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第一更】不是你一廂情願
聽到這句話, 江裏心中猛地往下一沉。
好像一枚能量耗盡久懸于空的夜航船,終于獲得地心引力,垂直回落無限靠近地球。
再擡頭看過去, 見到盛千陵正坐在他的身邊, 垂着眸子一臉認真看着他。
兩人隔得很近,堪堪幾十厘米的距離。
九球區的沙發陷在暗處,靠着邊上的裝飾燈帶照明。
盛千陵那張俊美絕倫的臉龐掩在這一方暗影交織的空間裏, 有些虛幻, 有些不真實。
江裏感覺到喉嚨有點幹涸,下意識吞咽,品嘗到棒棒糖含久後的甜苦交織。
可這餘甜過後,又湧上一味陌生的酸。
不像檸檬,不似醋酸。
酸得他有些心慌。
盛千陵坐着也比江裏高一些,江裏微微揚着臉和他對視。
徐小戀陳樹木幾個人的說話聲、球房其他客人清脆的擊球聲,漸漸化作一道若有似無的背景音,如潮水般慢慢褪去。
江裏第一次發現,自己竟然能因為別人一句話,矯情到想哭。
他不自然地挪挪肩膀, 又依靠舔吮糖果來獲得一些底氣。
他說:“我沒有生氣,我就是……”
說一半卻卡了殼,不知道應該如何表達自己都理不清的繁亂情緒。
這情緒太陌生了,無人引導, 他沒有辦法無師自通。
盛千陵等了數秒, 沒有聽到江裏繼續說話, 開口道:“不是你說的那個意思。”
江裏在一瞬間忘了自己前一日說了什麽, 聽到這話愣了一下, 很快反應過來, 盛千陵在對他昨天那句「說白了就是覺得沒必要,沒必要跟我說而已」作出回答。
心底那點兒無法忽視的委屈感後知後覺漫上來。
江裏自有記憶起,就極少有「委屈」這種情緒,即便被江海軍辱罵被老師訓斥,又或者被旁人譏諷嘲笑時,都從來沒有過。
他不覺得做一只流浪狗有什麽丢人的,反倒賦予了他頑強的生命力。才讓他在這複雜的世界裏,活得如此朝氣蓬勃。
可不知道為什麽,流浪狗也學會了委屈。
盛千陵的目光沒有移開過,一直看着江裏。
他又接着說:“是因為我還沒有決定,所以不知道怎麽和你說。”
江裏接話接得飛快:“還沒有決定什麽?”
話一說完又後悔了。這個問題,比問盛千陵會在這兒待多久更隐私。萬一盛千陵不回答,只會讓他們兩人現在的談話更加尴尬。
但盛千陵回答了他:“我保送了大學,但我又挺想去打職業。”
江裏心裏頭那點兒委屈和其它莫名的心思頓時消散得一幹二淨,糖也不舔了,睜大眼睛說:“這很難選麽陵哥,打職業是多少球手的夢想。你那個球技,不打職業你自己甘心麽。”
盛千陵說:“但我媽希望我念書,打球太苦了。”
一旦當斯諾克作為職業生涯的首選,那麽往後的日子裏,他就得花更長的時間在訓練和比賽上。他會要減少交際,減少外出,将幾十年短暫歲月裏最好的時光,全部花在這幾米長的綠色球臺上。
江裏這才想起來問:“保送了哪個學校?”
盛千陵不帶一絲一毫優越感,平靜回答:“清華大學。”
江裏:“……”
頂尖的學府,與職業球手生涯。
的确是很難抉擇的熊掌與龍鱗。
盛千陵接着說:“我還沒想好到底怎麽選。如果選清華,就得在六月回北京;如果選擇去打職業,九月回去就可以。你問我要待多久,我沒有辦法回答你。”
這也是他當初為什麽說在這邊待不久,不願意花時間去教一個毫無杆法基礎的徒弟的原因。
江裏聽了這幾句話,心中愧疚來得鋪天蓋地。
他懊悔自己昨天為什麽非要逼問盛千陵,痛恨自己為什麽非要逞那一時口舌之快。
心頭心緒正是百轉交織時,盛千陵又說:“別生氣了,行麽。”
他并沒有在糾結自己的選擇,依然在談論江裏昨天垮臉生氣之事。
江裏不好意思起來,兩指捏着那根快吃完的糖,尴尬道:“陵哥我真沒生氣,我就是……”
這回終于把話補全了:“就是覺得自己挺沒意思的,跟你玩了這麽久,我自己感覺咱倆除了是師徒,好歹也是聊得來的朋友了,但我昨天就覺得,是我自己一廂情願了。”
兩人雖然認識的時間不長,前後加起來一個多月,關系卻早就超過了新朋友的距離。
他們成天在一塊兒練球,一起吃過火鍋,一起去打過比賽,一起喝過蛋酒,江裏還去照顧過生病的盛千陵。
不知不覺間,已經開始慢慢融入對方的生活。
再怎麽說,也不可能是連待多久這種問題都不能問的關系。
江裏停頓許久,都沒有聽到盛千陵回答。
他側眸去看,見盛千陵也還淡靜地看着他。目光似月光下的深海,幽靜,卻品不出情緒。
良久後,盛千陵緩緩地說:“不是,不是你一廂情願。”
江裏忽然就高興了。
他一把拍在盛千陵的肩膀上,笑得眼角拉長,又恢複頑皮本性,說:“對不起,這次是我錯了,我下次——”拖了老長的音調後,加上兩個字——「還敢」。
盛千陵輕輕彎起唇角,笑了一下。
心裏也終于松了口氣。
這時徐小戀一局球打完,和同學一起走過來。
徐小戀一臉不高興,早先搭讪江裏的局促和緊張早消散得一幹二淨。她皺着眉說:“你們沒有別的地方坐麽,坐我這邊幹什麽?”
陳樹木也跟過來,想打個圓場,還沒開口,江裏已經慵懶起身,順手還用手背輕撞了撞盛千陵。
江裏說:“走了師父,練球去,別打擾別人小情侶了。”
這聲「師父」叫得十分柔軟,藏了些漫不經心的服軟在裏頭。
盛千陵配合地點點頭:“好。”
陳樹木一臉春風羞澀,徐小戀卻是雙目噴火,恨不得把江裏的背燒出個窟窿來。
江裏把棒棒糖糖棍夾在右手食指和中指之間,走得松松垮垮一身輕松。
那點兒沾染多時的痞氣卷土重來,在少年氣裏展露得格外明顯。
盛千陵替他找收銀員開了練球臺,自己又去打開杆櫃拿了球杆,同江裏各用一張球臺開始練球。
江裏心情好,狀态也好。
今晚盛千陵教的是高杆五分力,江裏練得十分認真。
斯諾克裏,準度易練,杆法難學。
而每一個斯諾克球手所适應的杆法都還不太一樣,出杆習慣也不一樣。
江裏從來沒有系統學習過,向來憑着一杆野路子準度叱咤球房。但也只能唬唬那些普通的臺球愛好者,一旦碰上鑽研過杆法的對手,就很難扛住對方的防守。
盛千陵觀察了他這麽久,對他的問題了如指掌。
于是有針對性的提出了訓練要求,在不荒廢準度的前提下,每周練習一種杆法,直到能夠順利地将平杆和加塞杆運用自如。
江裏也挺聽話,就那麽趴着,一杆接一杆地練,練到手都抽筋也從不喊累。
練了一個多小時以後,徐小戀和同學離開時光臺球,陳樹木從九球區那邊跑過來了。
他往江裏這張球臺邊的沙發一坐,一臉愁雲籠罩:“裏哥,你怎麽着別人了啊,怎麽我一跟小戀提起你,她就一副要吃了你的樣子?”
江裏心虛地瞟一眼盛千陵,見盛千陵也在自己練球,輕手輕腳握着球杆跑到陳樹木旁邊,滿不在乎道:“也沒怎麽啊,就随便調戲了一下。”
陳樹木跟江裏玩了這麽久,自然知道他的秉性,猜到江裏的調戲不是一般的調戲,一時爆粗口:“我日,我是說她怎麽以前見了我還點個頭,現在一開口就叫我滾。”
江裏:“……”
他有些好奇,問陳樹木:“你真喜歡她啊?”
陳樹木臉皮修煉得和江裏不相上下,沒那麽多彎彎繞繞,直接承認:“是啊,真喜歡。”
江裏又問:“喜歡一個人,是啥感覺?說來聽聽。”
隔着一張球臺的盛千陵忽然停下練球的動作,直起腰,拿着球杆走到沙發邊喝了一口水。
兩張球臺挨着,兩邊的沙發中間也只隔了一個黑色的亮色茶幾。
陳樹木見到有人靠近,擡起來沖他笑笑,以示招呼。
盛千陵也點點頭,順勢坐下來休息。
江裏推攘陳樹木的手臂,說:“快講啊兒子。”
陳樹木有些苦惱,把手往臉上一搭,悶悶地說:“喜歡不就是那麽回事麽,就是會因為喜歡的那個人,患得患失,見了又高興,不見又挺想念的。要是吵了架,心裏就跟螞蟻撓似的,一晚上睡不好。你看,小戀今晚這樣對我,我估計一晚上得睡不着。”
江裏一句一句聽着,聽得眉頭也慢慢蹙起來,好奇地看了一眼盛千陵,追問陳樹木:“這真是喜歡?”
陳樹木:“是啊。”
江裏心裏不藏事,也藏不住什麽話。
他向來直來直去,所有的心情與想法全都明明白白寫在臉上,從沒有什麽迂回試探和欲抑先揚。
他往盛千陵那邊走幾步,站在盛千陵面前,十分自然地說:“陵哥,我怎麽感覺大樹這狗東西在說我呢?”
盛千陵內心驚詫,眼睫微斂,不動聲色:“什麽意思?”
江裏一本正經開始細數:“你看啊陵哥,我見了你,也高興,見不到,也想念。昨天吵了架,我心裏也不舒服,一晚上睡不好。這是喜歡?”
說完還火上燒油找陳樹木确認:“兒子,這就是你說的喜歡?”
陳樹木黑着臉,緩緩打出一排問號:“??”
盛千陵:“……”
江裏很快作出總結:“大樹,你得承認,你不是喜歡徐小戀,你只是——想和他做兄弟。兄弟,懂?”
有一個人默默松了一口氣。
哪知道陳樹木一點兒也不給面子,接話道:“我懂你妹懂,我一個十七八歲的男的,喜歡一個人是啥感覺不知道?我有病要去和一個女生做兄弟?”
江裏:“??”
這個問題似乎有點超出江裏的認知範圍,被這麽反駁多少有點損失顏面,又不肯在兄弟面前露了怯,于是轉頭問盛千陵:“陵哥,你喜歡過人麽,交過女朋友麽,是不是大樹說的這個感覺?”
盛千陵:“……”
作者有話說:
盛千陵:我求求你別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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