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午時陽光熾烈,風團席卷一股悶熱裹了進來。小厮連忙将各處雅間的珠簾給掀開,屏風也悉數移去,熱鬧的廳堂霎時空曠許多,寬臺正中的光景也一覽無餘。沒了遮擋,女眷們稍稍收斂姿态,就着錦杌端莊地望着寬臺,只等着瞧這謝探花要如何出題。

謝堰褪去一身緋紅的官袍,身着玄色長衫,越發顯出幾分清貴來。

他示意小厮搬上一副棋盤,棋盤豎立,大約三尺來高,上頭布滿黑色棋子,棋盤上溝壑交錯,衆人一頭霧水,不知道謝堰葫蘆裏賣的什麽藥。

只見他一貫冷肅的眉眼罕見綴着幾分笑,“這是前段時日在下自恩師李太傅處,學的一博戲,這一百顆棋子裏有二十顆梅花棋...”

謝堰信手拂動棋局,将那滿面的黑子全部翻過來,二十顆梅花棋赫赫在目。

“抽到梅花棋者,便可留下,否則便出局。”

衆人一陣唏噓。

謝堰立在棋盤旁,他再次拂動棋面,梅花棋全部自動覆過去,只見所有棋子仿佛列陣一般,铿铿锵锵地來回滾動。

他一面撥棋,一面掃了五人一眼,“誰先來?”

五位姑娘神色各異,個個面露踟蹰。

容語凝神盯着那面黑色棋盤,眼神不敢挪開一刻,黑棋滾動翻轉,來來回回,就像是戰場列陣的兵士,謝堰的手未停下來,陣面便未定下。

她心裏盤算着,這哪裏是憑運氣,這明顯是個太極八卦陣。

這個謝堰,又來攪局!

何豔豔明顯沒了先前的自信,她不安地看了一眼棋局,又忐忑地往北側評審席望,見柳雲朝她緩緩搖了搖頭,何豔豔便知她不必第一個上去,她往後退了退,挨到了許松枝,許松枝一雙杏眼暗暗往謝堰瞥,不知在想什麽,神色有些晦暗。

唯獨李思怡與容語一般,全神貫注注視着棋局。

周如沁見大家都不肯邁步,她強撐着笑了笑,“我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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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堰颔首,往後一退,棋子整整齊齊停了下來。

容語眸眼一定,灼灼盯着棋盤。

生門已關,這是個死局。

周如沁來到棋盤前,望着黑漆一片的棋局,翻滾的情緒漸漸平靜下來。

成敗在此一舉。

随手捏了一顆最近的棋子,翻開一看,是黑棋。

心陡然一涼。

胸口如漲潮一般湧上一股極致的失落,旋即也被塵埃落定後的釋然給代替。

周家鶴立朝廷多年,除了敢拼敢當,更有一份不折于人前的風骨。

罷了,認命。

周如沁慨然一笑,沖衆人斂衽一拜,下臺而去。

棋面再次被謝堰撥動,

許松枝見周如沁痛快離場,鼓起勇氣往前一步,“我來....”

謝堰手一停,再次往側邊立定。

許松枝來到他跟前,淚意盈盈偷偷瞥他一眼,咬着唇看向棋局,又以極輕的語氣惴惴央求他,“清晏哥哥,你幫幫我,我不想留下來...”

謝堰聞言,面如冷玉,紋絲不動,像個隔岸觀火的過客。

許松枝心涼了一大截,眼角的淚墜墜往下掉。

她一直以為她在他心中該是不一樣的,哥哥與他是同榜進士,又同在都察院任職。謝堰時常出入許府,他們也算是青梅竹馬。

恰才聽聞他來主持比試,心裏藏了幾分期待,想必他會幫她渡過難關。

可眼下,那人眉眼依舊,卻與她如隔天塹。

許松枝傷心大過後怕,負氣捏起一字,白色的梅花瓣從她眼前一晃而過,她手一抖,梅花棋就這般掉了下去。

謝堰伸手,将棋子接住,重新放入棋局,淡聲道,“許姑娘留下。”

許松枝臉色一瞬間白到極致,膝蓋堪堪軟了下來,容語上前一攙,将許松枝攙至一旁歇息。

容語橫掃一眼謝堰,許松枝這一局生門全開,整整二十粒梅花棋全部擺在她眼前,她抽到的概率極大。

謝堰哪謝堰,當真是不留情面。

容語氣笑。

局勢越發緊張,廳堂四處嗡然,臺前站滿了看客,樓上雅間的人也往圍欄聚來。

周如沁出局,許松枝留下,無疑有利于五皇子。

五皇子揚唇瞥了一眼身旁的朱承安,輕聲一笑,“周姑娘出局了,我替四哥惋惜。”

朱承安面無表情看他一眼,未作理會。

底下何豔豔得到鼓勵,提裙往前一步,沖謝堰施了一禮,“謝大人,我來吧。”

謝堰默然颔首,拂棋的手緩緩放了下來。

容語定睛一瞧,又是一局死棋。

少頃,何豔豔果然抽到了一枚黑子,她神色大驚,失聲道,“怎麽可能?”她不信,又往棋盤上抓起一子,還是黑棋,這下,她悵然後退,臉色紅一陣白一陣,窘得無地自容,最後掩面離場。

只剩下李思怡與容語。

李思怡看了一眼容語,溫聲道,“我來吧。”

謝堰撥動棋面的手停了下來,負手立住。

李思怡正要往前,身後忽然傳來一聲,“等等。”

回眸,卻見容語沖她和善一笑,“李姑娘,你裙擺沾了枯葉...我幫你,”說完蹲了下來,靠近她身側,在她耳後極快丢下兩字:“坎中。”

李思怡愣了愣,不可思議地看了容語一眼,卻見容語已将那枯葉拈開,退至一旁,她道了聲謝,回身緩緩來到棋局前。

生門洞開。

她定了定神,将坎中處的棋子翻了下來,一朵五瓣梅花赫赫在目,她露出今日唯一的笑容,朝謝堰一示,

謝堰颔首,“李姑娘留下。”

楊慶和暗暗松了一口氣。

謝堰擡手,再次撥動棋局,棋面很快停了下來,他目光若無其意地看向容語,

“沈姑娘,該你了...”

容語遠遠往棋面看了一眼,又是一局死棋。

她募的一笑。

原來謝堰想留下的是許松枝與李思怡。

以她與許鶴儀的交情,斷不能看着他妹妹被無端牽入亂局。

自然,也不能坐視許松枝嫁給五皇子。

容語來到棋盤前,生門雖關,可也不是全然沒有出路。

謝堰想是沒料到她看懂了棋譜,其他梅花棋被藏了起來,獨獨在驚門留下一枚。

容語将之翻了過來,遞給謝堰,“我過關了。”

謝堰深深望她一眼,緩緩将棋子接過,重新安了上去。

衆人再次驚嘆,沈燦運氣太好。

“接下來,請三位繼續,這一回可抽兩子。”

容語目光随着那雙修長的手而動,他又變了陣法,這回是個九儀八卦陣。

許松枝猶然沉浸在失落的情緒裏,不曾緩過來。

李思怡第一個上前,容語既然察覺謝堰想留下李思怡,這回便不擔心,李思怡果然抽中兩枚梅花棋。

楊慶暗暗擊了擊掌,該是無礙了。

謝堰看了看許松枝,又往容語身上落了一眼,“兩位誰先來?”

容語沒動,她得先看許松枝抽到什麽棋,方能下招,

“許姑娘,要不你先吧。”

許松枝擡起紅紅的眼眶,委屈地看了一眼謝堰,遲疑着來到棋盤前,随手捏起一子,見是黑子,心中一松,頓時燃起了些許信心,擡目四處掃了幾眼,特意挑了個遠的地兒,踮着腳又抽起一子。

梅花棋。

她呆了呆,捏着兩顆棋子,倉皇失措。

李思怡兩顆梅花棋,她一顆,接下來就看容語。

倘若容語贏過她,她還有出局的機會。

此時,謝堰的棋面再次停了下來。

容語定睛一瞧,“傷死驚休”,無路可走。

二十顆梅花棋被謝堰藏得幹幹淨淨。

好得很!

謝堰淡淡看着容語,“沈姑娘,輪到你了。”

今日勝敗系于容語一人。

四下一片寂然,所有目光如潮水注在她身上。

容語眼底蒼茫如煙雨,她得想辦法破局。

稍稍愣神,容語朝謝堰屈了屈膝,捏着嗓音道,“謝公子,方才每位姑娘抽棋前,公子都在撥動棋局,不若這局,由我自個兒來撥...”又笑眯眯地扯了扯自己的衣袖,“我比較信自己的手氣。”

謝堰聞言怔愣了下,随即露出幾分為難來,“姑娘自個兒來撥,在下并無異議,只是先前幾位姑娘不曾動手,倘若此刻依姑娘之意,未免有失公平。”

容語一聲輕笑,“謝公子這話我不懂,莫非公子這棋局有玄機,旁人碰不得?”

謝堰眉間微的一跳,深深望着容語,面前的姑娘顯然已窺破天機,任由她撥棋,或許會破壞陣法,可若不答應,顯得他故弄玄虛,也會引人猜測,得想個法子将她攔下。

他思忖片刻,無奈嘆道,

“既是如此,姑娘便對我五句詩,倘若過關,我便許你自己撥棋,如何?”

謝堰可是探花郎出身,又是朝中矚目的新貴,想從他手底下過關,怕是難于登天。

“沈姑娘,我看你還是抽簽,或許尚有出路。”

“就是,沈姑娘今日運氣格外好,沒準一抽便中。”

“你懂什麽呀,我看沈姑娘是瞧上了謝大人,找機會與他套近乎呢。”

“原來如此....”

容語不理會這幫浮浪子弟取笑,連忙朝謝堰斂衽一禮,“請謝公子出上聯。”

廳堂南側尚有一條過道延伸至外廊,将勤務樓外的景色圈下一隅,群山綿延,煙波浩渺,似有花香撲面而來,

謝堰張望片刻,吟道,“湖畔佳人,三月流光,且攜春色遠渡。”

容語張口便回,“游舟公子,一年好景,猶攬韶華而歸。”

衆人道好。

“沈姑娘反應倒是極快。”

謝堰負手再道,

“春風不度楊亭柳,”

“咦,好詩。這句不好對。”

雅間內傳來衆人的贊賞聲,一時無數道目光注視容語,等着她下文。

容語稍一思忖,笑道,“春風不度楊亭柳,秋雨猶灑夜歸人。”

“不錯。”謝堰稱贊一句,往前踱出兩步,語調微揚,“居廟堂之高,殚精竭慮扶社稷;”

“處江湖之遠,求安思危望和銮。”

謝堰意外地朝她看來,珠簾洞開,廳堂敞耀,映得她眸眼熠熠生輝。

他也來了幾分興致,

“長亭望遠,綠波猶送春光去。”

容語拂袖,“古道迎歸,紅霞且挽秋暝來。”

“好一個‘挽秋暝’,沈姑娘當真才華不俗。”四周喝彩陣陣。

謝堰出衆乃人盡皆知,可一位打秋風的商戶女出口成章,着實令人驚豔。

圍欄處,幾位浮華公子擁簇在朱赟身旁起哄,

“謝探花,想個法子攔住她!”

“這位沈姑娘明顯有備而來,你快些拿出看家本事。”

朱赟揚起扇子敲了那人一頭,“你少來搗亂,你沒看謝堰盡力了嗎?有本事你自個兒去對!”

“總之,謝堰恰才那幾句,本王可是對不出來。”

被朱赟這般一說,衆人頓時氣恹。

只見那芝蘭玉樹般的男子,立在寬臺正中,稍想了一會,薄唇輕啓,

“柴門不理月下客。”

“柴門不理月下客。”衆人嘴裏嘀咕着,都在試着對句。

“這一句難,謝堰果然還是出了狠招...”

衆人見容語遲遲未語,便道,“沈姑娘怕是被難住了...罷了,沈姑娘哪怕此刻棄局而走,她在我心中也是魁首。”

銅漏指向正午時分,該是人浮氣躁之時,偏偏廳堂一片井然。

容語俯首,望着腳尖,嘴裏也喃喃念叨着謝堰那句詩,驟然間靈光閃現,她眼神一亮,忙道,

“柴門不理月下客,花圃難掩杏花枝。”

她話音落下,堂內一靜,片刻後,一聲竊笑率先打破平靜,很快,四周接連響起哄笑聲。

小王爺朱赟揚扇指着容語,扶着欄杆笑到肚痛,“我說沈姑娘,您這詩對得妙極!”

“太妙了!”

“往後,誰敢娶您呀!”

“哈哈哈!”

容語愣了一下,原先不察,眼下被朱赟堂而皇之點出,才恍覺這句對的不妥,血色緩緩爬上臉頰,她尴尬地捏了捏袖子。

她可沒有紅杏出牆的意思!

容語深吸一口氣,窘着一張臉問謝堰,

“謝公子,我算過了麽?”

謝堰定定看了她一眼,面前的少女容貌算不上出衆,言行舉止也不似尋常女子般娴靜溫和,可難得是一腔才華令人折服,恰才這幾句詩,他也是費了一些心思的,不成想沒有難倒她,雖是最後一句略有些欠妥,可論詩句,對得确實極好。

思及此,謝堰眸眼光色灼灼,悶出一聲笑,微牽起唇角,往棋盤指了指,“姑娘來吧。”

許松枝盯着這樣的謝堰,心頭湧上細密的酸楚,她從不見謝堰這般溫和與女子說話,這個沈燦不過一個商戶女,竟然得他青睐,難免心中吃味。

容語察覺到四面八方略有不善的目光,她熟視無睹,大步朝棋盤走去,手觸到棋面,腦海浮現九儀八卦陣的陣圖,尋思該如何破陣。

堂內依然笑聲連連,原先的緊張氣氛也被這一刻的歡笑給沖淡。

就在這時,一人裹着玄色披風,倉惶自樓梯處奔來臺下,驀然指着臺上的容語,

“放肆,你是何人,竟然假扮我比試,快給我下來!”

沈燦這一句話,如石破天驚,霎時掀起千疊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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