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9
二人磨磨蹭蹭用了晚膳,長公主親自給謝堰做了一碗長壽面,謝堰分了半碗給容語。
容語方知謝堰自始至終只在前院露了個面,一直獨自在院裏等她。用完膳,謝堰給她倒了一杯青梅酒,容語淨手接過,與他道了謝,這時,門外響起謝堰随侍品芳的聲音,
“少爺,二殿下親自給您賀壽來了。”
謝堰聞言眉頭輕皺,眼下,他壓根不喜任何人打攪,上回他欲營救容語,朱靖安不許,将他攔堵在王府整整一個時辰,若非如此,容語也不至于差點出事,謝堰自那之後,再也沒去過二皇子府邸,想來今日,朱靖安是握手言和來了。
他身份終究擺在那裏。
容語握着酒杯露出淺笑,“去吧,我在這裏等你。”
謝堰聽了這話,眉間的郁色暈開,
燈芒如晖歇在她眉角,她含笑再道,“不急....多晚我都等..”
這大概是謝堰聽過最動聽的話,清淡的眉眼漸漸浮現一抹悸動,怔立在桌旁,竟是邁不開腳,他從未像此刻這般,心底升湧一抹懶惬,廊外金戈鐵馬作響,他卻罕見地陷在這片溫情裏,拔不出身。
她眸底映出瀾瀾微光,眼絲如漾開的漣漪,攫取他的心神。
謝堰怕自己再待下去,定做出不合時宜的事,幾乎是逼着自己垂下眸,掉頭就走。
可步子邁到門口,還是陡然轉過身來,蒼茫的眸光如水朝她罩來。
彼時,容語也已起身,撩眼靜望他,謝堰疾步奔回,将她垂在身側的手給握住,慢慢收緊,“一定要等我回來。”
他手心不知何時已滲出一層汗漬,濡濕的觸感順着手背竄入她神識裏,心仿佛亦被他籠住,她臉頰浮現一抹不自在的俏紅,卻還是忍不住,回握住他,重重點頭,“好。”
謝堰這才深呼吸一口氣,轉身離開。
容語送他出門,來到院中,稍稍打了個手勢,邵峰自檐角掉了下來,邁到她身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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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容公公,有何指教?”
邵峰自從被容語打過一頓後,皮實了,語氣恭敬得很,
容語負手在後,瞄着謝堰離去的方向,悄聲問他,“你家主子平日有何喜好?”
邵峰聞言一愣,立刻咂摸出意思來,抓了抓腮,一本正經回道,“我家公子唯一的喜好便是容公公您,要不,您将自個兒送給我家公子呗...”
容語一巴掌呼了過去,
“正經點!”
邵峰顧不上疼,連忙轉回來,讪讪一笑,“咳咳,容公公,屬下實話實話呢,除了您,我還從未見我家公子對旁的人和事上過心,你若真想哄他開心,贈一件私物也行。”
容語這回倒是沉默下來,雙手抱臂思忖片刻,
贈個什麽給謝堰好呢。
邵峰在一旁給她出主意,“您瞧瞧,這孔明燈壞了,字畫呢只能收着,又不好随身攜帶,您就弄個可以傍身的玩物,比如玉佩一類,我家公子見不着您時,也好有個念想不是?”
容語身上除了雙槍蓮花,再無他物,心念一動,躍上屋頂,環視一周,見謝堰書房後面有一片竹林,立即飛身掠入,不消片刻便削了一截竹子回來。她回到書房,坐在燈下,掏出布囊裏的小刀,開始雕刻。
墩子的父親是木工,她幼時與墩子常雕刻些小玩意兒。容語最拿手的便是花球,她熟練又迅速地雕好一顆镂空的花球,又用銀針在內面刻了謝堰的字,心想待謝堰回來,便贈給他。
這時,外面廊庑傳來腳步聲,但不是謝堰的步伐。
容語正要藏身,卻聽見那人已出聲,
“容掌印來了是嗎?”
是長公主的聲音。
這下反而不好走了。
容語抖了抖衣袍的灰,幹脆迎了出去。
推門而開,見長公主由嬷嬷攙扶立在燈下,容語當即擡手施了一禮,“給長公主殿下請安。”
長公主神色幽幽看她一眼,跨入房內,先往主位落座,又往旁邊一指,“不知掌印駕臨,謝府倒是怠慢了。”
容語神色微凝,長公主這語氣可不那麽耐聽。
她是個通透的人,立刻便提起了幾分心眼,“殿下誤會,臣也是恰才路過,想起有幾樁急事與謝大人商議,不成想二殿下來了,只得在此稍候,倒也談不上怠慢。”
嬷嬷給二人各斟了一杯茶,容語落座,接過茶道了謝。
長公主擒着茶杯淺淺抿了一口,擲于桌案,語氣溫和,“清晏與掌印皆是殚精竭慮之人,乃我皇家之幸,只是國事再忙,也不能忘了家事,清晏年紀不小,有些事不能再耽擱,我聞掌印在此,特來一會,是想求掌印替我當個說客。”
容語指尖倏忽一白,前段時日,王晖與朱承安以她為餌,誘殺謝堰,雖是對外瞞住了,可瞞不住有心人。
謝堰兩度為她出生入死,謝照林定是有所察覺,已猜到她女子身份。
今夜謝堰遲遲不露面,又推拒了長公主給他設的相親宴。
長公主出現在這裏,怕也不是偶然。
容語指尖掐入掌心,愣是不讓自己露出半絲異樣,平靜道,
“請殿下吩咐。”
長公主聞言,仿佛尋到了傾訴的人似的,倒豆子般将滿腔苦楚道出,
“一提起清晏的婚事,便是我心頭病,他三弟膝下都有了麟兒,偏偏他今年二十又三,一不娶妻,二不納妾,可把我與他父親給愁死了,今日這般大好機會,京城名門貴女聚在花廳,只等着他挑,他偏不瞧一眼,可把我給氣得....”
絮叨片刻,深深瞥了一眼容語,微擡下颌笑道,“我家清晏文成武就,說他地位如日中天也不為過,所娶至少也得是名門官宦之後,有大家閨秀之姿,庶女再出衆,我與他父親皆瞧不上,必得是花容月貌,品性端秀的嫡女,容公公,你說是也不是?”
涼風拂過竹葉,蕭索無聲。
密密麻麻的酸楚如針紮在她心口,那還來不及着地的歡喜,卻在此刻,被長公主這席話給蕩滌了個幹幹淨淨。
她用盡全身的毅力,維持住從容的表情,啞聲颔首,“殿下所言...極是...”
長公主也忌憚容語的身份,有些話點到為止,已是足夠。
她再次擒起茶杯,抿了半口,“我雖是女子,自小耳濡目染,卻也羨慕容公公,上馬能安天下,提筆亦能定乾坤,在我心裏,這樣的男兒女子乃世間最偉岸灑脫之人,我心裏慕得緊....”
容語頓了一下,唇角微微綻放一絲笑意,“殿下過譽了....”
長公主再嘆,“以我晏兒之功,封侯拜相乃是等閑,這媳婦進了門,其一,得替他生兒育女,綿延子嗣,其二,得替他操持中饋,打點府內人情往來,其三,還得替他孝順雙親,處好妯娌關系。其實,後宅亦如朝堂,朝堂爾虞我詐,政務繁忙,後宅女人瑣事頻多,嘴角更碎,日日擠在巴掌大的堂屋,沒事也能吵出個翻天覆地來....”
長公主這話,就差明問,容語,你肯為謝堰洗手作羹湯,陷于後宅,與女人争風吃醋嗎?
容語心底陡然湧上一片空茫。
是不願的。
這從不是她想要的生活。
眼下朝局動蕩,換任何人坐在她這個位置,都震懾不住朝中這些牛鬼蛇神。若非她一身武藝拔群,身攜北征南叛等赫赫軍功,哪有本事拿住這群文臣武将?
她自民間來,端坐在這廟堂之巅,沒有人比她更清楚,一份簡單的诏令,牽扯千千萬萬的百姓。也是進入司禮監以來,方知,她不經意的一筆,決定一隅百姓之安寧。
她唯恐自己不能盡心盡力,以為百姓謀福。
眼下,別說兩三年,怕是五六年內,她都不會離開這個位置。
非她戀權,實則是不放心旁人。
她耗得起,謝堰等得起嗎?
袖下那顆花球,依然在掌心來回滾動。
她擡目看了一眼窗外,細雨如絲,急澆而下。
腦海浮現謝堰的話,“你能來,是我畢生最好的賀禮。”唇角忍不住彎出一個淺淺的弧度。
長公主這一番話還撼動不了她,只是這席話,觸動她,令她開始正視這段情感。
她能為他做到的事,毫不猶豫,做不到的事,她也不會讓步,她如此,謝堰亦是如此。
誰又說這人世間只有一條路可走,只有一種相處方式可持久呢?
她不信....
她骨子裏像極了師傅北鶴。
世間千萬條路,人人走的路不一定是她的路,她亦可走出一條不一樣的道來。
确切地說,她走的從來就不是尋常路。
謝堰數度為她出生入死,背負那麽沉重的枷鎖,依然毫不猶豫朝她奔赴而來,她又有什麽理由卻步呢。
長公主想用對付內宅婦人那套來對付她,那便錯了主意。
雨霧霭霭,明燭煌煌。
細雨洗淨她眼底的迷霧,眉間那簇清霜在一剎那間化為奪目的明光。
長公主靜靜注視她,也倏忽被那抹光芒給耀得心神一震。
容語緩緩擡起杯盞,拖在掌心,眼底淌着泠泠清淡之意,
“殿下的來意,臣明白了,只是這件事,臣怕是勸不了謝大人,謝大人明達通透,聰穎內秀,可不是什麽都能左右得了的,長公主身為母親尚且奈何不了他,何況是臣?”
見長公主雙唇颌動,似要說什麽,容語起身笑着一揖,“不然,殿下何以出現在此?”
長公主所有的話被堵在嗓眼,她緩緩吸着氣,扶着桌案站起身來,靜靜凝望容語片刻,一時在心底湧上些許敬佩與無奈。
果然是叱咤疆場的霄雲悍将,她這點伎倆還不被人家看在眼裏。
長公主閉了閉眼,無奈嘆了一氣,容語能不被她所撼,看來也是對謝堰動了真心,萬望她不要辜負兒子一片赤城。
恰在這時,門口疾步行來一人,正是品芳,他臉色驚慌,
“殿下,容公公,二少爺在宴席上被歹人行刺!”
“什麽?”
容語神色一凜,先一步跨出門檻,長公主随後沖出來,
院子門口,邵峰與兩名侍衛将謝堰給擡了進來。
又是急忙迎過去。
謝堰躺在擔架上,臉色蒼白如雪,看樣子失血過多,傷勢不輕,他捂着肋下,阖目不語。
入了書房,容語接替侍衛,上前與邵峰将謝堰攙着躺下,一面吩咐人取水拿藥,一面親自查看他的傷口。
長公主見此情形,憂怒交加,扭頭喝問品芳,
“怎麽回事?怎麽在自家被人行刺?”
品芳撲跪在地,哭道,“少爺正與二殿下飲酒,驟然間,二殿下身旁的侍衛抽刀往少爺刺來,少爺猝不及防,被刺傷了肋下....”
長公主聞言嬌軀一顫,“靖安怎麽會殺晏兒?”來不及細想,捂着胸口搖頭吩咐,“快去請大夫....”
“不必了...”
容語冷淡的嗓音傳來,她伏在塌側,以不容置疑的口吻道,“殿下若信得過臣,便請将人帶出去,此處交予我。”
長公主神色一頓,看了一眼謝堰,卻見謝堰已虛弱的睜開眼,朝她艱難地點了下頭。
長公主無奈,揮手示意衆人退下,
容語又吩咐邵峰,
“守在院子門口,不許任何人進來。”
“遵命!”
一行人魚貫而出,書房內只剩下二人。
容語用帕子将他肋下的血液給擦拭,簡單處理了傷口,給他上好藥,一面與他包紮,一面低聲詢問,“怎麽回事?”
謝堰雙手撐着床榻,往上靠了靠,臉色已然沒先前那般難看,而是鎮定自若道,
“有人設了局,意在離間我與朱靖安。”
容語處置妥當,坐在塌前錦杌,臉色凝重盯着他,“一個普通侍衛還動不了你,你何苦親身涉險?不把自己的命當回事?”
謝堰微微一頓,這才察覺容語臉上覆了一層薄薄的怒意,頓時愧上心頭,
“對不起,卿言,我已避開鋒芒,這刀雖然刺在肋下,卻不曾傷及肺腑,我修養幾日便無礙.....”
容語閉了閉眼,以前這樣的事在她眼裏都算不上事,如今終究是不一樣了。
“那你可參透這局?莫非是王晖明的動不了你,便派人刺殺?”
謝堰靠在引枕,搖頭失笑,“那名侍衛跟了朱靖安十多年,若他是王晖的人,早就用上了,何至今日?再說,朱靖安身邊的人我都有數,這名侍衛不是旁人輕易能買通的...”
容語臉色一變,“除了王晖,還有誰絞盡腦汁殺你?而且,離間你與朱靖安,明顯就是東宮的手筆。”
謝堰淡笑,“對方明顯沒想要殺我,他也知道殺不了我,此計只在逼我與朱靖安脫綁...”
謝堰垂眸,見她手尖還沾了些血,忍不住伸手,用指腹輕輕替她拭去。
“整個京城,有動機,且有能耐做到這一點的,只有太傅李蔚光...”
容語臉色在一瞬間變得陰沉,“王晖終究還是說動了李蔚光出手...在你的生辰宴上,當着百官的面刺殺你,逼謝家與朱靖安一刀兩斷...”
“他是怎麽做到的,難道李蔚光十幾年前便布了局?不可能,他若早出手,東宮已禦極天下。”
謝堰手勾着她,舍不得放,緩緩擡眸,“非他布局已久,老師當年數度随皇帝南征,在軍中威望甚高,這二十年雖刻意淡出,若他重新出山,自有一幫死忠願意效力,朱靖安身邊這名侍衛出身婁江軍戶,我猜他家族定與李蔚光有淵源,李蔚光只消去一封書信,便可輕而易舉讓其倒戈。”
“朱靖安這些年靠的都是我與陳珞替他籌謀,他自個兒沒多少本事,真正服他的不多。當初北伐,我為了斬殺宋晨,犧牲了霍玉,霍家因此對朱靖安不滿,現在朱靖安除了倚仗他舅父陳珞,再無旁的肱骨。”
“如果我猜的沒錯,接下來李蔚光便會對陳珞動手。”
“嗯。”容語神色冷硬地應了下,依然不快,“既是如此,你趁此機會休息一段時日,坐山觀虎鬥。”
容語已猜得明白,謝堰真正要扶上位的人是誰。
李蔚光這麽做,恰恰給了謝堰脫離朱靖安的機會。借這位當朝太傅的手,除掉朱靖安這個攔路虎,正中謝堰下懷,難怪他拼着受傷也不躲閃,存的就是這番心思。
只是,他剛剛被擡進來時臉色煞白,着實吓到了她。
正想再看一眼他的傷口,忽的發現自己的手不知何時被謝堰握住。
她這一動,也引起了謝堰的注意,他垂眸,正見自己将容語的手放在掌心把玩,五指與她纏繞,拇指指腹輕輕在她指尖研磨,極盡暧昧。
手募的一僵,連忙抽開,蒼白的臉頰在一瞬間滲出些許窘色與狼狽,耳尖跟着泛紅。
容語擡目看他,見他低垂着眼,極力保持着鎮定自持,忍不住彎了彎唇,極輕地哼了一聲。
謝堰見她未說什麽,心中越發惱愧,還是輕聲開了口,“對不起....”
容語指尖還殘留他的溫熱,忍不住虛自握了握,岔開話題,
“對了,密诏何在?”
謝堰一愣,臉上的紅色還未褪去,“怎麽了?就在書房...”
“給我。”容語朝他伸手,“我來幫你。”
司禮監掌印的身份,可非普通朝臣可比。她拿着密诏,必是一呼百應。
謝堰抿着唇,定定望着她,手撐在兩側,未動。
容語卻知,他是不想自己涉險,皇帝還沒死,手裏還握着兵權,先前許昱僞造密诏,已引起了皇帝忌憚,雖後來被中書舍人斷定是假,可這事終究跟石頭壓在皇帝心上,皇帝這段時日,唯一的囑咐便是糾察乾幀遺黨。
“謝堰,當初我讓玲華将密诏給你,可把話撂在前面,我死了方能給你,我既是活着,你是不是得還回來?”
謝堰閉目一瞬,“卿言....”
霎時,眼前光線一暗,一片柔軟壓了下來。
他全身繃緊,腦子一片空白,所有感官皆聚在唇間那一抹濡濕。
長睫之下那雙眸正烏溜溜望着他,仿佛是傾倒下來的星光,就壓在他眉心,心神皆被她攝住。
他一睜眼,便是漫天星海,浩瀚無邊。
她依然貼着他未動,雙手撬開他的雙拳,一點點推開,與他十指交纏,那顆镂空的花球自袖口滑落,跌在他掌心,
她用近乎蠱惑的氣音,沿着唇齒滲入他五內,
“告訴我,密诏在哪....”
......................
朱靖安自事發,便不肯離去,嚷着要進來探望謝堰,卻被謝照林攔在前院,朱靖安百般解釋,謝照林戾氣橫生就是不聽,
“二殿下,晏兒為殿下鞠躬盡瘁,出生入死,殿下是何故要置他于死地!”
“我沒有!”朱靖安長袍亂舞,氣急敗壞道,“謝侯,你當看得出來,這明顯是有人離間我與清晏....”
“是嗎?”謝照林冷冷掀起唇角,“這位侍衛跟了殿下十多年,京城無人不識,現在你告訴我,他被歹人收買,誰信?”
朱靖安百口莫辯。
席上,朝官皆知謝家已與朱靖安決裂,不僅如此,朱靖安謀殺功臣也令文武寒心,一夕之間,他已如落水狗,遭人人唾棄。
李蔚光只略施小計,便讓朱靖安地位一落千丈。
謝照林一面樂見其成,一面又不願意看到那些朝臣倒向東宮,暗中走訪一些肱骨老臣,隐約提起許昱密诏一事,當年乾幀朝的老臣,心領神會,不待多言便已達成了默契。
朝中兩位皇子,朱靖安有識人之明,也敢于任人,卻是缺乏謀略,無才無德。
朱承安任了一段時日監國太子,表現亦是差強人意。原先朝臣未往他處想,偏偏許昱上回鬧了一出,将獻王推至臺前,自有一群思慕乾幀皇帝的臣工,将主意打到獻王頭上。
謝堰近來,對外稱病,外頭的消息一日日傳到他書房。
七月二十這一日,坐鎮南昌的左都督陳珞,被人舉報貪污寧王府資財,并縱容部下淫//亂寧王府女眷。朱承安與王晖當即下了诏書,褫奪陳珞兵權,派錦衣衛都指揮使陸珣南下,将他押回京城受審。
然而陳珞聞京都有變,被部下慫恿,打算舉兵,只是倉促之間,不成陣仗,恰恰鎮守岳州的四衛軍指揮使姚科,得了容語秘令,趁陳珞起了反意,帶着人悄悄潛入南昌城,一舉擒獲陳珞,再持容語手書,震懾住了五軍都督府那般軍将。
姚科搜出陳珞與朱靖安之間文書來往,快馬加鞭送回京城。
容語将證據轉交刑部尚書時秉謙,時秉謙同調任左都禦史的周俊會審此案,雖無朱靖安直接參與謀反的證據,卻是多少受些牽連。
周俊原是翰林院掌院,李蔚光致仕,蔣勉一死,都察院群龍無首,後經三品以上官員廷議,并司禮監批複,将以耿直忠貞著稱的周俊升任左都禦史。
案子審了半月,朱靖安從親王降為郡王,被幽禁在府,已徹底失去奪儲的資格。
謝堰以朱靖安為幌,暗中查秀水村一案,最後終于查到李蔚光身上,那名射殺證人的刺客,就在李蔚光後院。
得了消息,便着人将容語請來府中。
“你說秀水村一案的主謀是李蔚光?”容語聲音拔高少許,滿臉不可置信。
謝堰早已痊愈,礙于不願與舊主兵戎相向,一直借病在家,他一襲白衫立在燈下,緩緩搖頭,
“容語,如果我告訴你,我猜秀水村一案真正的兇手是王晖,你信嗎?”
容語身形微的一顫,緩緩擡起眼,視線與他相交,“何以見得?”
“我與老師相識多年,他心懷悲憫,絕不可能濫殺無辜,如果我猜的沒錯,王晖已收拾不了局面,是老師将攤子接下來,以至于我尋不到王晖的把柄。這段時日,朝中局面你已瞧見,若非老師,王晖何以春風得意?”
容語沉默一陣,嗓子發酸,甕聲問道,“你既已查到他頭上,那王府你去過嗎?”
“去過了,沒有尋到紅纓蹤跡...”
容語跌坐在椅上,腦海募的回想王桓臨終所言,又猛地站起,
“等等,我想起一事,王桓臨死前,與我說,他無意中從王夫人口中得知,他曾有一妹妹,不慎丢失,他說見我有眼緣,欲認我為妹,而當初,勝蘭也說過,韓坤将紅纓帶出皇宮時,語氣極為恭敬,有沒有可能,紅纓便是王府遺失的姑娘?”
二人視線在一瞬間相撞,異口同聲道,
“咱們該盯的是王夫人!”
“若紅纓當真是王家的小姐,王晖何以屠了秀水村一百二十名村民?”容語百思不得其解,深吸一氣,一拳砸在桌案,“無論如何,王晖若真是兇手,我絕不放過他!”
“先找到紅纓,找到她,一切真相大白...”謝堰滿目憂愁地望着容語。
容語擔心紅纓,他卻想到了容語。
紅纓如果真是王家姑娘,那容語呢,她又是誰?
北鶴是什麽人,下無虛子,從來不會空落筆墨。
與其說,是王晖将紅纓擄回京城,不如說,北鶴以自己的死為契機,下了一盤大棋。
這盤棋到底是什麽,背後又藏着什麽玄機?
謝堰絞盡腦汁也窺不見萬一。
唯一可以确信的是,他陡然生出一股惶惶不安,心裏空空落落,着不了地。
謝堰連夜派人守在王府,數日來,王夫人只去了一趟李家二房,說是與李夫人交好,幫着備嫁,除此之外,再也沒去過他處。
容語不由犯難,一時猶豫要不要登門質問,偏偏懷意告訴她,劉承恩讓她去一趟。
自卸掌印之職後,劉承恩除了去養心殿與皇帝唠嗑,餘下的時間皆在西華門外的值院。
容語匆匆趕來,望見院中停了一輛馬車,幾名小內使正将箱盒往車上搬,容語臉色一變,見劉承恩悠哉地從門檻跨出,連忙迎過去,
“義父,您不是說,等太子大婚再走嗎?”
劉承恩将擦拭完手的濕巾往旁邊一扔,溫和笑着,“容語啊,欽天監監正與我說,今日是個好日子,宜遠行,我便改在今日了。”
容語滿臉不舍,嘀咕道,“明日太子便大婚,不過一日光景,義父竟然信這些....”
劉承恩攏着袖笑眯眯瞧她,“既只是一日功夫,早一日晚一日又有何區別?等太子大婚後,我怕你沒功夫再送我了,走吧...”
容語未聽出劉承恩話裏的深意,攙着他上了馬車,
“孩兒送您去碼頭。”
劉承恩打算從漕運碼頭行至通州,再順着京杭大運河南下,直抵蘇州。
二人一道上了馬車。
漕運碼頭就在東便門外泡子河附近。
馬車沿着宮牆往南,行至長安大街,往東過皇城,又折向正陽門大街,再一路東行便可至東便門,容語的馬車前挂了通行禦道的玳瑁,一路暢通無阻。
馬車內,劉承恩掀起車簾,張望上京熙熙攘攘的街市,滿臉感慨。
“五十年啦,你義父我在這繁華都城已踽踽獨行五十年,初來時,還是一毛頭小子,做事說話沒個輕重....”
時光一晃而過,他已兩鬓斑白,半身入土。回想這一生,他也算薄有功名,不枉此生了。
劉承恩此一去,還不知何時能見面,容語滿心動容,一面與他斟酒,一面痛飲,
“義父名為掌印,實乃內相,這五湖四海皆披義父之恩澤,義父功勳卓著,世人會銘記的....”
劉承恩放下車簾,打她手裏接過酒盞,和顏一笑,
“是非功過,轉頭空,老夫已不在意了....容語啊,高處不勝寒,你年輕氣盛,事事多看,多想,不要輕易被人左右,須知,你一言一行,決定着的可是生死攸關的大事,明白了嗎?”
容語伏低一拜,“孩兒謝義父教導....”
“不用跪,起來....”劉承恩親自将她攙起,擡目深深凝望她,漆灰的眼底閃爍着不同尋常的異芒,
“初見,我便覺得你像一人,如今瞧着,也不全像...”
容語一愣,吃驚問,“義父說我像誰?”
劉承恩笑而不語,往背後一靠,靜靜注視她片刻,方開口,
“初見你,你身上極有李蔚光年少時的濯濯風姿,後慢慢與你相處,你血液裏流淌的卻是北鶴那股子不服輸的倔性!”
容語聞言咧嘴一笑。
“河套一戰後,世人稱贊謝堰兼采北鶴與李蔚光之長,是也沒錯,謝堰有北鶴之謀略,卻無北鶴之張狂,有李蔚光之內斂,卻無他之循規蹈矩。李蔚光這一生哪,就是太講規矩了。”
“如今義父瞧來,你有李蔚光之悲憫心懷,亦有北鶴之霸烈無羁。”
“有你二人主持朝政,大晉數十年無憂矣。”
容語聽了劉承恩的話,忽然想起師傅北鶴,不由試探道,“義父,孩兒在邊關時,許多将士提起北鶴先生,言談間皆是溢美之詞,孩兒很是好奇,北鶴是個怎樣的人?”
她早在軍營打聽了一嘴,不過劉承恩說得更細。
師傅北鶴起于式微,原是漢中一普通禀生,無意偶遇上京一位姓謝的世家子,二人一見如故,那位謝公子非要攜北鶴入京,并揚言要将他薦去國子監讀書。
那位謝公子,想必就是謝堰之父,前任內閣首輔謝照林。
北鶴初到京城,本是寂寂無名,只因他頗有幾分游俠風采,一日在紅鶴樓飲酒作詩,被當朝公主給相中,公主遣人移開屏風,見北鶴一襲白衫,赫赫風華,一見傾心,回去便鬧着非北鶴不嫁,北鶴聞訊當即避去謝家別苑,拼死也不肯回京。
正安帝大怒,遣皇長子,也就是後來的乾幀皇帝前去治一治北鶴。
乾幀皇帝來到位于燕雀湖的謝家別苑,見到了北鶴,二人不打不相識,乾幀帝将北鶴引以為知己,後北鶴進入國子監讀書,被京中貴族子弟圍攻,他舌戰群儒,從此名揚天下。
土木之變後,大晉四分五裂,他随乾幀帝南征北戰,成為赫赫有名的一代軍師。
要說唯一的遺憾,便是始終不曾與那位明嘉公主一敘情緣。
“咱們這位明嘉長公主至今未嫁,以至于京城流傳一句話,怎麽說來着,哦,‘一見北鶴誤終身’.....”
容語狠狠吃了一驚,“長公主還在世?”
劉承恩聞言立即直起身,狠狠刮了下她額頭,低喝道,“你胡說什麽!”
“長公主殿下雖年邁,保養卻極好,至今安享榮華,只是殿下已退居觀音堂,不問世事,今年端午,你義父我奉命去探望長公主,殿下還好好的,不僅好好的,氣色紅潤,仿若返老還童!”
容語自知失言,讪讪地撓了撓頭,
心中卻是大駭,難怪謝堰聽聞紅纓是師傅之女變了臉色,說來,容語從未見過師娘,據師傅說,師娘難産而死。
容語聽了這一嘴,總覺千頭萬緒,仿佛有靈光從腦中一閃而過,待要細究,卻又了無痕跡。
“師傅,觀音堂在何處?”
“城郊往西北三十裏,哦,也就是西山行宮附近,觀音堂是皇家寺廟,外人不得擅入,對了,咱們這位明嘉長公主與王晖的夫人乃嫡親表姐妹...”劉承恩笑盈盈道。
容語只覺腦子裏轟然一響。
明嘉長公主與師傅有些情緣,而她又是王夫人的表姐妹...莫非長公主與紅纓失蹤有什麽關聯?面前如有一團迷障,始終揮散不開。
等等,觀音堂....她想起來了。
謝堰告訴她,那名目睹紅纓被帶走的黑衣人臨死前吐了“公...音”兩字,會不會因地方口音緣故,他真正要說的不是“公音”,而是“觀音”?
這個念頭一起,容語渾身的血液直沖腦門,仿佛在一團亂麻中尋到了線頭。
紅纓妹妹極有可能就在觀音堂。
她飛快掀起車簾,往前一望。
馬車正從東便門的甬道駛出,前方不遠處,便是漕運碼頭,大大小小的船只擠在水岸兩側,轅門下人來人往,一派盛世景象。
義父即将遠行,可紅纓的事一刻耽擱不得。容語咬了咬牙,眼底閃過一抹淚光,回身與劉承恩重重磕了一個頭,
“義父,孩兒感恩您一路的教導,待将來得空,必去江南探望您,只是眼下,孩兒有極為重要的事,不能送您上船,願義父餘生康泰,珍重珍重!”
容語扔下這話,擡手将眼角的淚一拭,自馬車一躍而出,飛身上了随行一匹快馬,往觀音堂方向疾馳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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