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哥
江裏坐在沙發上,心不在焉回想盛千陵的球技。
一氣呵成的單杆清臺,絕妙精巧的各種走位,炫技表演一般的超強杆法。
不管回想哪一杆,都能看出他的确是自小就練習斯諾克,水平也絕對是職業水準。
而且他沒吹牛,真的就是「試試杆子」。
江裏想不明白,都是一樣的年紀,憑什麽有人能在斯諾克造詣上高他這麽大一截,簡直望塵莫及連背都看不見。
憑他比自己高?憑他比自己帥?
高他承認,帥倒不至于吧,雖然鼻子嘴巴長得好看,雖然皮膚白皙下颌流暢,可那墨鏡下頭萬一是雙畸形醜陋的三角眼呢。
一雙眼睛毀了整張臉的,比比皆是。
江裏又想到剛才盛千陵跟着潘登走的時候,還若有似無提醒他別忘了那一局的賭注。
江裏一瞬間洩氣,默默在心裏思索請他吃碗三塊五的熱幹面靠不靠譜。如果不夠,就加碗蛋酒吧,不能再多了。
從外地來的挑戰者已經到了,和洪師傅商量打中式八球,兩百塊一盤。
洪師傅個子不高,五十出頭頭發已然全部花白,看着年逾六十。長年在這兒坐莊打球,占着主場優勢,從來不畏懼任何從四面八方過來的高手。
江裏跑去給他們整理球桌,刷臺擺球,十分勤快。等要比賽的兩人上場了,又坐在一旁揪着嘴繼續心煩。
平時他愛看人賭球,眼下卻完全不能靜下心。
憑什麽有的人17歲就能打出147啊?!
憑什麽他就不行啊?!
他哪兒不行啊?!
江裏簡直要瘋了。
這時,洪師傅叫他:“小裏,擺一下球。”
原來是一盤打完了。
江裏趕緊起身走過去。他在這兒玩了五年,對各種球的國标擺法清清楚楚。
尤其這種對杆的時候,他會刻意幫自己認識的人将球壓實,然後往點位上推高一丁點兒,好讓開球進球的幾率更大一些。
洪師傅果然連杆進球,一晚上打了三十多盤球,最後一共贏了十二杆兩千四百塊。
過來放長線的挑戰者做出不服氣的表情,約定明日再戰,然後假意痛心疾首地掏現金給了錢。
等這人一走,洪師傅掏出兩百塊遞給江裏,說:“小裏,今晚辛苦你幫我擺球了。”
江裏也不扭捏,接過兩張紅色紙幣塞進校服褲兜裏,說了聲謝謝。
心中長舒一口氣,心想請盛千陵吃飯的錢總算是解決了。
次日放了學,江裏還是先回了趟家。
家裏依然光線黯淡,房子裏透着一股老建築的陳腐味兒。樓下小吃一條街各種炒粉炒面炒花飯的氣味飄來,和房子的破敗氣息交錯萦繞。
客廳裏放着一根寬扁擔。江裏進去時,不小心踩到扁擔鈎子,扁擔發出「砰」的一聲,倒在水泥地上。
江裏漫不經心撿起,又将扁擔靠牆放好。
江海軍還是給他留了十塊錢作為晚飯錢。
江裏把這錢夾進一本高一用過的書裏,抓了幾顆昨天買的棒棒糖塞進褲兜,然後揣着昨天洪師傅給的兩百塊出了門。
特地早了一些,就是擔心到了時光臺球,盛千陵已經吃過了晚飯。
哪知剛進門,又恰好碰上潘登帶着盛千陵他們幾個出去吃晚飯。
盛千陵還是戴着墨鏡,半長不短的碎發垂下來散落在額間。鼻子線條流暢,唇角微揚。就是不知道那雙三角眼吓不吓人。
江裏頓時覺得好可惜。
潘登這時開口說:“小裏,來了?走,去吃飯。”
江裏連忙擺手,說:“不了不了,我吃了來的,你們去,我在這兒幫客人擺會兒球。”
江裏自知長期受潘登等人照顧,向來會主動做點力所能及的事情。
有時候在服務員不夠時幫忙擺球,有時候在天氣潮濕時幫潘登拿熨鬥燙臺布,偶會還會幫做清潔的師傅換方形地毯。
時間一長,都快成了半個技術工。
見江裏拒絕,潘登也不強求,點點頭就出去了。
盛千陵跟着潘登走,回頭看一眼江裏削瘦修長的背影,随口問:“舅舅,他在你這兒打工麽。”
潘登愣了一下,反應過來,答:“噢你說小裏,他不是,他在附近上高二,總是在我這兒玩,我也不怎麽收他錢,他經常會幫我做點事。他球打得好,喜歡找他玩的人也多。”
盛千陵聞言,墨鏡下的眉眼輕揚:“小李球打得好?”
想到昨天那僅秀了一杆的暴力炸球,盛千陵兀自笑了笑,沒再追問。
江裏去看了看客人們打球,又自己開了張練球臺練了一會兒。
他獨自練球時是免費的,對杆輸了才需要付臺費,而且是五折。所以他一年上頭,在時光其實花不了多少錢。
昨天那筆22塊,還是他今年以來第一次付錢。
練了大約一個小時,江裏停了下來。
他靠在斯諾克桌庫邊,苦思冥想他的17歲為何要為球技掉眼淚。
沒想多久,餘光見一個白色的修長身影朝他走過來,轉頭一看,是吃完飯回來的盛千陵過來了。
盛千陵在球臺邊的沙發上坐下,打算看看江裏練球,了解一下他舅舅說的「打得很好」是怎麽個好法。
江裏見盛千陵坐下,會錯了意,上前一步,扶着球杆乖巧地說:“盛老師,這可不怪我,我本來今天是來請你吃晚飯的,你跟潘總出去了,不算我爽約啊。”
江裏的長相極具欺騙性。
當他不吃糖不咧嘴不笑的時候,白皙的臉上總挂着少年人的純真。
又因他穿着二十九中的夏季校服,白色的POLO翻領短袖配藍色寬松長褲,頭發又略蓬松,整個人看着軟萌幹淨人畜無害。
可當他叼着糖棍笑得露出一口白牙時,那點兒痞性便藏匿不住,渾身的拽都從每根頭發絲裏傾洩出來。
但盛千陵很快抓住重點,他微微揚頭,面朝江裏問:“那你剛才怎麽說吃過了?”
江裏竟沒往這方面想,謊話張嘴就來:“我、我就胡亂墊了兩口。”
盛千陵沒再反駁,也不知道是善良的不追問,還是聽信了這個理由。
片刻後,他淡淡點頭,說:“不用這樣。”
江裏盯着他看,被墨鏡擋着,看不見他的情緒。
江裏反問:“哪樣兒?”
“不必叫盛老師。”
江裏一時來勁,湊過去一點兒,顯露狼狗本性調侃道:“你比我大,那我叫你一聲哥?”
說一次還不夠,嘴裏咂摸出了點味兒,又叫一次:“哥?”
少年的聲線清朗,還沒有完全變成男人般的渾厚,叫出「哥」這個字,只讓人覺得是最清純的人做着最魅惑的事。
盛千陵不自然地抿着唇角,擡頭去看江裏,果然見他露出一臉狡黠的笑。
盛千陵:“……”
這人果然是故意的。
但兩人的談話被迫被中斷了。
有一個一直在附近打九球的女生忽然跑過來,站到江裏面前,紅着臉扭扭捏捏地說:“那個……同學,能加個微信嗎?”
江裏聽了,壓根兒沒有覺得意外。
他慢吞吞從口袋掏出一支棒棒糖,邊撕塑料紙邊笑道:“這位妹妹……很勇敢啊。”
說完含住糖,彎腰靠近那個女孩。
他越靠越近,面對面眼對眼,一雙星眸直直盯着女孩,一時過分暧昧過分危險。
江裏就像一個活脫脫的浪蕩子,渾身上下散着着迷人又熾熱的野性。
這樣長相出衆性格又甜野的男孩,在十七八歲的時候,總歸是極招人喜歡的。
那女生大氣都不敢出,一顆心撲通撲通快跳出胸腔,眼睛裏又驚又喜,錯愕怔愣半天,都沒回過神來。
仿佛下一秒,就要和自己暗戀許久的男生親上。
只是想想,都羞赧到臉熱。
江裏頑劣不堪,女孩低頭,他也跟着低頭,非要和人近距離正面對視,眼尾那點兒恣意張揚壓都壓不住。他壓低聲音問:“是不是覺得我長得帥?”
女孩顫顫巍巍點點頭。
江裏随意指了一下盛千陵,壞笑着追問:“那我和這位小哥,誰更帥?”
江裏腦海中忽然閃過一個不服氣的攀比念頭。
斯諾克比不過,比帥還比不過了嗎?
他又不是三角眼!
那女孩年紀不大,羞紅了臉,答非所問:“我也是二十九中的……”
意思是校友,希望得到一些溝通上的便利,也希望不要被迫陷入難堪。
即便被拒絕了,也會因為這是在外面而不是在學校,而沒有什麽後顧之憂。
盛千陵淡靜看着江裏和陌生女孩那唇對唇的距離,藏在墨鏡後的眸光垂了垂,無意繼續聽下去,起身準備走。
江裏這時卻飛快離開那個女生,笑眯眯地拉住盛千陵的手腕,換了副乖巧面孔,說:“盛老師別走呀,我倆之間的話沒說完呢。”
親密又得意,調皮又惡劣。
盛千陵的臉轉向女孩,大概是朝她看了一眼。
下一秒,江裏聽到他說:“你先加微信吧。”
江裏斜了女孩一眼,故意提高一點兒聲線,對盛千陵說:“那怎麽行?我只加我女朋友的微信。”
那女孩聽出江裏的拒絕,窘迫得低下頭,羞憤得雙目含淚,內心久久不能平息,轉身就朝前臺跑,頭也不回,九球也不打了。
盛千陵有些好奇,停住腳步,反問:“不加微信怎麽發展成女朋友?”
江裏伸手将盛千陵的肩膀一摟,臉上的笑意仍未褪去,大大咧咧地說:“哎哎盛老師,不要在意這些細節。”
盛千陵向來邏輯嚴謹,無論對于生活還是對于斯諾克。
他不能理解江裏與女孩之間的對話,倒是出于旁觀者的角度,想了想,淡淡地問:“你對別人沒意思,何必做那些事。”
是指故意彎腰與她對視、逼迫她靠近這一系列調戲之事。
江裏卻滿不在乎地回答:“讓她早點死心,不是壞事。”
盛千陵又問:“萬一她不能死心呢。”
江裏笑得眼睛彎彎,像兩枚弦月。
他痞裏痞氣地說:“那沒辦法。帥到我這個程度,天生就得承受這些被愛的痛苦。”
盛千陵:“……”
盛千陵未經**,沒有與女孩相處也沒有戀愛經驗。對于江裏的話,并不能很快理解。
但奇怪的是,明明覺得江裏是個十足的混球,卻偏偏挑不出什麽錯處來。
甚至江裏自誇帥氣,盛千陵也從心裏認可。
毋庸置疑,他真的長得很好看。
這時,江裏掏出一個滿是劃痕的黑色智能手機,打開微信,說:“盛老師,咱倆加個微信交流一下呗?我這輩子要是能打出一回147,死而無憾啊。”
盛千陵沒想太多,覺得江裏這個願望合情合理,于是遂了他的意,加上了好友。
寫備注時,盛千陵問:“你姓李?李什麽?”
江裏愣一下,反應過來,連忙回答:“不不不,我不是姓李,我姓江,我叫江裏。”
盛千陵擡起頭望江裏一眼,又低頭寫備注。墨鏡稍稍往鼻尖滑了一點兒,又被他扶回去。
江裏腦子一抽,又解釋一句:“我是我爸在江裏撿的,他又姓江,就随便取了這名字。”
盛千陵怔松幾秒,抿抿嘴唇,軟下嗓音說:“抱歉。”
明明沒有做錯什麽,卻紳士地先道了歉。
江裏取出嘴裏的糖,用右手大拇指和食指捏着橘色的糖棍,像捏着一支煙,咧開嘴笑道:“你道什麽歉啊?”
盛千陵加好微信,收起了手機,沒再說話。
哪知道江裏下一秒又說:“哎,盛老師,這樣吧,如果你真覺得愧疚,收我做徒弟,好不好?”
盛千陵:“??”
他做什麽了就要收徒弟?
江裏調皮地眨眨眼,死皮賴臉糾纏道:“你那杆147收了我,我可能從此一蹶不振尋死覓活,你忍心看我成為一個失足美男麽。少了我這個大帥比,對國家也是一種損失,你說對吧。”
滿臉壞笑,和擋不住的小人得志。
盛千陵後知後覺,才意識到自己是如何一步步走進了江裏的言語陷阱。
他接受精英教育,從小到大的生活環境裏都沒碰到過江裏這樣的地痞流氓,一時不知道怎麽招架,後退一步,在腦子裏思索要怎麽體面回答,才能不失風度。
江裏又湊過來,雙眼裏含着笑,舔舔因為吃糖而發紅的唇,試探道:“盛老師?”
盛千陵沒理。
江裏又說:“盛師父?”
還是沒理。
江裏:“千陵?”
“……”
“哥?”
“……”
作者有話說:
感謝大家閱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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