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1 (1)

蒼穹幽深,風雲際會。

丹樨的風比往前哪一日都要冷冽,似邊關的朔風灌入她衣領,滲透她肺腑。

她仿佛置身王桓生死那晚的冰天雪地裏,感官被面前混沌不堪的夜色所剝奪,風掠過廣袤無垠的心地,帶不起一絲漣漪。

腦子遲鈍地反應,這個身份與她而言重要嗎?

不重要。

昔日不會因為無父無母,在面對明德長公主威脅時而退卻。

今日也不會因為這突如其來的身份,而自矜。

要說唯一的感觸.....她真的是王桓的妹妹,嫡親的表妹。

阿兄...

她在內心深處呼喚了一聲王桓。

若你還在,該多好。

還有那個總是在不經意間見面時,望着她出神的皇後娘娘。

去年端午,皇後落水,她打水裏浮過去救她時,心裏前所未有的慌亂,仿佛有什麽重要的東西正在抽離她而去。

當時不解,現在回想,原來是這份血濃于水的祈盼。

祈盼她活着,祈盼她一切安好。

兩年多了,與她見面的次數屈指可數,可僅有的幾次奉命探望,她總會盯着她出神,和顏悅色對她噓寒問暖。

那時她疑惑,皇後對朱承安如此疏離,為何對她這個小太監另眼相待,原來也是這份血濃于水的守望。

守望她活着,守望她早日歸來。

現在,她回來了...

奉天殿的光景已被火光與夜色攪得混沌不清。

容語怔愣地盯着,思緒如陷泥沼,拔不出來。

直到,餘光裏那道清隽的身影踉跄一退,猛地咳了幾聲。

容語方才回神,視線往他投去,卻見那張一貫不行于色的臉,煞白如紙,如逢大難,渾身的矜傲與銳氣被拔空,蒼茫的眼底布滿了揮之不去的黯淡。

“謝堰!”

容語一躍而下,腳尖滑落在地,探手,扶住他後退的胳膊,碰觸到他那一瞬,明顯感受到他渾身一僵,容語眉尖微蹙,目光凄凝盯着他唇齒間溢出的血色,心倏忽一痛,“你這是怎麽了?”

謝堰腦中紛亂的弦似在一瞬間被擰斷,他木了一陣,僵硬地将手臂從她掌心抽出,不去看她的臉,只用寂寥幹枯的嗓音,應了一聲,“我沒事...”

他這樣子哪裏是沒事,分明是出了大事。

容語再次拽住他,握住不放,一字一句咬道,

“謝清晏,你給我聽好了,無論我容語是什麽身份,我的承諾不變。”

她眼底堅毅的光幾乎要灼破他的側臉,掌心的熱度更是竄入他四肢五骸,他勉強抽出一絲冷靜,将那滿腔的郁碎抑在心中方寸之地,重新朝她露出極淺的笑來,

“我明白的....”

每一個字幾乎用盡一生的力氣。

容語心卻涼了半截。

他眼一向是深邃的,那抹幽光從來都如烈火灼灼,此時此刻,她卻恍覺,那抹光再也燎原不起。

“你就這麽介意嗎?”她嗓音兜兜轉轉飄入夜色裏。

謝堰心口鈍痛,喉間腥甜翻湧。

對面的王晖也已從震驚中回過神來,旋即心底湧上一股巨大的狂喜,他一手揮開攙扶的侍衛,大步往前來,“語兒,你過來,過來舅父這裏....”他朝容語招手,露出激色,“你身上留着我王家的血,你是我們王家的人,快過來!”

容語依然盯着謝堰,

謝堰漸漸緩過神來,從未像現在這樣,用哄小孩的語氣,溫聲勸着,

“無論你做什麽決定,我都支持你,更不會怪你....”

容語眼底的茫然漸漸化為一絲怒意,她默然盯了他一眼,回眸,冷冷盯着王晖,眼底血色森然,

“王相,這裏沒有什麽嫡公主,只有司禮監掌印容語。王相若想李代桃僵,行王莽之事,也得看我答不答應!”

王晖臉色霍然一沉,幾乎是咆哮而起,“傻孩子,你知道自己在說什麽話,你嫁給太子,便是太子妃,更是未來的皇後,你回到了自己的位置,也保住了你的母親和王家!”

王晖心裏瘋狂地滋生臆想,神色飛舞,“你且想想,聖旨上賜婚的是李四小姐,偏偏,你就成了李四小姐,這一切不是天命嗎?語兒,可見你與承安乃天作之合,你比任何人更有資格做這個太子妃!将來你們二人之子,便是大晉的繼承人,哈哈哈,天意呀,這是天意!”

他兩眼放光,“孩子,還猶豫什麽,快過來!”

謝堰聽到這席話,只覺每一個字如刀在他心尖滾過。

她與朱承安有那樣剪不斷的緣分,那麽他呢?

老天爺為何要跟他開這麽大的玩笑....

周身的官員無不警惕地盯着容語,容語一身功夫絕頂,手握重兵,一旦她倒戈,江山當真要易主了。

身旁一官吏忍不住朝容語拱手,“公主殿下...你可不能被王晖這個狗賊說動...”

容語本能地抗拒這個稱呼,一個眼風劈過去,“這話還輪不到你說!”冷冷掃了周遭一眼,将滿腔戾氣壓下,注視王晖片刻,平複心情道,

“王晖,嫡公主也好,平民百姓也罷,我容語首先是大晉的子民,我曾與邊關将士浴血奮戰,見過無數官兵客死他鄉,也曾與朱赟飲酒聽曲,享受這人間浮華,我更親眼看見百姓易子相食,背井離鄉。”

“無論我是什麽身份,我與所有臣民百姓一樣,要的是朗朗乾坤無垢,昭昭日月高懸。”

“我不會為了你王晖一己之私利,棄江山社稷于不顧,更不會讓百官成為你争權的棋子,今日,你袖手,我且看在阿兄的面上,留你一命,倘若你一意孤行,我便以掌印身份,手刃國賊!”

“你....”王晖被氣得嗆出一口血來,臉色脹紅如鐵,“你你..你這個狂悖之徒,你屠殺嫡親舅父,将背上千古罵名!”

容語不屑一顧,“朝堂穩,則百姓安,百姓安則我心安,何懼身前身後名?朱承安已無繼承大統的資格,你死了這條心。”

王晖怒不可赦,掉頭往上方的北鶴罵道,“北鶴,你教出什麽不忠不孝之徒!”

“哈哈哈.....”北鶴負手一笑,閑庭信步走至欄杆前端,“朝權,乃天下之公器,豈容爾等奸詐之輩竊取?”

“語兒,你舅父執迷不悟,無需與他多言,讓他見識下,什麽叫‘雙槍蓮花’!”

“雙槍蓮花!”王晖瞳仁在瞬間凝成針眼,一陣駭然過後,他氣得咆哮,指着容語喝道,

“你敢!我是你嫡親的舅父,你敢動我一根汗毛?”

容語往前大垮一步,雙袖一擡,眼底蘊藏着兵戈之氣,“你看我敢不敢?”

“所有人退至城樓下!”

整座城樓內環已被謝堰的人控制,另有源源不斷的兵士,自各處暗道湧入樨臺。

不消片刻,人人退離容語身後一丈,百官均被侍衛拱衛其中。

容語抽空,瞥了一眼跌跌撞撞從城樓下來的王夫人,吩咐身側內侍,“扶我舅母一側歇息。”

“是....”

就在這時,一聲怒吼自樨臺上方的白玉石臺傳了來。

“夠了!”

衆人不約而同循聲望去。

一道孤寂的身影,自光影裏踏了出來。

更深露重,他久久地凝立在石臺最前,眉宇如結了一層寒霜。

他木然地望着底下林立的虎贲衛,與城樓下兩相對峙的朝臣。

攢動的人頭,熙熙攘攘的甲士,巍峨的殿宇,廣袤的明空。

面前的這一幕變得模糊而虛幻。

原來,一切都是假的。

皇城四角的更鼓房,傳來綿延不絕的鐘聲,城牆內外,更有浩蕩的厮殺聲漫天蓋來。

铮鳴聲沿着臺階灌入他胸口,他心漏的像是篩子,空空落落。

難怪皇帝怪他不肖父,難怪皇後對他不親近。

原來,他是個徹頭徹尾的竊賊。

呵!

朱承安麻木地笑出一聲,有那麽一瞬,他雙腿發軟,仿佛連站在這個白玉寬臺都不能,沒有資格,亦沒有底氣....

他不是大晉的太子,他不是中宮嫡子。

他只是顆來路不明的棋子。

他甚至連底下這些普通将士都不如。

生來被人冷落,被人掣肘,被人左右...

夠了,這樣的日子夠了!

他往前一個踉跄,伏在望柱上,募的放聲大笑,

“哈哈哈,哈哈哈哈....”

他不用再讨好誰,亦不用逼着自己去熟悉那紛繁複雜的朝務,甚至不用去想得到什麽,他什麽都不配擁有,他只是一只蝼蟻。

卸下一身負擔,這位以溫潤清和著稱的太子,一瞬間釋放了過往的沉悶與壓抑,朝着王晖大吼,

“夠了!王晖,我不做你的棋子,我也不用娶任何人,我什麽都不是,你現在放下兵刃,否則我死給你看!”

“你瘋了!”

王晖隔着人海潮潮朝他嘶吼,他惱羞成怒抓起身旁的王達,往前一推,

“去,你現在給我把他抓起來,讓他好好想想,他要不要容語,他要不要這富貴無極的江山!”王達待走,王晖又一把揪住他胳膊,語氣摻了幾分寒冽,“旁人想要這份福氣而不得,我将江山拱手送在他面前,他偏不要,你去教他好好做人。”

“是!”王達立即打了個手勢,十幾名侍衛迅速往玉臺湧上,将朱承安給拽了回來。

“放開我!”朱承安發了瘋似的甩開侍衛的手,又往玉臺圍欄上撲,侍衛礙着他身份,一時進退兩難。

直到王達趕來,使了個眼色,侍衛方才狠下心上前,将朱承安重新拽了下來,再一掌劈在他後腦。

朱承安身子一晃,跌落在地,四仰八叉躺在地面,茫然望着深穹,一片又一片薄雲從月華下滑過,卻不曾有一片雲為他停留,

阖上目後,他喃喃一笑,“我什麽都不要....”

卸下一身強架的枷鎖,也未嘗不好...

這頭王晖見控制住了朱承安,眼風橫掃一周,

“本相再給你們最後一次機會,此處虎贲衛有一萬人,謝堰這點人手還不夠保住你們的命,想好了,現在過來,還來得及!”

百官滿口吐沫,

“我呸,王晖,我等寧死不成為你帳下之狗!”

“無恥之徒!”

王晖憤然指着他們,“愚不可及,謝堰已與朱靖安決裂,你們跟着他作甚?難不成跟着他造反!”

衆臣頓時沉默了,你看我,我看你,一時無言,倒是楊慶和等老臣心裏已有了一個念頭。

容語看了一眼上方的師傅,又瞥了一眼身後的謝堰,她算明白了,師傅之所以選擇這樣一個位置公開她的身份,不僅是為了揭露王晖的陰謀,更是為了讓所有朝臣知曉,朱瀛的子孫不配當皇帝,師傅曾與乾幀陛下出生入死,師傅回歸,不僅是送她回來,更是為了迎獻王歸位。

容語當即出聲,“不是還有獻王嗎?”

朝官募的一震。

王晖聞言驚愕地倒抽涼氣,

“容語你瘋了,你要把江山拱手讓人?”

官員們反應過來,紛紛振袖,

“對,還有獻王,今上竊國自居,大逆不道,咱們要迎獻王回宮!”

王晖望着振振有詞的百官,後背募的生出一抹涼意,狠得咬唇,“來人,弓箭準備,将這些亂臣賊子就地正法!”

容語聞言雙袖一擡,徐徐寒風緩緩往袖內一蓄。

就在這時,一大批将士如潮水自東側文昭閣方向湧了進來。

一人徐徐如風,如履平地,自如潮的士兵中掠向丹樨,

“慢着!”

李蔚光遙遙送來一聲。

又一人縱馬打西側武成閣方向奔入,在他身後跟着成千上萬的神機營将士,正是謝堰之父謝照林。

與兩隊人馬一道湧入皇城的,還有剩餘的文武百官。

兩廂人馬,泾渭分明。

長刀出鞘,寒光如水。

原先李蔚光欲将謝照林攔在宮牆之外,不曾料到錦衣衛都指揮使陸珣乃謝堰的暗棋,當即裏外夾擊打開宮門,放謝照林入宮。

李蔚光無奈,只能帶着五千将士從東華門入宮,而謝照林則領着戚寧與種滿志等一萬神機營的将士,打西華門破入。

戚寧與種滿志正是謝堰在北征大軍的心腹,此二人骁勇善戰,麾下皆是久戰之士,真打起來,朝中這些禁衛軍不是對手。

謝堰立即越衆而出,朝李蔚光方向一揖,

“老師,想必您已知道王晖李代桃僵,混淆皇室血脈一事,如今真相大白,老師還要為他張目嗎?老師為人康正,不該被此宵小之徒牽連。”

李蔚光緩緩步至玉臺最前,吩咐王達将朱承安帶走,問謝堰道,

“清晏,那我問你,你打算如何?”

謝堰微微一怔,緩緩押下一口寒氣,一字一句道,“迎獻王歸位!”

李蔚光似也不意外,而是擡眸望城樓上的北鶴望去,拱手一揖,

“二十多年未見,先生風采依舊!”

“哈哈哈!”北鶴撫須一笑,腳踩風浪,“老夫行将就木,倒是停雲老弟,風采不減當年。”

“不敢當。”李蔚光神色凝重再揖,“敢問北鶴兄,也是打算替獻王奪宮?”

北鶴神色幽幽點頭,“老夫深受乾幀陛下之恩,朱瀛無道,自當讓賢。”

李蔚光也沒多餘的表情,只隔着人海問王晖道,

“王晖,你可聽清楚了,願意袖手嗎?”

王晖聞言募的來氣,指着容語喝道,“停雲,你也看到了,這個孽障聽信北鶴,竟是要我死,我豈能罷手?停雲啊,你我可是說好了,君子一諾,驷馬難追,你說過會幫我到底,不能食言!”

“婚書我已給你,你若說話不作數,有損衡門之譽。”

衡門一派以重信著稱海內。

容語氣得喝道,“王晖,你這是君子欺之以方!”王晖将臉撇過去。

李蔚光并不曾回應王晖,而是擡目環視四周,整個奉天殿前的廣闊之地,布滿了黑鴉鴉的士兵。

人人扶刀舉矛,從高處望去,如一片刀槍劍林。

這些人,不是冰冷的兵刃,而是無數個母親的兒子,妻子的丈夫,以及孩子的父親。

這些,更是大晉未來的棟梁。

一旦禍起蕭牆,便是血流成河,元氣大傷。

李蔚光雙目被悲憫覆着,長長籲了一氣,朝北鶴一揖,

“雙槍蓮花出手,不見血不收!”

“北鶴先生,今日一旦兵戎相見,便是累累白骨,血洗上京,這是您願意看到的嗎?”

北鶴微微一震,當年蕭關外的慘烈景象如潮水漫蓋雙目,他身影一晃。

這二十多年來,他每每一閉眼,雙槍蓮花的龍頭便張開巨大的血口,似要将天地一切生靈吞沒,眼前被濃烈的血腥彌漫,他仿佛被釘住似的,邁不動步伐。

明嘉長公主知他舊疾複發,當即上前攙住他,柔聲地給他注入力氣,“北鶴....”

北鶴恍惚回神,眼底的血色漸漸褪下,往明嘉長公主安撫看了一眼,擡目望向李蔚光,

“停雲老弟,沒有不流血的政變,倘若你說服王晖,讓他麾下的虎贲衛倒戈,我自不出手。”

“好。”李蔚光慨然颔首,夜風掀起他白色的衣袍,他朗朗一笑,似不折風骨的道仙,

“聞北鶴兄,幽冥火陣冠絕天下,恰好,愚弟當年亦以此陣燒退蠻夷,不如,你我替兩軍将士一戰,若我贏了,北鶴先生退出皇都,不問前路,若先生贏了,我自押王晖出宮,不問後果,消弭這場宮變,先生意下如何?”

“哈哈哈!”北鶴聞言縱聲一笑,眼底生出敬重之色,“停雲老弟還是這副悲憫心腸,欲以一己之力消弭争端,挽将士之死,老兄佩服。”

“只是,這事,你問謝堰答不答應,問身後的朱瀛答不答應?”

李蔚光稍一思忖,面無表情道,“我只管真假太子之争端,至于獻王與朱瀛,交給謝堰他們去料理。”

北鶴所言不差,沒有不流血的宮變。李蔚光不是天真之人,不會蠢到以為朱瀛與謝堰之間,可不動兵戈。

但王晖這場争端,是他能左右的。

北鶴神色未動。

李蔚光望向王晖,聲音淡淡的,

“王晖,若你應我,咱們承諾依然作數,若你不應我,我李蔚光現在離去,王家是生是死,我撂下不管。”

王晖臉色千變萬化,咬着牙悶聲不吭。

容語與謝堰同氣連枝,又有謝照林攜兵來援,他不确定自己有幾分勝算。

但李蔚光正值壯年,北鶴卻老了。

明顯,李蔚光比他更有成算。

王晖權衡一番,猶疑問道,“停雲啊,你不會故意輸吧?”

李蔚光聞言撫須大笑,不以為意,“王晖,你簡直是個混賬,北鶴先生名貫四海,我早年便有意與之一戰,可惜不得機會,今日能領教先生高招,平身快慰,豈敢不竭盡全力?”

王晖知李蔚光從來一言九鼎,遂一咬牙,

“好,若你輸了,我便放下兵刃!”

子時,雲團漫卷,黑漆漆的夜如同沉寂的潭水。

紅纓與明嘉長公主随北鶴一同踏上玉臺,李蔚光随身侍童已在玉臺中心布下伏火。

人人屏息望着臺上一幕。

李蔚光擡袖一揮,腳下一百四十九盞伏火一躍而起,他站在一片火光裏朝北鶴一揖。

北鶴推開紅纓與明嘉的手,示意二人退後,提着青色的衣擺,緩步踏入火圈,望李蔚光一笑,

“衡門一諾值萬金,停雲老弟不愧是衡門十八士之首。”

李蔚光目色微凝,“君子一諾,義之所在,不傾于權,不顧其利,視為勇。若以我李停雲換數千将士之命,吾往矣,北鶴先生不必留手,停雲生死不懼!”

北鶴慨然一笑,“好,老夫時日無多,能與停雲一較高下,足以瞑目,停雲先請!”

霎時,夜風湧動,伏火如流矢,在二人之間來回竄動。一青一白,兩條身影如影似箭,随陣而動,頃刻,臺上綻現一片電石火光。

容語立在臺下,看了一眼奉天殿,問身側的謝堰道,

“奉天殿情形如何?”

謝堰順着她的視線望了一眼,回道,“帝後還在殿內,自上回徐越毒害皇帝,他如驚弓之鳥,已不讓人随意近身,黑龍衛日日伴駕,除了曹冉,等閑之人不得靠近。”

“倒是怕死得很!”容語不屑道。

謝堰深深看她一眼,無奈一笑,看來容語還沒把皇帝當她父親。

“金吾衛與羽林衛皆握在他手心,他到底當了二十多年的皇帝,倒是十分敏銳,早早的便将兩衛布在奉天殿內外,這邊動靜一鬧,他便封鎖奉天殿,吩咐備戰。不僅如此,上回過後,他加強南宮戒備,獻王那邊的兵力比往日增了兩倍。”

容語臉色凝重,“看來,上次許昱之事,讓他有了十足的戒心。只有将丹樨的文武将士擰成一股繩,上下一心,方能以勢脅迫他退位。”又看了一眼謝堰,道,“我已吩咐董周帶兵前往南宮,将獻王營救出來。”

謝堰遲疑片刻,問她,“你當真不管他嗎?畢竟他是你....”

容語截斷他的話,“我是師傅養大的,除了他,我誰都不認!”

謝堰無言以對,招來邵峰,沉聲吩咐,“暗中靠近王晖,擒賊先擒王!”

他不會将希望寄托在旁人身上,無論北鶴與李蔚光孰勝孰敗,王晖必須死,只要拿住王晖,虎贲衛群龍無首,他再動之以情,曉之以理,必令其俯首。

屆時,他方能攜大勢,與奉天殿決戰。

玉臺之上,無數火光化作刀光劍影,震天撼地。二人身影溺在光影裏,分辨不清。

幽冥火陣似已發揮到了極致,火光形成一股旋風裹挾一青一白兩道身影,急旋不停。

容語看得觸目驚心。

驟然間,随着一聲悶哼的痛呼,那道白色的身影從火光中一破而出,如流光跌在玉臺一角。

“太傅!”

“老師!”

李蔚光數位随侍一擁而上,将他摻了起來,他胸前暈開一團血色,望着漸漸停歇下來的火陣,極輕地笑了下,笑意持久地歇在他唇角,如釋重負道,

“北鶴先生陣藝精湛,停雲甘拜下風....”

旋即扭頭吩咐侍衛,“将王晖與王達拿下,虎贲衛虎符一應交給司禮監掌印容語!”

“是.....”

王晖聽了這話,雙膝一軟,胸口募的噴出一口淤血,當場昏厥過去。

幽冥火陣緩緩停下來,最後只剩一圈幽火,圍繞北鶴徐徐而動。

他雙腿盤膝,不動如松坐在正中,形容仿佛又老了數歲,原先尚有半闕黑絲,頃刻化為滿頭白雪,襯得他若雪山之巅的老仙。

他似耗盡心力,自幹涸的唇角慢慢綻開一笑,“停雲老弟承讓了....”

容語看得分明,北鶴雖贏了陣法,傷勢卻越發沉重,當即迅馳而上,欲撲去火圈攙他。

“師傅!”

身子一靠近那圈幽火,火光陡然疊起,将她逼退。

火光似淬了血氣的刀影,一點點割在她眼底,她心裏陡然升起一團不妙的預感。

只見北鶴朝她緩緩搖頭,示意她不必靠近,

目光旋即落在李蔚光身上,

“當年我退居漢中,夜觀天象,見天府星勢弱,擔心皇後出事,然然與我有師兄妹名分,遂不顧傷重,趕赴西山行宮,果然撞見皇後難産,我施針壓住她亂竄的血氣,王晖趁她昏迷,于善堂抱來一男嬰,行李代桃僵之計,彼時我身負重傷,奈何他不了,後見他欲将小公主送往江南,心中意念一起,将孩子奪來,悄悄帶回秀水村,至而今已二十載。”

李蔚光眉梢如聚濃霧,緩緩推開随侍的手,往北鶴鄭重一揖,“停雲替然然謝先生一番苦心。”

北鶴搖頭,含笑看着容語與紅纓,“她二人承歡膝下,亦是我北鶴之福!”

“師傅!”

“爹爹!”

二人齊齊跪了下來,重重磕下一頭。

子時剛過,天際到了最為幽黯的時候,皇極門上的燈火輕浮不定,北鶴望着樨臺下綽綽的身影,視線最後釘在了奉天殿的方向,渾闊的嗓音驀然拔高,似鐘鳴回蕩在樨臺,

“當年蕭關一戰,我心氣全絕,負傷奔走漢中,不成想,四王爺朱瀛你,借此空檔,竊取國柄,待我緩過神來,思及主幼國疑,爾壯年繼位,也未嘗不可,天下是百姓的天下,只要上乃明君,我北鶴不會妄起争端,”

“然,你朱瀛,縱容黨争,奪利于民,賣官鬻爵,酒池肉林,朝中看似欣欣向榮,實則內裏虛空,此次蒙兀南侵,若非謝堰運籌帷幄,北境十四州早已生靈塗炭,故,臨死前,拼一口氣,将語兒送回朝堂,迎獻王歸位,還政以清明。”

遠在奉天殿的皇帝,聽到這席浩蕩之言,氣得直錘龍塌,

“北鶴,你個狂妄之徒,有本事你殺進來,朕要将你碎屍萬段!”

可惜他的聲音被巍峨的奉天門給攔住,似井底蛙音。

北鶴瞭望黝黑的蒼穹,桀然一笑,“我北鶴得罪的是朝堂顯貴,護的是萬千百姓,我無悔。”

擡手一揮,那圈幽火募的往上空一竄,形成一個火柱,将他封鎖其中。

容語見狀,雙目駭然睜大,

“師傅,您要做什麽?”

她蓄勢往前一撲,謝堰見狀飛快掠過來,幾乎是攔腰将她抱住,

“幽冥火陣生口已關,你進去便是送死!”

“不.....”容語在他懷裏拼命掙紮,恍若溺水之人,雙手往前探抓,眼中的血絲被那幽火映得猙獰。

北鶴目色溫煦與她搖頭,

“我一生殺戮過多,罪孽深重。蕭關十萬蒙兀鐵騎,秀水村一百二十名百姓,皆因我而死,我當以死以告亡靈....”

幽火竄動,他若浮在火光中的佛陀,笑容悲憫,“語兒,你聰慧,通透,明達,內敏。為師此生最鐘愛,唯你而已,一身本事皆傾授于你,為師送你至此,往後的路,你自己走...為師去也....”

火光明滅,煙色晃動,他的笑容被煙火分割,在她眼前無限扭曲抽離。

“不.....”淚水交織着血色,漫蓋她的眼眶。

眼前似浮現過往北鶴諄諄教導她的身影,他霸烈不羁的笑容,一絲不茍的嚴苛,種種光景最後均幻化為眼前一簇烈火。

她拼命将謝堰往旁推,謝堰任她拳打腳踢卻巋然不動,死死撈住她腰身,容語匍匐在地,雙手往火圈的方向爬,雙手頃刻劃出深深的血痕,“放開我....”

謝堰掰住她身子奮力往懷裏一扯,将她死死扣在胸口,“你冷靜些,先生這一世以天下蒼生為己任,立功無數,死前能葬在這奉天臺樨,也未嘗不是一種歸宿!”

容語渾身一震,一身力氣仿若被抽幹,從謝堰懷裏滑了下來,她雙目幹涸,麻木地靠在他肩頭,盯着漸漸被火光湮滅的北鶴,心口空空茫茫。

北鶴視線最後落在一人身上,只見她一步一步朝他走來,目色缱绻,

“明嘉,你我緣分來世再續....”

“不....”明嘉長公主的臉色異常平靜,仿佛面臨的不是生死存亡,而是一場尋常的依偎,

她信步跨過那圈幽火,無視渾身焦灼的痛,俯身輕輕将他抱住,堅定而柔和望入他的眼,“我不要來世,這三年有你相伴,此生足矣,我要與你,一同生,一同死。”

北鶴微怔,垂眸,目光一點點描繪她的容顏,依稀還能在她眉梢裏窺見年少時的曼妙與張揚,他撩眉一笑,

“我北鶴,上無愧于天,下無愧于地,侍奉雙親,善待鄰裏,不負君恩,不虧老友,此生所愧,唯卿矣.....”

..........

火光灼烈。幽冥火陣被徹底催動,那雙依偎的身影最後化成一片燎原的烈火。

這團烈火仿佛自她心尖綻開,漸漸的将她血液裏那不屈不撓的血性給激發,她緩緩自謝堰懷裏起身,将淚水一拂,身影疾馳,如鶴立在玉臺望柱之上,瞭望四境将士與百官。

擡手,一道明黃的卷軸自袖下彈出,她眼中綻出與北鶴如出一轍的霸烈,

“本座,司禮監掌印容語,手中所執乃乾幀陛下臨終之密旨,凡以下犯上,篡奪君位者,乃國賊,天下共擊之,爾等臣工随吾正社稷,護大統,擒朱瀛!”

百官震動,幾乎沸反盈天。

謝照林于喧鬧中,率先撩袍一跪,“臣謝照林接旨!”

緊接着,楊慶和,周俊等老臣相繼跪下,“臣等接旨!”

一片又一片将士如潮水撲跪在地。

容語擰起密诏,側目望臺上的李蔚光一瞥,慢聲問,“李太傅呢?”

李蔚光抿唇片刻,掀起染血的衣擺,“臣李蔚光接旨!”

“好!”容語眉色飛揚,目色掃了一眼群臣,“中書舍人崔令何在,速速查驗此诏,以告萬民!”

一着鷺鸶補子朝服的官員越衆而出,立在臺下朝她一揖。

容語将密诏往他手裏一丢,鳳目橫掃全場,

“百官随太傅與謝侯避退文昭閣!”

“諾!”

容語移目向謝堰。

謝堰朝她颔首,正色道,“剛剛得到消息,朱瀛密令宣府大軍馳援京師,大軍最快将在白日午時抵達西直門下,咱們要盡快控制奉天殿,搶得先機。”

宣府是離京城最近的邊鎮,土木之變後,此地一直是重兵把守,乃京畿之門戶。

皇帝朱瀛心知此地生死攸關,一直派心腹将領駐守在此。謝堰北征,幾度有意滲透宣府,皆被朱瀛駁回,可見朱瀛身為帝王,這點警覺性還是不差。

內有金吾衛與羽林衛,外有宣府大軍為援。

朱瀛還有戰力。

容語臉色一凝,“好,我這就去迎獻王,奉天殿便交給你,此外确保皇後安虞。”

她身影如燕往下一躍,落在臺下,望着西北方向喝道,

“虎贲衛何在?”

“末将在!”四位副指揮使排衆而出。

她雙臂一擡,“上甲!”

立有內侍将她慣用的銀色軟甲往她身上一套。

容語親自将軟甲一銜一銜扣好,最後望了一眼臺上的幽火,那幽冥火陣已徹底熄滅,師傅與師母已塵歸塵,土歸土。

她拂去眼角的淚痕,帶着無往而不利的堅決,飛身上馬,長嘯一聲,“将士們,随我迎獻王回宮!”

“諾!”

容語點了五千虎贲衛将士,打武成閣而出,出西華門,往瓊華島方向奔去。獻王朱景初正被囚禁在瓊華島上的南宮。

謝堰待她遠去,緩緩擡手,目視前方巍峨的奉天殿,下令,

“諸将,攻門!”

“是!”

霎時,震天動地的厮殺聲,将這座瑰麗城臺化為挺槍縱馬的疆場。

謝堰布陣過後,回眸,見李蔚光正親自将北鶴與明嘉長公主的骨灰給抔起,置于一小罐。

他上前,望李蔚光一拜,

“老師,宣府守将姜延,乃昔日随朱瀛南征北戰之心腹,此人心性堅毅,胸有大略,為不世出之名将,我不欲與之惡戰,昔日在帳中,此人猶服老師您,能否請老師前往西直門,說服姜延俯首。”

李蔚光募的一頓,回想了一番昔日情景,擡眸望向漸亮的長空,緩緩起身,“好,我這就過去,以防萬一,讓戚寧帶五千神機營将士随我出發。”

謝堰颔首,“也好,此乃皇城重地,不宜動槍火,有戚寧護衛老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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