上樹掏鳥蛋的選手,這區區一棵歪脖樹對她來說自然不在話下,一路順暢就爬到了紙鳶掉落的位置。

可是那紙鳶竟卡在了兩個樹杈間,她在這如何伸直手就是夠不到,顏清辭有些着急又很無奈,只能将身體朝那邊湊近些,手盡力伸出去夠那紙鳶,卻不想,腳一下踩了滑,手又沒有抓在樹上,人竟直直向下跌去。

“啊——”顏清辭的手本能地在空中亂抓,卻只抓到了一片飄落的桃花瓣,然後就聽“咚”的一聲,顏清辭重重摔進了假山邊的湖裏。

滾滾湖水一下嗆入顏清辭的口鼻,只掙紮了幾下,人立刻便沒了意識。

又是“撲通”一聲,一個玄色的身影直刺入那片漣漪中,用極其快的動作将顏清辭托到了岸上。

幸好沈寒從此處經過,見顏清辭落水,當下也沒來得及多想,一下就跳入了水中,看着被丫鬟家丁急急圍着的顏清辭,少女雙眸緊閉,臉色慘白,沈寒第二次感受到了那種簡直能吞噬人心骨的慌亂,第一次有這樣的感覺還是在十四年前,他跌在雜草中看着坐在馬車中遠遠離去的母親,這種感覺簡直能讓他發狂,沈寒立時轉過身去,不敢再去看顏清辭,心跳卻如打鼓般越來越快,根本壓抑不下來,他真的害怕了。

這種感覺一直到郎中來看過顏清辭确定她無礙後才慢慢緩和下來,顏清辭還在昏睡,不過總算沈寒來的及時,并沒有性命之憂。

郎中給開了幾服藥,疏氣調理用的,能讓顏清辭快些醒來。

郎中在和醉禾交代些需要注意的事情,初一則是在床邊拉着顏清辭的手嚎啕大哭,沈寒沒心思聽這些,直走回了自己房中。

“該動手了……”皇後的話突然在沈寒腦中響起,今日是四月初一,後日便是選秀的日子了,留給他的時間确實不多了。

沈寒頓時心亂如麻,也顧不及渾身濕透的衣服,腦中盡是各種景象反複閃現着,從十四年前那場大火,到他潛入侯府,再到方才他不顧一切救顏清辭上岸……

“你為什麽要救她?!”頓時有個空靈的聲音在他腦中響起,好像有另一個自己現在就站在他的對面,沉聲質問他。

是啊,為什麽要救她,當時那地方只有他們二人,他就當沒看見走過,她便不會再活着回來,一切都神不知鬼不覺,攝政王府不會牽扯進來,甚至連自己也不會,簡直占盡天時地利。

沈寒突然眸色一驚,便想到,他好像從來都沒有想過要殺她。

他亂了。

他無法再欺騙自己,顏清辭是在他的死亡名單上活的最久的,他不是尋不到機會殺她,而是下不去手,見她落水時他那般的焦急心慌是無法驅散的,他一直只以為顏清辭在自己心中只是有些不同而已,卻沒想到原來她對于自己來說竟那般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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