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 冷戰

走在教學樓裏,顧卻抱着法語書,垂着眼,掩下眸中煩躁不耐,步履匆匆地下樓。

出了主教大廳,顧卻習慣性地摸出手機看了看,沒有任何消息。

高也拓已經三天沒有跟他說過話了。

平時兩個人本就少在學校碰見,就算碰見了,也說不上幾句話。

上一條消息還是三天前,高也拓約他去海港喝啤酒吃燒烤,還笑嘻嘻地說教他玩滑板。

顧卻只回了一個字:

“滾。”

然後那混蛋就真的“滾”了,再沒跟他說一句話。

昨天在網球場外面那條校道上遇見,高也拓坐在李陸呈的車上,跟身邊的人說說笑笑的,看見走在路邊的顧卻,瞟了他一眼,又輕描淡寫地收回視線。

顧卻面色冷淡,也不甘示弱地別開臉,輕哼一聲,不再看他。

煩躁不堪地滑動屏幕,空空如也的聊天框,顧卻眉峰緩緩蹙起,心裏堵着一口氣,逼得他想罵人。

到底是想怎麽樣,明明就是他擺臉色在先,怎麽搞得跟自己做錯了一樣。

顧卻狠狠踢開足邊石子,在心裏又把高也拓那混蛋罵了一通。

回了寝室,顧卻剛把東西放下,口袋裏手機震了震。

顧卻稍怔,賭氣似的,沒急着拿出來

慢悠悠地把書本理好,他才摸出手機,咬牙切齒地想着:這混蛋最好是來道歉的。

“跪下來磕個頭我才勉強考慮原諒你啊。”顧卻惡狠狠地嘟囔。

迅速解鎖,點開微信,顧卻瞳孔一顫。

不是高也拓的消息。

是法語老師轉發給他的一個通知,翻譯大賽決賽名單。

上半年的事兒了,顧卻沒想到會在這個節骨眼通知他晉級了,要準備決賽。

盯着聊天框看了許久,顧卻牙關咬緊,喉結動了動。

顧卻:【好的,我知道了,會認真準備的,謝謝老師。】

對面輸入半晌,又說:【外院有幾個學生也晉級了,你可以跟他們聯系一下,一起分享一下信息、資料什麽的。】

顧卻:【好的,我晚點就聯系。】

回了老師的消息,顧卻漫無目的地刷新着界面,卻什麽都沒有收到。

顧卻啧了一聲,突然覺得有點吃不下飯。

他脫了衣服爬上床,打算睡一覺再起來随便吃點東西。

陳洋他們遲一些回來,本來說說笑笑的,進了門,發現顧卻在床上躺着,立時就收了聲。「

“咋了,睡這麽早?”張喻小聲問。

陳洋聳聳肩,“太困了吧。”

賀文川心思比較深,盯着顧卻的床簾看了一會兒,走近了些,輕輕拍了拍顧卻的圍欄,“小顧。”

顧卻心裏有事,沒睡熟,迷迷糊糊醒了,腦子都是混沌的,含糊不清地“嗯”了一聲。

“你吃午飯了沒?”賀文川關切地問,“生病了嗎?”

“沒吃飯,”顧卻翻了個身,整個人躁得不行,聲音都是幹的,“沒生病。”

聽出他嗓音幹澀沙啞,陳洋也皺了眉,爬上梯子看他情況,“哥們兒你咋回事,要不要去看醫生啊?”

“我沒事。”顧卻擡手,手臂擋住眼睛,眉頭緊鎖,“就是累,想睡一會兒,你們不用擔心我。”

陳洋站在爬梯上,沉默了一會兒,才說,“那你休息,我們不說話了。”

“嗯。”顧卻應了一聲,連謝謝都懶得說了。

午休完,其他三個都出了門,留顧卻在寝室睡着。

混混沌沌睡到四點,他才猛地驚醒,想起還有什麽事,一把抓過手機,果然,三個未接來電,都是家裏打來的。

匆忙穿衣服下床,顧卻一邊回電話一邊抓了鑰匙鎖門。

一出宿舍樓,他猛地想起自己車鑰匙落在寝室了。

咬了咬牙,顧卻往校門口走,只能到時候再打車。

跟林曉雯說了一聲他不小心睡過了,林曉雯驚訝得不行。

“你居然會睡過?”林曉雯聲音都變了一些,帶着擔憂,“你生病了嗎?”

顧卻無奈嘆氣,溫聲解釋,“就是有點累,沒聽見鬧鐘。”

林曉雯沉默了一會兒,有點着急,“什麽事把你擔心成這樣?是考研嗎?壓力很大嗎?”

“不是。”顧卻否認,看見一輛出租車,忙跟林曉雯說,“不多說了,車來了,我一會兒就過去。”

挂了電話,顧卻攔下出租車,車子在面前減速。

“同學,你去哪?”師傅問。

顧卻俯身,正要說話,餘光瞥見後座還有兩個人。

目光一頓,顧卻望着許久沒說過話的人,一時有點僵硬。

高也拓坐在後座,窩在座位上,垂着眼玩手機,聽見前面的動靜,擡頭看了一眼,眼睑耷拉着,略有些玩世不恭的懶散。

跟顧卻對視一眼,高也拓面色平淡,又漫不經心地低頭,繼續看手機。

就好像他是個陌生人。

顧卻垂在身側的手緊了緊。

見他不說話,旁邊的男人開了口,“哥們兒,你到底去哪?”

顧卻看過去。坐在高也拓旁邊的男人有些眼熟,但他叫不出名字。

大概就是平時一起混的那群敗類吧。

顧卻心裏有點輕蔑,面上卻是不顯,淡聲說,“碧岸公館。”

司機想了一會兒,回頭看了一眼後座,跟顧卻說,“他倆要去萬達,不順路。”

顧卻有點尴尬,還是抿了抿唇,壓下那點焦急,收回手,退了一步,輕聲說,“那不好意思了。”

司機點點頭,正要把車窗升起來,後座的人開了口。

“先送他吧。”高也拓終于擡了頭,淡淡瞥了顧卻一眼,跟司機說,“沒事,我們不急。”

話語一落,顧卻看向高也拓,男人卻淡淡地收回視線。

“謝謝啊。”顧卻說了一聲,拉開車門坐進副駕。

“嗯。”高也拓漫不經心地應了一句。

這是他們三天以來,說的第一句話。

坐在車上,顧卻不自覺擡眼瞟後視鏡,望着坐在後座的男人,心口悶悶的。

“對了,”高也拓旁邊那人開了口,“陸哥病好了沒?咋回事啊。”

“還能怎麽回事?”高也拓輕輕笑了一下,微微搖頭,“夏天都過去了,他自己不注意,還吃冰的喝冰的,急腹症送醫院了。”

“啊……那嚴重嗎?”

“打了三天的針。”高也拓說,垂了眼睑,“夠他吃個教訓了。”

男人聲音淡淡,卻仍然聽得出些微柔和與關心,顧卻從後視鏡看他,看見高也拓眼睑懶懶耷拉着,卻看得出眸中溫和。

那雙眼睛看向自己的時候,也是這種神情。

無奈,寬容,帶着溫淡的笑意。

無論顧卻如何暴躁,敏感,一點就着,他也照單全收,懶洋洋的,像從不會生氣。

再看見這樣的神情,卻是對另一個人。

顧卻收回視線,放在膝上的手都不自覺握緊了些。

後座的人還在聊天,說李陸呈的生日快到了,讨論到時候怎麽給他過生日。

顧卻別開臉,望着窗外的景色,努力想要忽視身後人的說笑,越是用力無視,越是清晰。

他不情願地聽着身後男人輕笑着,嘴裏都是另一個名字。

“阿呈。”

他這麽叫李陸呈。

就像李陸呈叫他“阿拓”。

用那樣低沉悅耳的聲線,就像以前每一次高也拓笑着喊他“哥哥”。

顧卻聽着那些刺耳的稱呼,聽着高也拓談着要送些什麽,他呼吸都凝固了下來。

到了地方,顧卻匆匆付了錢,一刻也不想多待,推開門,頭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

在顧彥鑫家吃飯的時候,顧卻還心不在焉的,連最喜歡吃的藕夾都只吃了一個半。

餐桌上,他禮貌笑着,跟家裏人開玩笑,別人聊天的時候,他靜靜聽着,找他說話時,他也能應付兩句。

沒人發現不對勁。

他還是那個彬彬有禮,溫文爾雅,優秀又謙虛,懂得人情世故的顧卻。

是媽媽的好孩子,是老師的好學生,是學校的重要骨幹。

顧卻淡淡笑着,承受着那些屬于“顧卻”的贊美和誇獎,可他只想趕快離開這裏,離開虛僞又做作的自己。

但他又能去哪?

海港嗎?

不行了,他已經不能去那個地方。如果遇上高也拓,那就太糟心了。

如果遇不上……

顧卻垂眼,心口都一陣一陣地酸痛,壓得他喘不過氣。

他不願意承認,可是那個念頭源源不斷地冒出來,好像要逼他看清這個事實:

如果遇上高也拓,會糟心;如果遇不上他,就會更糟心。

顧卻盯着那盤藕夾,色香味俱全,他卻額角發疼,頓時胃口全無。

飯局結束,顧卻抱着一杯可樂坐在陽臺上,叔叔家養了一條臘腸犬,眼睛大大的,耳朵垂着,趴在地上看他。

顧卻盯着它,它盯着顧卻。

片刻,小狗“嗚”了一聲,又換個姿勢趴着。

顧卻望着他,眼神漸漸空洞,聲音極低極輕,像是自言自語,“你為什麽沒有煩惱?”

小狗當然沒有回他的話。

“因為它不用上大學。”

身後響起一道聲音。

顧卻恍惚地回過頭,顧彥鑫站在他身後,斜倚着陽臺的門檻,垂眼望着他。

“叔叔。”顧卻喊了一聲。

顧彥鑫是他父親的弟弟,是個律師,最近幾年都在國外。

“怎麽回事,一個人待在這。”顧彥鑫在他旁邊坐下,笑着望他。

“在想事。”顧卻一筆帶過。

“看出來了。”顧彥鑫盯着他看了一會兒,才狐疑地皺了眉,“聽說你在考研,壓力很大嗎?”

“為什麽你們都說這個?”顧卻失笑,眼中有點疲憊,輕輕眨了眨眼,聲音幹澀緩慢,“怎麽都覺得我壓力大?”

“因為你很不對勁,”顧彥鑫看着他,眼中滿是擔憂,“你不像我印象裏的小卻了。”

顧卻目光渙散,望着陽臺外極致繁華、紙醉金迷的夜幕,呼吸平靜,生疏,像是沒有靈魂。

他扯了一下唇角,輕輕笑了笑,沒說話。

不是的。顧卻心想,是他本就從未認識過真實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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