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0
梅寶并沒有徹底昏過去,只是長時間的體力透支讓她差點沒hold住。
她坐在簡陋狹窄的診療床上,袒露出肩膀後背的部分,雪白細膩的肌膚上傷口猙獰。醫生難得地沉默着給她清理傷口。
鑷子和沾着消毒水的棉花在傷口上摳弄的感覺實在不怎麽美妙,梅寶垂着頭咬牙一聲不吭。
過了一段時間,随着彈頭從身體裏剝離嗆啷一聲被丢進盤子裏,酷刑才叫告一段落。
綁繃帶的時候醫生才嘆氣說:“你為了一個廖忠平把王首陽放了,又把自己弄成這樣,值得嗎?”
梅寶現在已經沒有力氣揍他個豬頭狗腦的了,只簡單說:“我自己做的事自己承擔——你們俠的麻煩也自己承擔。”
醫生說:“什麽你的我的,你把界限劃得太清了,怎麽俠在這個階段也收容了你,感情你就只是當我們是被利用的便宜機構而已?就算是從公私分明的角度講,你這也算是做壞規矩了。”
梅寶說:“你的醫療費我會付,如果你要跑路我也可以送你一程,此外沒什麽好說的。”
醫生說:“治療費你是要付的,還有被你丢下的那輛車錢,你看着也賠了吧。”
說到錢,梅寶心裏才又咯噔一下,“你要多少?”
醫生說:“治療費我收你便宜點,就算五千好了。車就貴一點,雖然是二手車,但是經過改裝性能方面很強悍,是居家旅行必備的良品。再說這個算是俠的公共用品,也不是說我一個人能說的算的。這樣吧,我再給你折個舊,就十萬吧。”
十萬?!
梅寶與身體的疼痛之外就加上精神上的打擊——她現在所有財産加起來也沒有這麽多,奮鬥這麽久又成了負資産所有者,一切歸零。
她冷冷地瞥着醫生,略有點仇恨地。
醫生有點攝于她的氣勢,轉開目光,嘴裏卻沒閑着,繼續說:“錢的事先放這,但是你這個态度不對,我說你這個人……是不是習慣性地叛逃組織啊?”
警戒等級卻在升級,梅寶整理衣衫的動作不着痕跡地停頓,然後她拉起衣衫,遮住傷口,瞪系上紐扣,聲調平淡地說:“不知道你什麽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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醫生撓撓臉,有點小無奈地說:“不是每個人都像廖忠平那樣一葉障目不見泰山甘做睜眼瞎,我可是看過你整容前容貌的人,稍微查一查就能把你和那個因公殉職的前七處特工聯系起來了。”
梅寶說:“……如果你的猜測是真的,你打算怎麽辦?出賣我?”
醫生連連擺手,“開玩笑的,我還沒找到我心愛的姑娘,傳宗接代呢。我現在還不想死。我是提醒你——”他正色說,“你再在廖忠平身邊待下去一定會倒大黴的,到時候誰也幫不了你了。你早就該離開他躲得遠遠的。”
梅寶瞥了他一眼,說:“不用你說我也知道。”
醫生說:“你要是真的知道就好了。你是在玩火,總是忍不住靠近一點再靠近一點,結果不小心就會過界。所謂當局者迷。”
一個總是不正經的人一旦正經起來開始講道理是件令人很無話可說的事情,何況他的道理聽上去确實很有道理。
梅寶沉默地起身,整理衣着,起身向外走。她身上穿着醫生借給她的男式牛仔褲和外衣,用運動包裝着換下來的濕衣服,蒼白的臉繃着表情。
醫生試着挽留說:“何必急着走,我可以收留你到天亮,天亮再走不遲……我們還可以趁機商量下你的賠償問題。”
梅寶說:“你再啰嗦,我殺了你平帳。”
醫生就失語了,默默地看她修長的身影消失在門的那側。
深秋的街頭一個女人在街頭踽踽獨行,身影在路燈下濃淡長短變幻。
梅寶現在每動下手指都牽動全身的痛,她雖然習慣了槍林彈雨刀口舐血的生活,但是從不習慣疼痛,針尖刺進皮膚也會覺得疼得受不了,何況剜肉之苦。她能為自己做的就是盡量自保,減少受傷的可能。實際上生活也教會了她自保,她從小到大不認為在誰手上遭過多大的罪受過什麽了不起的傷,她不給他們機會——直到遇到廖忠平。
最開始被七處組織部安排和廖忠平搭檔時,梅寶并沒有把那個貌似憨厚的男人當回事,對那時的她來說這個人不過是能夠讓自己減少傷痛之苦的肉盾,利于生存的工具而已。
她記得第一次私下交談,自己說的第一句話就是:“我本來不需要任何人靠在我背後,你在那個位置,給我小心點。”
廖忠平當時是怎麽回答的?也許他什麽也沒說,只是一笑置之。
然而在那之後的無數次任務中,廖忠平無數次地舍身相救死生挈闊執子之手不離不棄之後,她對他的感情就不一樣了。她再堅強再無所畏懼,也曾經在年幼時于黑夜裏暗自祈禱自己擁有一個守護天使,免除她的無限苦難。當老天爺真的派這樣一個人道她身邊,冰封的心不知不覺間被融化。
一開始也許沒意識到情之所起,等到發現的時候已經是情根深種,無藥可救。
她因為安全感而對廖忠平動情,反過來卻因為生情而讓自己不斷涉嫌,失去了那點安全的距離。
投之以木桃,報之以瓊瑤。他固然救她于水深火熱,她何嘗不為他赴刀山火海?
她用手指慢慢摩挲了下掌心,那個看似彌合的傷疤下面是只有她自己知道的血淋淋的洞。
她又緩緩擡手放在胸前,還有這裏,背負着一生的疼。有生之年,情動之間。
現在她徜徉在淩晨的街頭,一時間不知道該何去何從。
是就此撇下一切和好容易得來的新身份再次亡命天涯?還是寄希望于廖忠平仍舊對自己的真實身份無所察覺,若無其事地回到那個暫時的安樂窩?退後一步是冰冷負擔,往前一步是飛蛾撲火,也許就此灰飛煙滅……
在小區樓下徘徊良久,她最終還是下定決心,決定賭一次——最起碼也要回去收拾下行李,這是她給自己的理由。
開門的時候她故意放輕手腳悄無聲息地潛進房間,房間裏黑黑的,她屏息傾聽,不放過一絲細小的聲音——兒童房裏有孩子淺淺的呼吸,此外別無一點動靜。
但她仍舊時刻警惕,怕廖忠平從黑暗中的哪個角落向她撲來——他也是潛伏的高手,可以隐去自己的氣息。
所幸,直到她徹底适應黑暗為止,什麽事情也沒有發生。這意味着廖忠平可能壓根就沒有回來。
她謹慎地在房間裏走了個遍,确實如此。
略微放松的同時她意外地感到一絲失落——發生了這樣事情之後廖忠平又去了哪?
她想起查看手機,那裏面只有寥寥幾個聯系人,未讀短信裏有一條:出差。小辰拜托你。
短短七個字梅寶看了好幾遍。
也許,說不定,這就是他們之間最後的聯系了。
一念至此,她竟然感覺眼睛一熱,慌忙擦拭臉龐,摸到一把濕熱的液體。
“我竟然哭了。”另一個她吃驚地想,“我竟然喜歡這個男人到會為他流淚。”
——這比為他流血更痛苦。
她想自己需要回複這個短信,她不能讓他起疑心,要讓他覺得這邊沒問題。捏着手機反複删改斟酌,最後她只寫了幾個字:放心,有我。
她鄭重地按下發送鍵,黑暗中滴的一聲提示音,之後就是長久的沉寂,那邊再無回複,想必于他是沒有必要。
她獨坐在這黑暗的房子裏,本來對于用七年時間再次習慣黑夜和孤獨的人來說沒什麽不妥,但是她在他身邊待得越久就陷得越深,當意識到無論自己是多麽想蜷縮在他身邊哪怕只有一丢丢的位置也好,卻不得不在不遠的将來對這裏的一切徹底訣別,她就忍不住難過。
她在他們暫時的栖身之所裏逡巡,找尋那些一點一滴的回憶——也許這将是她後半生最大的財富。
一切都是身外之物,沒什麽不可以割舍,然而唯獨一樣,她終究不能當做物品來對待。
推開夜辰的房門,她幽魂一樣走進孩子的小床。
那孩子睡得正香。
梅寶在他床前席地而坐,支頤看着這有着自己血統的小人,忍不住又撚開臺燈,借着一點燈光細細地看。
她想自己是否舍不得這個孩子?那麽逃跑的時候要帶走他嗎?他肯和自己走嗎?又,廖忠平肯讓她這樣拐走這孩子?
最好的辦法果然還是留下他跟着廖忠平長大,他總比自己更适合做一個父親,何況他是真心疼夜辰。
這樣也好,夜辰的身上有兩個人的心血——如果他長大了,有她的基因和他灌注的魂魄,他就是他們倆的孩子,他們在他身上以這種形式結合。
梅寶不覺看得有點入迷。
孩子本來安穩的呼吸開始出現浮動,眼珠在眼皮底下也快速轉動,梅寶驚覺,想要退出房間,卻已經晚了。
在她有所動作前,夜辰睜開眼睛,眨眨,看到是她,安心地揉揉眼睛,下一刻卻從被窩裏爬出來,跳下床,一頭鑽進她懷裏求抱抱。
摟着這具幼小溫暖的身體,梅寶的心也不禁柔軟起來,她想這孩子的敏感像自己,和人親近這一點卻不像……這個像他媽媽。
她猶豫了下,還是想在這有點冷意的夜晚盡量給孩子點溫暖,也許他長大之後偶爾會回想起這點溫暖,多了點活下去勇氣也說不定。
她輕輕不熟練地撫摩着他的腦袋。
夜辰在她懷裏像被順毛很舒服的小狗一樣發出嗚嗚的哼聲,又睡意朦胧起來。
梅寶嘆氣,低聲呢喃,“你這樣不行啊,男孩子怎麽能這麽軟弱,你要記得人生來是孤獨的,生命中所遇到的人都是過客,沒人能陪你走完全程,注定還是要孤獨地離開。你以後要更加堅強,不要依賴,不能依賴。當你開始依賴,就是開始痛苦……”
夜辰本來舒服得開藥睡着了,這時候卻突然擡起腦袋甕聲甕氣地說:“你要走嗎?”
梅寶一愣,就算這孩子敏感也不該到這個地步,或者這是父子間的心有靈犀?未免太靈。
她強笑了下,“誰說我要走了?”
夜辰仍舊把腦袋埋進她懷裏,拖着鼻音像哭腔似的說:“我媽媽離開之前有一天就對我說男孩子要堅強什麽的……我不想聽。我還是小孩呢,我不要堅強,我想要和你和寥叔撒嬌。”一只手抓住她的衣角不放。
這天晚上夜辰果真賴在她懷裏不走,非要和她一起睡。她反正被肩上的傷和心頭的重壓折磨,也無睡意,就這樣抱着孩子直到天亮。
就算是溺愛一下又有什麽關心呢?反正是僅有了機會了,就算是給一點父親的溫柔吧。
她心底深處仍舊覺得自己可以再次擺脫對廖忠平的愛意所帶來的絕望折磨,只需要再下一次“毋寧死”的決心,代價不過落下一個更加千瘡百孔的後半生。
反正如此,還能怎樣。
沒什麽不可以割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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