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5 紙人巷(六)

“紙人巷中間的木塔, 曾經作為過慈陵汀東的義莊。”

“那時,附近的百姓舉辦喪儀都要來到這裏,将屍體停靈一段時間後再火化, 最後将骨灰擺放一半到木塔裏,所以這座木塔,又有個別名, 叫‘白骨塔’。”

仔細回憶着戴承澤提供的關于白骨塔的情報, 顏格挽着裏昂的手跨進門檻裏。

這是一座百坪見方的院落, 正中央矗立着一座三層高的純木質小塔。它原先仿佛是一座佛塔,但飽經戰亂, 曾經被燒毀過一次, 重修了之後,裏面的佛龛便被百姓的骨灰罐占據住了。

顏格并沒有功夫細想, 因為他同時也看到, 這座白骨塔前, 青石夾道左右,正站滿了形形色-色的紙人。

似乎是察覺到有生人進來,那些紙人齊刷刷地望向門的方向。

被上百雙紅眼注視着,顏格本以為有場硬仗要打,卻發現那些紅眼都凝睇在裏昂身上。

沒有一頭活偶敢主動攻擊, 它們只是安安靜靜地待在原地,目送着裏昂帶着顏格緩緩朝木塔的方向走過去。

途中,顏格又聽到了那些紙人群中傳出的低語。

它們低着頭,頭部的人臉随着竊竊的話語不斷變幻着……沒有一張是善良的。

“發生這樣的事,除了自我了結, 應該沒別的法子了吧……”

“這事要是放在我身上,早就拉條白绫一了百了了, 省得像現在似的,敗壞門風!”

“我是女人我也覺得不對,大半夜少出門不就沒事了?真是活該。”

一句句污言穢語像是硫酸一樣,一滴一滴落在心髒上,慢慢地,腐蝕出來一個個空洞。

“它們在等那位‘新郎’?”顏格問道。

裏昂聲調平靜地回答:“惡龍将至。”

在踏上木塔門前的石階時,顏格聽到從塔裏又傳出一陣哭聲——這哭聲他很熟悉,剛剛在祠堂聽過,間或還夾雜着石源嵩嘶啞的怒吼。

顏格眼一沉,裏昂卻先一步推開了大門。

只見裏面整個邬家的宗族成員都在裏面,穿着紅衣的紙新娘被跪在一堆柴禾中間,發出嗚咽的低泣,而在她身側,有幾個紙人押着套着石源嵩的紙人。

聽了一路紙人低語的石源嵩仿佛認定了這一切都是邬雲的鬼怪作祟,精神崩潰之下嘶吼着——

“賤人!死了還不安生!你那身子可真金貴啊,就因為你,老子他媽的在馬兆軍手底下當了多少年孫子?!”

随着他的诟罵,柴禾中間的紙新娘捂着臉顫抖起來,由她畫好的,那些原本溫善的紙人面孔,也随着她的顫抖加劇,再次兇狠了起來。

他們又一起站在了道德的“高處”指責這一切都是她的不小心、她的輕浮造成的。

“去陰間吧,來世投個好胎,這是家人對你最後的好……”

“燒死她、燒死她、燒死她……”

……這不對,不是的,她沒有錯。

顏格的思路又錯亂了起來,他以為那些活偶是為了給邬雲報仇而形成的這座獵場,但現在看來不然——大多數活偶本身并沒有善與惡的判斷能力,它們的行動依據,是來自于制作它們、賦予它們存在的人類。

顏格握緊了手,幾乎馬上就要沖破那些紙人的包圍圈,将那個代表着邬雲的紙新娘帶走。

但是他知道這沒有用,整個紙人巷幾乎都是圍繞着邬雲的死展開的,可以說這裏的一切,無論是好的,還是壞的,都是邬雲心靈世界的投影。

是她自己至死也走不出這座困住她的籠子。

或許,這就是紙人給他們這些冒險者留下的真正課題。

顏格不由得出聲道:“這是她自己感受到的真實傷害嗎?”

裏昂按了按帽檐,道:

“那些閑言碎語,對一些人而言只是下飯的佐料,吃進肚子之後便忘記了。但他們不知道,也不關心這些惡言會對一個無辜的女孩造成怎樣的後果。”

“這也正是我在此地的原因——反抗精神是只有活人才擁有的武器,但這位女士在最後的饑餓裏失去了人格,她的紙人很愛她,但同樣,也困囿于她臨終前的自責。”

顏格沉默了一下,道:“你……您為什麽向我解釋那麽多?”

裏昂微微颔首,轉向他道:“吸引到我并非偶然,你身上有着很迷人的高貴品質,并且難得兼具着懲惡的決斷……在你們這一行人中,你的“雛形”是最溫柔也最尖銳的。我想看一看,如果是你的話,将如何開解這位絕望中的女孩。”

就是這個!

這位紳士“裏昂”的出現,會依次測試他們每一個符合進階第二階條件的人,他不巧,落單後被抽到了第一個……不、不對。

顏格低頭看了一眼手掌上幹涸的熒光液體,又望向身後,那些熒光液體在門檻處就仿佛被一口平滑的刀切斷了。

說不定……其實在這一刻,他們都在同時接受着裏昂的考驗。

……

“他們人吶?”

跨進白骨塔院子之後,蕭怡一回頭,看見M82的幾個人消失,直接傻了,還以為自己落單,但看見黎鴉還在,小小地松了一口氣。

白骨塔院子四周都是空蕩蕩的,一點也看不出來剛剛那些迎親隊伍的去向,蕭怡還以為他們跟丢了。

“沒有跟丢,他們只不過是進入了迷失者的自有技能裏。”

黎鴉站在白骨塔門口,微微傾身,凝視着虛空處的一點,好像那裏有什麽讓他想當場弄死的東西。

“你是說,狄……就他們M82那個會長的親叔叔?”蕭怡想起狄安娜,臉黑了黑,“她叔叔迷失了,她自己怎麽不來處理?”

“一座獵場雲集了太多高階者,會引來孤品級的存在。”黎鴉道,“根據我夜裏逛街時偶遇過的,這附近就有吞日金蟾、絨花娘娘、陰沉木根雕四獸等等一些愛夜裏游蕩的孤品。”

蕭怡心頭一涼,想起上次陶瓷獅子進醒獅堂的情況,驚恐地往外看了一眼:“那它們不會進來獵場裏吧?”

“一般不會,活偶之間會本能地保持一點距離,除非——”黎好壞說到這兒,言辭一滞,眼瞳微微睜大。

他伸出手貼在面前的虛空處,指節微微彎曲,像是抓撓黑板一樣,猛地往下一抓。

一股刺耳的嗡鳴突然炸開來,他面前的空氣好像有一層無形的塑料薄膜,被他這麽一抓,一下子拉出五條長長的缺口。

蕭怡突然感到後腦一麻,緊接着,就莫名聽到一陣斷斷續續的聲音。

“……他們都很羞澀,只有你很大膽。”

“鏟除罪惡的樣子,真的非常地……具有美感。”

“你真的很特別,我已經迫不及待地想讓你接受我的心了。”

說話的是誰?

為什麽這麽羞恥?

過于直白的話讓蕭怡聽愣了一陣,緊接着就聽到了顏格的聲音。

“我很榮幸,能得到您的認可。”

“哈~稍等,似乎有人想打擾我們,我需要‘修補’一下。”

緊接着,那些怪異的交談聲就随着這句話消失了。

之前就察覺出了黎鴉和顏格之間怪異的氣氛,蕭怡并不意外,有些悲憐地看着對方。

“要想生活過得去,頭上就得帶點綠。誰能想到一個迷失者這麽能撩呢?”

黎鴉用繃出少許青筋的手推了推眼鏡:“你想多了,嫉妒是最浪費時間的事,而我,一向是個務實的人。”

蕭怡:“我可沒有說過,是你自己說的。”

黎鴉又問道:“問個題外話,提到‘英雄’,你們一般人類能想到的對應人物是什麽?”

蕭怡迷惑道:“美人吧……自古英雄配美人。”

黎鴉:“不應該是隊友嗎?就像福爾摩斯和華生那種純潔的關系……”

蕭怡嚴肅起來:“他們是真愛。”

失算。

本以為以顏格的聰明機警,會很容易獲得裏昂的認可,但……現在情況好像有點不一樣。

黎鴉從兜裏拿出手賬,連同配套的鋼筆一起遞給了蕭怡。

“我有件事要忙,麻煩你帶着這本手賬進白骨塔,大概在三層的位置,有一個骨灰罐——那是我弟。”

蕭怡一低頭,看到手賬本上出現了幾個顫巍巍的血字。

【別扔我……我還能搶救一下……】

“你什麽意思?交給我?”蕭怡懵道,“那你幹嘛去?”

“去見見剛才那個‘迷失者’,他有一個自有技能,可以以自己的分-身為單位,在同一塊區域在同一段時間內割裂出不同的空間,然後選擇其中一項接入現實。”

黎鴉虛指了一下周圍:“原本這裏的院落不是空的,那些紙人被圈進了其他的空間裏,等到裏昂決定了傳承衣缽的人之後,就會吞并這裏。”

蕭怡回憶了一下,道:“可……我剛剛聽見他應該還挺友善的,就像人一樣。”

“人?他們原本就是人,只不過晉階的時候失敗了,二階的還好,三階的一旦迷失,就會非常、非常難纏。”

他一連用了兩個“非常”,蕭怡不由得謹慎起來,“迷失者到底是怎麽形成的?僅僅是三階的強者發瘋了嗎?”

黎鴉活動了一下手指,異常冷淡道:

“所有的迷失者,都是殉道的工具。”

“他們走到哪裏,就将自己選擇的那條道路的精神傳播到哪裏,被他們蠱惑的人,會像中了喪屍病毒一樣成為他們的同行者。”

“但并不是每個人都像他們那麽強大,無一例外,他們會很快死在求道的路上。”

蕭怡聽得頭皮發麻:“為什麽會這樣?”

“他們選的題目太寬泛了,比如‘英雄’,它本質上是大衆所賦予的概念,從來沒有人自封英雄而成就英雄的,而這條路,往往就與犧牲挂鈎。”

“成為英雄的人,失去了對死亡的恐懼,對他們而言,死得其所,就是最高的價值。”

說到這兒,黎鴉長籲了一口氣,似乎想起了什麽不好的事。

“再舉一個例子,大概在你們來之前的幾個月,曾經有一個看破紅塵的罪犯,在三階想要成為‘聖人’,他在迷失後,精神和肉-體變得極端聖潔,為了吸納罪惡,反而成為了衆人洩欲、虐殺、釋放黑暗的對象,最後分食他的人們成為了他的信徒,因為無法面對自己犯下的罪,集體自殺了。”

蕭怡倒抽一口冷氣:“那他們……”

“他們都各自做好了準備,但我敢肯定,在他們幾個人中,裏昂一定會最青睐于顏格。”

“為什麽?”

“——選擇自有技能是一條充滿了危險的路,只有自己全身心地走過、享受過、痛苦過的人生經歷,才是最踏實的。而迷失者是無根的浮萍,他們對這種踏實的感覺很癡迷。”

……

白骨塔。

八角檐獸蹲據在房梁上,小小的眼眸映出裏昂的身影,以及最終還是撥開了紙人群,向紙新娘伸出手的顏格。

他用一種優雅的、臺詞化的語調娓娓開解——

“你應該微笑。”

“自始至終,你都沒有因為命運的不公而去傷害任何人,即便愚昧的親眷在以那些早已入土的陳陋教條侮辱您。”

“即便你現在行于泥濘之中,你仍然可以驕傲地代表着這個世界最光明的人性。你無需感到一絲一毫的羞恥,而我的子彈,而願意為這樣的你而殺死那些卑鄙小人,萬死不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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