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第二更】師父,師父

盛千陵不想談論這個話題, 所以根本不回答。

他仰起脖頸,又喝一口水,握着球杆邁步走向練球臺, 側過一點頭對江裏說:“如果不想練球, 你就先回去。”

意思是別在練球的時間閑聊。

江裏很快去拿自己用的那支公用球杆,把頭晃得像得了羊癫瘋:“不不不,想練的。”

說完對着兄弟陳樹木橫眉冷對道:“都怪你來浪費我時間, 你自己坐着吧, 我要練球了。”

陳樹木:“……”

眼看這師徒二人都開始各自訓練,陳樹木沒人講話,坐着也無聊,幹脆起身給他們打個招呼,慢悠悠晃回去了。

這一晚練球練了很長時間。

客人們來了又走,周邊的球臺頂燈亮了又滅,到最後只剩下江裏和盛千陵這兩張臺還亮着。

江裏反複訓練着枯燥的杆法,打了兩三個小時還不知疲倦,手感越來越好,總能将球打到預想的點位。

反觀盛千陵, 卻有一些反常。

雖然也還是同往常一樣,姿勢優美,出杆無可挑剔,但那紅球卻像有了生命似的, 總會在他走神時調皮地落下一兩個。

江裏注意到, 以為他在刻意調整發力, 沒有多問什麽。

時間漸漸走到了零點。

一直在八球臺和人對杆的洪師傅這時走過來, 叫了盛千陵一聲:“他說, 千陵, 我有事要麻煩一下你。”

語氣挺客氣,沒有長者對晚輩的那種頤指氣使。

盛千陵站直身體,身長玉立地走過去,微微傾下頭,問:“有什麽事兒?”

洪師傅說:“我這個瓶頸問題,恐怕還是得麻煩你抽點時間和我打幾局,光講理論我自己也調整不過來,今天打一晚上又輸一晚上,你看看我的問題,行不行?”

盛千陵站在原地,安靜地看着洪師傅,沒說行也沒說不行。

洪師傅接着說:“我也知道你們職業班子不會随便跟別人對杆,但洪叔不是別人嘛,是不是?你就當教教我,每天抽空指導我一下,不然我得被這掉球磨死磨瘋。”

江裏站得不遠,清楚地聽到了洪師傅和盛千陵的對話。

他心裏泛起一絲怪異的感覺。

倒不是因為他的師父可能要去教別人打球,而是因為洪師傅那句話——「我也知道你們職業班子不會随便跟別人對杆」。

要細數盛千陵來武漢這麽久,和誰對過杆,那也真是只和江裏打過兩局。

一局是剛到武漢當天,為了試試球杆的手感,打了江裏一個147。再一次就是前些天江裏自吹自擂已經出師,盛千陵為了打擊他的自負和驕傲,上場和他打了一局,滅了滅他的狂妄。

除此之外,他真的再不和別的會員打球,最多像今天晚上一樣,給洪師傅講講瓶頸的破解之法。

可是,江裏想起來,盛千陵在愚人節那天晚上,以「小洪」這個名字帶他去了武昌的名仕臺球,打過一場小型的會員比賽。當時他戴了口罩,還用了十分低調的藏鋒杆法,讓自己看起來并不怎麽突兀。

不僅如此,江裏還記得在第二天,潘登那副得知盛千陵出去打了比賽而十分訝異又震驚的表情。

當時不懂這表情的深意,可現在一想,江裏就全明白了。

好像有這麽一條路,在黑夜裏不見天光,僅能憑直覺摸索前行。

忽然間,某一處亮起一簇零星之火,照亮了一小方天地,冥冥中指引他在朝前走。

走了好遠,都忘記要回頭去看看,那個手捧星光的人是誰。

現在想想才知道,盛千陵要帶他去名仕比賽的原因,竟然是這樣啊。

哪裏是看什麽心态?

若真要了解徒弟的心态,随便用幾杆滿分147收拾他,看看他的抗打擊能力就行了,何必使用假名字,不露真容跑那麽遠去和一群業餘愛好者争奪一場普通中式八球的冠亞軍?

說來說去,還是為了他,掉價了。

江裏心中那道早被壓下的酸澀又重新翻卷上來。

像雨滴滲水一樣,一小股一小股,緩慢彙聚。

他停下練球,走向盛千陵和洪師傅,聽到盛千陵深思熟慮之後的回答:“小臺子我打得不多,不一定能教您什麽,但每天晚上和您打半小時,應該沒有問題。”

這是他最大的讓步。

洪師傅聽了,瞬間開心,笑得一臉褶皺堆積。

盛千陵又說:“洪叔,還有,我這球杆不能打小臺,和您打的話,我得換支杆子。”

洪師傅揮揮手,喜滋滋道:“沒事沒事,這個你放心,我們這兒有個叫小傑的會員,他有一支頂級的波茨杆,他來得少,我跟他打個招呼,讓他給你用。”

“好。”

洪師傅講完,沖盛千陵和江裏揮揮手,轉身走了。

諾大的球房再次陷入安靜,只剩下遠遠的前臺那邊細細的計算器總賬聲。

江裏走到盛千陵身邊,忽然開口:“師父。”

盛千陵愣了一下,以為江裏在宣示主權,微微揚了一下唇角,和顏悅色道:“除了你,還有誰會那麽執着纏着我要拜師。”

他猜想江裏是不願意他再收徒,所以給了這樣一句算不上承諾的承諾。

但江裏的心思并非如此,他只是不知道,要怎麽把自己後知後覺的發現表露出來。

說謝謝麽。

好像特別矯情。

而且過去了這麽久,再提也沒有什麽意思。

說我知道了?

然後呢。

等盛千陵說一句沒有的事,真的只是看看他的心态如何?

好像都不行。

所以到最後,只憋出這麽一句「師父」,不好說的、無法傾訴的、理不清的那些想法,全部都包裹在這句「師父」裏面了。

看江裏不說話,盛千陵追問:“怎麽了?不想練了,想蒙混過關?”

江裏說:“沒有,就是,就是——”

就是半天,才說完整:“我餓了。”

盛千陵輕輕笑起來,一副「我就知道你有事求我」的神态。

他看一眼時間,把球杆擰成兩截塞進皮質杆盒裏,又整理了一下杆盒裏那柄加長把,說:“那走吧,去吃宵夜。”

江裏在原地站了幾秒,跟着笑起來,得意道:“原來喊師父就有吃的啊,那我以後多喊。”

盛千陵無奈道:“拜托你別把我叫得那麽老行麽。”

他是十七歲,又不是七十歲。

江裏歡快地把自己用的那支球杆塞回杆筒,跟着盛千陵走去存私杆,又叫收銀員關閉球臺的燈。

一場安靜的海嘯就這麽悄無聲音卷着波浪遠離。

兩人從樂福廣場出來,一前一後走在春風拂面的夜晚。

月亮高懸天際,永遠不會墜落。路燈暖黃,像沾染了月亮的光。

兩個少年個子都高,走在廣場前的小道上,被一長串路燈一照,拖成兩條細細長的影子。

偶爾平行,偶爾交錯。

江裏在腦子裏思索這半夜哪家小店還沒關門,聽到盛千陵問他:“想吃什麽?”

江裏依據自己的經濟情況據實回答:“吃碗熱幹面吧。”

盛千陵停在一盞溫柔的路燈前,眉眼裏有不甚清晰的淡靜。

他說:“第一次一起吃宵夜,吃點好的,我請客。”

江裏很快搖頭,說:“不不不,我請你吃。”

盛千陵聲調未變,還和夜風一樣輕盈,他說:“你請我吃過火鍋了,得有來有往。”

這倒是一個無法反駁的理由。

可是江裏想了半天,還是沒有想出要去吃什麽。

盛千陵幹脆替他作了決定:“江裏,我舅舅說崇仁路宵夜一條街很不錯,現在四月底,湖北的小龍蝦是不是上市了?”

江裏知道崇仁路在哪兒,但他并沒有去那兒吃過小龍蝦。但凡是上了夜市的,都是三位數起步,他沒有足夠的錢去如此揮霍。

他點點頭,說:“好像是的。”

“那就去那兒。”盛千陵說。

兩個人走過高架橋下的紅綠燈,路經凱德廣場和對面正在修建的人信彙,照直往崇仁路走過去。

其實隔得并不遠,他們肩并肩走着,偶爾聊一兩句和斯諾克有關的事。

沒走多久,就來到了夜晚燈光璀璨的崇仁路。

兩排門店燈火通明,家家戶戶門外都擺放着顯眼的招牌。黃毛鴨脖、松滋雞、麻辣燙、油焖大蝦、矮子燒烤等,應有盡有。

晚上這邊不走車,許多店家将條桌和圓桌擺到了門口,許多撸起袖子的食客就坐在那裏邊,大快朵頤無比盡興。

盛千陵問江裏:“選哪家?”

江裏來回看了看,有些挑不準,說:“選生意最好的那家「蝦王蟹後」吧,人多肯定錯不了。”

盛千陵被這個有趣的名字吸引,笑道:“好。”

盛千陵笑起很好看,不會龇牙咧嘴,只是輕輕地彎起唇角。因為臉孔白皙,五官又極為端正,略微沾一點笑意,就頓時卸下了周身的疏遠。

他清冷時是真冷,可一旦笑起來,卻又變成了一個陽光溫暖的高中少年。

江裏看幾眼,默默移開目光。

兩人走到「蝦王蟹後」,被安排到了門口的一張空桌上坐着。

周圍喧嚣熱鬧,伴随着一些半醉不醉的男人們的吹牛聲,還有女人尖細的笑鬧叫好聲,讓盛千陵與這個青煙缭繞的環境看起來格格不入。

穿着圍裙的老板娘遞了菜單過來,盛千陵朝上面看一眼,禮貌地說:“這個招牌油焖大蝦,先來兩份。”

江裏一聽,驚訝道:“兩份?”

一份168元,勉強夠兩個人吃,盛千陵卻說要兩份。

盛千陵點頭,沒有解釋,江裏也不好再追問。

點好主菜,盛千陵問江裏:“你還想吃點什麽?”

江裏朝別人的桌子瞧了一眼,瞧得雙目放光,對老板娘說:“現在藕帶都上市了啊?”

老板娘趁機推薦昂貴的菜,說:“是啊是啊,現在是第一批,口感超級好,來一份嗎帥哥?”

江裏說:“那就來一份。”

“好嘞!”

最後江裏又要了一份水煮毛豆,就把菜單遞回給老板娘。

盛千陵随口一問:“你喝酒麽。”

江裏說:“我可以來一小支稻花香,陵哥你喝麽。”

盛千陵搖搖頭,叫來老板娘:“來一支小瓶稻花香和一瓶礦泉水。”

江裏愣了,說:“啊,陵哥你不喝啊,我以為你想喝酒我才要的。”

盛千陵替他拆桌上一次性的塑料餐具,說:“沒事,你喝你的。”

在等餐的間隙,江裏想到了先前在時光臺球聊到的那個關于保送和打職業的話題。

兩人交了一番心,江裏感覺自己與盛千陵的關系有了一定的飛躍,也就問得沒有包袱:“陵哥,你為什麽會被保送清華?”

盛千陵倒了一些熱水給江裏暖杯,又将水倒到旁邊一個專門用來盛水的缽子裏,才講:“因為參加過幾次競賽,成績都還不錯。”

江裏追問:“什麽競賽?”

“數學和物理。”

江裏自己是個學渣,不能體會這種因為競賽就被保送到頂尖學府的感受,但不妨礙他刨根問底的興致:“你理科成績這麽好啊。”

盛千陵不放過任何一個講課的機會,擡起白淨斯文的臉,認真開口:“數學和物理都需要空間想象力,打斯諾克也是。你打得多一點,就會發現斯諾克球臺上的每一顆球,都有自己的固定路徑。不是打一顆再想下一顆,而是,當你打第一顆紅球時,差不多都能想到最後一顆紅球的進球路線。整張球臺看起來雜亂無章,其實每個點與點之間的線段、你控力後白球的路線,以及下一顆球的走向,都應該在你上場思考時,形成完整的擊球策略。”

江裏:“……”

為什麽一句「你理科成績這麽好啊」,換來了這麽長一段說教。

只好趕緊點頭,說:“你說得有道理,我慢慢來,嘿嘿,慢慢來。”

盛千陵淡笑點頭,不再講話,安安靜靜等着上菜。

在這一條人間煙火氣滿滿的夜市街裏,他穿着白色襯衣,如一輪皎潔的朗月,坐在逼仄的小店門口,顯得如此突出又亮眼。

江裏看着他,思緒轉了個彎,兜兜轉轉,又回到前一夜那個話題。

他輕聲問:“陵哥,你要麽六月走,要麽九月走。遲早是要走的,等你走了,咱倆——”

盛千陵目光一跳。

江裏憂傷地說完:“等你走了,咱倆還能聯系麽。”

作者有話說:

暧昧最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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