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裏裏,好久不見
2022年7月6日;
淩晨兩點半,臺球室裏空曠寂靜。
收銀員已經下班離開,只剩下江裏和盛千陵在亮着燈的1號球臺練球。
江裏有點困,眼皮都耷拉了好幾次,但還是一杆接一杆練習盛千陵教他的超強低杆。
白球出去又回來,像貪吃蛇一樣,晃幾圈,又慢慢回到預定的位置附近。
可盛千陵很不滿意,一掌拍在江裏擊球時撅起的右臀上,嗓音裏隐有火氣:“離目标點位偏了五厘米!再練不好,別怪我把你拍腫!”
江裏咬咬唇醒醒神,依舊保持着那個彎腰俯身擊球的姿勢,等待盛千陵幫他把球撿回來,重來一次。
又來一次,又偏五厘米。
盛千陵生氣了,沉着眸子問:“是不是故意找打?”
說完又毫不留情地拍了一下江裏挺翹的臀部。
打斯諾克時,人得彎腰趴在球臺上,雙腿打開,上半身與下半身需要維持在一個垂直的角度。
又因為重心需要放在右腳,免不了要翹起右臀,好讓右肩、腰、右腿均勻受力。
江裏個子高,趴伏的姿勢倒是标準,可盛千陵教的內容,卻完全不同于他從前的野路子打法。
好比一個寫慣了狂草書法的人,讓他一筆一劃寫字,反倒畏畏縮縮。
所以他的白球一次次偏離目标點位,盛千陵就一次次拍打他。
嚴師盛千陵真有點惱了:“別以為你這兒長得好看,我就舍不得打你。如果這次再打不準,我就讓你長點教訓。”
江裏猜到是什麽教訓,困倦的眼皮顫了顫。
架杆的左手微微抖了抖,随即右手出杆,又來一次。
這一杆出去,超強低杆沒拉出來,反而用力過猛,白球越彈越遠,離預定的點差了十萬八千裏。
盛千陵終于氣極,冷着一張臉,邁開大步走到收銀臺,将全場的監控線一拔,關掉了場內所有的照明燈。
門口兩盞堪堪照明的應急燈亮起,江裏站在漆黑的環境裏,眸子裏折射出一點微弱又興奮的光。
盛千陵很快回來,将江裏一推。
江裏手中的球杆順勢而落,掉在球臺上,一桌的小球七零八落四處旋轉。
緊接着,江裏扶着斯諾克桌彎腰趴下,去撈那支制作粗糙箭紋紊亂的小頭杆。
黑暗裏,他聽到盛千陵一聲冷笑。
窸窸窣窣的聲音響起,午夜的球房裏溫度漸漸升高。
沒一會兒,晴夜驚雷忽作,似有狂風急雨就要席卷而來。
門口的應急燈在某個瞬間突然上下晃動,來來回回,不知疲倦似的,讓人頭昏眼花。
江裏只覺得全身都熱,在心中抱怨這武漢的夏夜,竟熱得這麽嚣張。
他渴望誰能給他一杯冰水,又幻想能下長江去游個來回,好解了這渾身的火氣。
過了好久好久。
江裏迷蒙地仰起頭,見那應急燈的光亮驟然發散,口幹舌燥即将被纾解時,卻聽到身後那人啞着嗓子問:“裏裏,你是故意的,對不對?”
你是故意的,對不對?
故意的,對不對?
對不對?
江裏心中大駭,一顆心髒像被突然拽起,又宛如極速失重,飛身沉進了深海裏。世界驟靜,在缺氧般的窒息中,他驀然從睡夢中驚醒。
氣喘籲籲,似死裏逃生。
夢裏那個人不肯放過他,反複問他是不是故意的,吓得他出了一身冷汗,心髒不住地悸動,需要依靠大口大口呼吸,才能在深海裏獲得一絲絲稀薄的氧氣。
江裏顫抖着去摸手機,按開開機鍵看了一眼時間,淩晨三點四十五分。
他又一次夢見了盛千陵。
又一次夢見六年前,他們在夜深人靜時所做的那荒唐又豔情的一幕。
江裏在黑暗中睜着眼,等着心中那道郁結漸漸平息。
他強迫自己放空大腦,什麽也不要想,這樣才能稍微好過一些。
直到心梗得不那麽厲害了,才打開手機,翻出短視頻APP,從收藏夾裏調出一堆斯諾克視頻,眯着眼睛開始觀看。
每當從有盛千陵的夢中驚醒,他就知道自己再難入睡。
不如看看視頻。
但今日卻有些反常。
到早上八點鐘,江裏想起床的時候,莫名又來了一陣令人安心的睡意。
不過兩分鐘,呼吸就變得綿長均勻。
最後還是被一陣急促不停歇的電話鈴聲叫醒的。
江裏伸手撈過電話,懶洋洋地接聽:“喂……”
電話那頭傳來一個男人的聲音:“小江,怎麽還沒來?我這開業活動都快開始了。”
江裏清醒得很慢。意識悠悠轉了幾圈,目光才漸漸明晰。
“啊,卓哥,我馬上就起,馬上過來。”
說完扔下手機,飛快地開始穿衣服。
卓哥名叫卓雲峰,四十多歲,是個長着絡腮胡子的男人。三年前同妻子一起回到妻子的老家江陵縣,和江裏在一場小型斯諾克比賽中相識。
今日卓雲峰的斯諾克俱樂部開業,邀請江裏去暖場,和一位神秘的嘉賓進行球技切磋。
十一點差五分,江裏叼着一顆徐福記甜橙味棒棒糖,來到歡樂大廈三樓。
雲峰斯諾克俱樂部就在這裏。
一出電梯,便看到姹紫嫣紅的開業花籃擺滿了整個過道。
半人高的竹籃框,裏面盛着豔麗的花朵。一片嬌嫩,十分喜慶。
花籃兩端都貼着寫滿贈語的紅色飄帶,贈語幾乎都寫的是「XXX恭賀雲峰斯諾克俱樂部盛大開業」,這個「XXX」要麽是人名,要麽是公司名或者其他的店鋪名。
看得出老板卓雲峰人脈很廣。
江裏随意一掃,沒太過心。
只将棒棒糖由左換到右邊口腔,繼續吮着那股甜膩的味道,走向1號球臺。
新店開業,來的人挺多。
三十張球臺除了1號桌,已盡數亮燈開臺。
這些斯諾克發燒友一方面是來試新臺的打感,另一方面也是出于好奇,好奇老板懸挂在歡樂大廈樓下的巨幅宣傳海報裏,那個神秘嘉賓會是誰。
雖然料到不可能是奧沙利文或者特魯姆普這樣的重磅級職業選手,但大家都猜測這位嘉賓咖位不低,起碼是拿過大師賽冠軍的人。
江裏步履閑散地走到1號球臺邊,見老板卓雲峰正在打電話。
兩人視線相對,江裏挑挑眼角,咬着糖棍露出白淨的牙齒笑笑,就算是打了招呼。
卓雲峰面色嚴肅,沒有精力招呼江裏,江裏就自己在球臺旁的長沙發上坐下來。
轉頭一看,見到1號球臺附近有一面與牆等高的鏡子,江裏驀地見到自己英俊白皙的臉。
他搖搖頭,小聲地嘆氣:“這麽帥,會不會驚動聯合國啊……”
……
也難怪他自戀。
他身材好,長得高高瘦瘦,無論穿什麽,都像只行走的衣架。背又薄,腿又長,雖過了二十四周歲,可少年感滿滿,總讓一起打球的球友誤會他還不到二十。
江裏回過頭,聽到卓雲峰清晰的聲音:“已經接到了是麽?那行行行,從沙市機場到中興路只要四十分鐘,那我這邊先安排會員們試打一場,等千陵一會兒……”
江裏心裏一驚。
似乎聽到了某個不能言說又不敢确定的名字。
幾秒失神,又覺得是自己聽錯了。
怎麽……可能呢?
江裏再回頭時,見卓雲峰匆匆往前臺那邊去了。
兩分鐘後,店內響起前臺主管的聲音:“親愛的朋友們大家好,歡迎大家光臨雲峰俱樂部,今日開業大酬賓,充值3000元以上不僅可以辦理白金卡終身享受五折優惠,還能獲得抽獎機會……我們将會從白金卡會員中抽出兩位,優先試用1號球臺,這張球臺與世錦賽同等規格……”
江裏坐着沒動,他就沒打算充值。
原因很簡單。
沒錢。
不過其他愛好者們倒是十分踴躍,聽了廣播就跑來排隊,吵着鬧着要多充幾千免抽獎直接內定,恨不得為了争搶名額大打出手。
卓雲峰樂于見此,一直笑着安撫客人們,一邊同他們笑談。
縣球的斯諾克圈子不大,來回就是這些人,相互之間早已混了臉熟,倒不至于真的鬧起來。
不過是故意搞搞氣氛罷了。
江裏靜默地斜坐在沙發上,有一搭沒一搭啃着糖。
過了十分鐘,廣播聲又響起,介紹了兩位獲得1號臺第一次體驗資格的會員名字。
江裏也不挪窩,長腿一伸,掀起眼皮,慵懶地看着。
1號球臺邊很快圍了一圈人,站在球手外圍的合适距離。有幾個同江裏和卓雲峰熟悉的,直接就坐到了沙發上準備觀戰。
江裏盯着那兩位充值最多的會員,看到他們開始對杆。
都是業餘選手,準度和技巧都算不上出挑。
高杆右塞開球,開啓了平平無奇的一局球。
中途,穿灰色西褲那位會員架加長杆彎腰擊球時,另一位會員調侃他:“老徐,你這屁股,是不是翹得太高了?”
江裏目光挪過去,果然見到人稱老徐的那個選手褲子緊繃,露出渾圓的臀部,十分性感。
接着,有熟悉他們的人打趣道:“別人都争江陵第一杆,老徐這是只想當江陵第一臀啊……”
江裏卻忍不住腹诽一句:“這算什麽,我的臀才是——”
當他意識到自己想到了什麽時,心裏的聲音驟然停下。
六年前,有一個人曾經對他講:“打了這麽多年球,一直以為我只要打球就能心如止水。結果發現自己沒法和你對杆。”
江裏問:“為什麽?”
那人回答:“你的臀型太好看,我總是忍不住分心。”
江裏:“……”
江裏的腿很瘦,臀部卻飽滿圓潤。尤其趴伏打球時,愈發将腰臀曲線完美呈現。
那人總說他太勾人,于是只肯站在他的對面,教他那些正兒八經的學院派打法。可又總忍不住多瞧他幾眼,仿佛只要看一看,便能飨足。
就連在夢裏,那人也總是拍打他那兒,還……
不能再回想。
會發病,會失控。
江裏用力舔一口那支甜橙味棒棒糖,往沙發背一靠,拿手掌覆蓋住了眼睛,強迫自己把腦海裏浮現的人影趕出去。
兩位會員的試杆終于平淡地結束。
理球師開始迅速收球刷臺,并将計分器上的數字清零。
卓雲峰又接了個電話,頓時喜上眉悄,一圈絡腮胡子都看着來了精神,根根透着激動。
他春風得意地往前臺走一圈,于是,前臺又響起了廣播聲。
“尊敬的各位會員朋友們大家好,歡迎大家光臨雲峰俱樂部,今天我們有請到了一位重量級的嘉賓,這位嘉賓是一位在役的職業球手,曾獲得溫布利大師賽冠軍,也是有史以來最年輕的英錦賽冠軍獲得者,他——”
廣播聲清晰地傳遍俱樂部每個角落。
聲音流暢,一絲雜音也沒有。
會員們興致勃勃停下手中的動作,不約而同聽着這即将揭開謎底般的播報。
當他們聽到廣播裏的這幾句介紹時,個個雙眼放光來了精神,仿佛早起排隊等球臺、又充值高價會員都值得了。
卻也有人,忽然走了神,失了魂。
恍惚間,江裏感覺自己聽不見任何聲音了。
他的心跳在聽到「最年輕的英錦賽冠軍獲得者」時驟然跳停,靈魂仿佛出了竅,一切感知盡數消彌,世界成了白茫茫的一片。
有那麽一瞬間,他感覺自己像一條瀕臨死亡的魚,被遺棄在無垠的幹涸沙灘上,被日光炙烤,卻遲遲等不到翻卷過來的海浪。
他又快死了。
他想。
許久以後,他的身體終于慢慢回溫。
原因是耳旁傳來一道關切的聲音:“小江?怎麽了這是,睡着了?”
江裏的手掌還搭覆在眼睛上。他緩慢地挪開手,睜開雙眼适應了一下俱樂部裏的光線,佯裝無意睡着,抱歉地笑了笑。
随後慢慢起身。
卓雲峰說:“千陵已經到了,你準備一下上場。”
江裏用力吮了一口棒棒糖,卻發現糖球已化完,嘴裏只剩下了一根橘色的塑料小棍兒。
于是他咬着小棍笑一笑,露出一口珍珠白的牙,又伸手從運動褲兜裏掏出一根新的同口味棒棒糖來。
在撕糖紙的時候,他餘光瞧見有道颀長的身影朝他走來。
江裏動作未停,臉上漾起慣有的笑容,然後擡頭。
他平靜地說:“你好。”
一身正裝的盛千陵在江裏面前站定。
他穿着白襯衫配黑色馬甲,下搭一條西裝褲。這是斯諾克職業選手在比賽時最常見的打扮,馬夾袖口寬松,胸前會貼上國旗和贊助商LOGO。
但盛千陵今日是來給教練的老朋友捧場,沒佩戴那些繁複的肩章胸牌,只在襯衣領口處系了領結,看起來溫柔又紳士。
從北京到荊州,相隔千裏,卻只飛行了兩小時又三十五分鐘。
他竟不知道,江裏與他,只隔了兩小時又三十五分鐘的距離。
盛千陵諱莫如深的目光落在江裏白皙的臉上。
繼而,目光朝下,無言地盯着江裏叼着的那支糖棍兒看了兩眼。
時光不忍幹擾故人重逢,悄悄停駐半晌。
好一會兒後,盛千陵輕輕開口——
“裏裏,好久不見。”
作者有話說:
朋友們大家好;
本文我已經全文存稿了;
絕不可能斷更爛尾之類的;
請剛剛點進來的大家;
給小秦三章機會;
好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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