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你沒機會了

江裏這個人,只要認定一件事,就會将自己不要臉的優良品格發揮到極致。

十二歲時來時光臺球看人打球,他其實非常不受待見,總是被客人轟走又自己跑回來。

一又眼水汪汪的,像只單純的小狗一樣,被欺負了也不出聲,無非就是循環地出去又進來,進來又出去。

後來混了個臉熟,會乖巧地幫人撿球,幫人遞水,還幫忙跑腿去買煙,也不要報酬,就像塊狗皮膏藥似的,牢牢粘在球臺附近,眼睛一眨不眨看着他們打斯諾克。

日子久了,終于慢慢被接受,被允許坐在球臺邊的沙發上,被要求計分和替杆,然後被大家親切地叫做「小裏」,一待就是五年。

他的人生格言就是——“臉皮厚者得天下。”

所以眼下,他想要拜盛千陵為師,對方不答應,他自己就不可能輕易放棄。

盛千陵十分苦惱,起身想走開一點兒,江裏就一步步擋着纏着,側臉追問:“行不行啊,師父?”

還沒答應呢,這就「師父」都叫上了。

盛千陵有些尴尬,也有些頭疼,也實在難以招架江裏的軟磨硬泡。

他并不想收徒,而且完全沒有和這種小痞子相處的經驗,于是反問:“我們才認識多久,為什麽想拜我為師?”

江裏手指捏着球杆尖尖,有一下沒一下晃着,認真道:“因為你是我認識的人裏,球打得最好的。”

盛千陵下意識蹙眉,又說:“如果你再認識比我打得好的,就馬上叛出?”

江裏情真意切脫口而出:“那當然不是了。我第一次親眼見人打出147,就是你打的。我只想拜你為師。”

少年只臣服于技術遠高于自己的人。

眼下,他有求于人,自然要把好話講盡。即便盛千陵此刻讓他跪下來拜師,恐怕他二話都不會說,馬上就跪下磕幾個響頭。

而盛千陵卻只想擺脫江裏這個燙手山芋,故意刁難:“我收徒要求非常高,要先考試,考試完全通過才行。”

江裏聽了,一雙漆黑的眼裏光彩乍現。

他頭一揚,笑得咧出一口珍珠白牙,說:“好,我參加考試!”

盛千陵沒有辦法,只好回到球臺旁的沙發上坐下,曲起長腿,審視江裏,說:“我時間有限,最多只在這邊待幾個月,所以我不想浪費時間,教沒有基礎的徒弟。”

江裏眨眼點頭:“嗯。”

盛千陵說:“考試有兩項。第一項是打一百個自由球,要求百發百中。”

江裏一聽,頓時得意起來,渾身的狂妄與傲慢蓋都蓋不住。

考準度?那不正好是他的強項?

于是興致勃勃道:“好,你說怎麽打,我就怎麽打。我們混社會的,絕不認輸。”

他球杆都沒換,還是那支從公杆筒裏拿來的低檔貨。

這種球杆經流水線生産,由普通木頭制作而成,價格只區區幾十元。和盛千陵第一天過來試的那支世界級頂級球杆相差千裏。

盛千陵想到舅舅說江裏球打得不錯,想看看他的基本功與準度,刻意忽略掉那句「混社會」,說:“你打三十個小半臺直球,三十個長臺直球,四十個貼庫直球,掉一個,第一項考試就算失敗。”

“沒問題。”江裏眼波流轉,胸有成竹地轉頭,很快回到球臺邊,自己給自己擺球。

他将白球和目标紅球擺成一條直線,然後背對着盛千陵開始擊球。

腰一彎下去,寬松的校服運動褲貼在臀部,露出右臀飽滿圓潤的輪廓。偏偏臀中縫也很鮮明,襯得他的臀部格外挺翹誘人。

盛千陵無意掃到,頓了頓,很快移開目光,專注地看向球臺。

小半臺直球是每個臺球愛好者的基本功。

所以江裏三十個球完全入袋,盛千陵并沒有感覺很稀奇。他扶一扶墨鏡,好整以暇往沙發背上一靠,手臂撐着沙發扶手,嗓音清淡:“繼續。”

江裏從口袋裏摸出一支新的棒棒糖,撕開包裝後往嘴裏一塞,接着擺球。

少年長得年輕又好看,叼着糖棍的樣子又乖又痞。姿勢一擺,球杆一架,瞬間就構成了一幅養眼的畫面。

接下來的十分鐘裏,三十個長臺直球還是杆杆入洞,無一虛發。

紅球落到網袋裏,發出「啪噠」一聲脆響,響了整整三十次。

這回盛千陵倒是挑了挑眉,對江裏的印象微微改觀了一些。

第一次和他對杆時,江裏粗暴地開了紅球,盛千陵原本以為他是個臺球莽夫,卻沒想到頗有難度的長臺球他也能駕馭。

最後四十個球是貼庫直球,就是将白球和目标球都貼着臺球桌的邊,而且也要求杆杆落袋。

即使是盛千陵自己,都不能保證自己能百分之百做到,遑論江裏這種毫無章法的草臺班子。

盛千陵很清楚自己是在想方設法勸退江裏。

他自己就是帶着茫然的心結來到武漢,不想這麽不明不白的分出一半時間去教一個剛認識不久的新球友。

江裏對盛千陵的心思渾然不覺。

他沒有感覺到自己在被刁難,反而覺得被盛千陵這種級別的球手考驗是合情合理的事。

貼庫球雖難,江裏卻練習過無數次,幾乎已經能确定它的進球軌跡。只要出杆不歪,他就能做到一擊必中。

江裏把彎一腰,俯下身體,又将臀部高高撅起來,開始擊球。

這一次沒有灌下的聲音,可大理石球入袋相撞,還是清澈入耳。

江裏站姿準确,視力絕佳,出杆穩定,每一顆球都從既定的軌跡裏落袋。

差不多過了二十分鐘,江裏忽然回頭,臉上放浪不羁的笑容乍現,眯着眼得意地問:“師父,徒弟打得可還行?”

盛千陵一看桌面——

四十顆貼庫球已全部打完。

而江裏真的做到了杆無虛發。

盛千陵:“……”

有這種實力還拜什麽師啊……

江裏滿心歡喜地等着盛千陵開口。

哪知他說:“這種準度,就沒必要拜師了。”

江裏一時心急,匆忙跑過去拽住盛千陵的胳膊,說:“大丈夫一言九鼎!你不能這麽耍我。”

盛千陵反問:“你覺得你哪兒有問題需要拜師?”

江裏對自己的弱項很清楚,故而毫不遮掩地說:“我杆法不行,就連最普通的低杆都打不出。那天你看到了,我沒有耐心用杆法防守你,所以選擇了炸球。”

盛千陵:“這球房的會員這麽多,潘總洪叔他們,哪一個不能教你杆法?”

江裏眼睛裏浮上一層笑意,實話實說:“他們準度都比不上我,怎麽當我師父?”

盛千陵:“……”

真是頭疼。

一個進球準度幾乎到了百分之百的球手,卻打不出最簡單的杆法。

這就相當于一個學生,具備獲得奧林匹克物理競賽金獎的能力,卻因為沒有學過握筆寫字,無法提筆作答一樣。

着實離譜。

但盛千陵依然堅定地不想收徒。

既然江裏提到了「耐心」,盛千陵就決定好好挫挫他的耐心,好讓他知難而退。

盛千陵問:“你周六上學麽。”

江裏搖頭:“學校雙休。”

“好,後天是星期六,你十一點過來,參加第二項考試。”

“行。”

盛千陵想了想,認真提醒:“記得吃飽飯再來。”

江裏緩緩擡頭:“??”

他莫名有了不好的聯想……

但隐隐的,還有些興奮是怎麽回事。

次日是周五。

放學後江裏依然來了時光臺球。轉了幾圈沒見到盛千陵,恹恹地看了幾局球,就回去了。

沒想到剛到家,發現江海軍也回來了。

江海軍在漢正街做「扁擔」,依靠出賣體力活賺點工錢。平時天一亮就出去攬工,每天晚上差不多得到七八點才回家。

眼下才七點不到,江裏見着屋裏燈泡亮着,心裏暗自收緊,加快步子往上跑。

江海軍正坐在客廳江裏睡的那張小床上,彎着腰揉弄自己的腳踝。

五十多歲的年紀,卻渾身透着滄桑與蒼老。一張臉被太陽曬成深古銅色,皺紋就像田地裏的溝渠,橫七豎八。眼神倒是十分銳利,一見江裏回來,他瞥一眼,嗓音渾厚道:“你個狗的,又去哪裏野了。”

江裏向來對江海軍這口辱罵充耳不聞。

他跑到江海軍身邊,視線跟着江海軍的手去看,只見他的腳踝腫了一些,透着一股充血般的紅。

江裏問:“這是怎麽弄的?”

江海軍輕描淡寫道:“今天挑貨的時候崴了一下,不要緊,死不了,你也成不了孤兒。”

江裏懶得理江海軍的渾話,徑直走到廚房拿了點跌打損傷的藥,又蹲到江海軍面前,細細給他抹上。

父子倆也不說話,他們無話可講。

江裏給江海軍揉了好半天,才說:“去洗了睡吧,明天再看看情況。”

江海軍起身,拖着一條腿邊走邊說:“算你個狗的還有點良心,不枉老子當年把你撿回來。”

江裏垂下眼,目光放空看着灰蓬蓬的地面,沒答話。

第二天,江裏起床時,發現父親的扁擔還擱在客廳裏。

他睜着雙惺忪的睡眼進了卧室,卻發現江海軍的腳踝今天腫得更加厲害。他拿手指一按,江海軍立即疼得破口大罵:“尼瑪個逼你個狗日的,是不是想把老子弄死?”

江裏起床氣未退,也來了火,扯着嗓子喊:“老子有病啊弄死你好吃席?你這腳腫得像象蹄子,我帶你去醫院看一下啊。”

江海軍拿粗粝的手指指天罵道:“反了天了,你個狗東西,跟老子稱老子。”

江裏:“老子稱爺爺你也得受着。”

江海軍不肯去醫院,江裏非要帶他去。

兩人争執不下,江裏看一眼時間,懶得再和他爸瞎哔哔,直接把江海軍往背上一扛,哐哐當當就往下跑。

少年瘦,力氣卻大,背着江海軍還能健步如飛。

于是,一整條巷子裏的鄰居都聽到了江海軍說兒子混賬造反不是個東西沒有**之類的叫罵聲。

江裏緊趕慢趕,把江海軍弄到社區醫院,排隊看完醫生又拿完藥時,已經快到十二點。

他用洪師傅給他的錢付了醫藥費,又在江海軍的罵罵咧咧中扶他回了家。

直到給江海軍買了中飯,他才飛快換了件衣服,大步往時光臺球跑。

跑得很快,好像有一只窮兇極惡的鬣狗在追他。淺藍色衛衣被風吹得鼓起,少發的黑發迎風飄揚。

鞋子都快跑掉一只,拉起後跟又繼續跑。

短短三四百米路程,好像三四公裏那麽長。

所幸路遠有盡頭。

江裏氣喘籲籲跑到盛千陵面前,不顧自己一身狼狽,雙手扶在大腿上,扯出一個明媚的笑容,大口喘氣道:“師父,對不起對不起,我遲到了,現在開始考試吧。”

盛千陵正在日常練球,看到江裏過來,停下手中的動作。

他還戴着墨鏡,配着一身白衣黑褲,在空曠的環境裏無聲發光。

盛千陵有種松了口氣般的感覺。

他不緊不慢收起球杆,臉朝江裏看過來,慢慢吐字說:“不用考了,你沒機會了。”

作者有話說:

就;

大家都不留言;

是什麽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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