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藏不住的野心

猝不及防的會面叫孟年心頭猛跳。

她愣愣地立在原處,反應不及。

很快,感覺到有人腳步逼近,她驚懼後退,後背撞上身後的樓梯扶手。身形狼狽,雙手後扶,穩住了身體。

葉斂輕扯了下唇,轉頭看了一眼噤若寒蟬的另兩人。

他和北美那邊的高層開了一夜線上會議,此刻身體微微後傾,随意靠在另一側樓梯扶手上,整個人說不出的懶散放松。

嗓音像是浸過一片氤氲霧氣,微微沙啞,開口時帶着幾分漫不經心:“說說,怎麽回事。”

“……”

男人略帶威壓的視線攏下,程盼下意識張嘴,“先唔唔——”

程盼被王裕捂住嘴巴,拖走了。小夫妻倆把自己關進廚房,客廳又安靜下來。

雨後的清晨,陽光像是被濯洗過一般幹淨。擡眸望向前方,空氣中漫布着漂浮着的塵埃顆粒。

葉斂支着長腿,懶懶靠着欄杆,低頭,一邊解着袖扣,一邊沉聲道:“孟小姐?”

孟年可擔不起他這三個字,她像個好學生似的站直身體,老老實實地交代:“葉叔叔,我拜托程姐姐拿行李。”

葉斂動作一頓,掀了眼皮睨她,“行李?”

女孩乖巧颔首,“嗯,醫生說我可以住院。”

葉斂修長的手指僵住,下意識攥緊了掌心上躺着的兩枚精致的袖扣,他沉默半晌,才放松了五指,将襯衣袖扣往上拽了拽,去摘腕間那塊價值不菲的機械表。

又是解袖口,又是解手表的。孟年聽着耳邊窸窸窣窣的摩擦聲,臉色微微泛紅。

“約的是一中心的紀副院長?”

孟年詫異他知道,“是他。”

“他是著名的神外專家,幾年前給我的老師做過開顱手術,有過幾面之緣。”他三兩句解釋清,又道,“不過他今天早上給我打電話說,醫院沒有位置,還托我向你道歉。”

孟年懵了,“可他昨天才說……”

葉斂将手表與袖扣都放進口袋,信口道:“突然有了他推脫不了的事。”

一邊說着,一邊毫無愧色地拿起手機,發消息通知紀醫生。

片刻,他收起手機,就着如此近的距離,低頭打量。

昨天受恩師之邀,時隔多年他又回到母校——南城一中。

應付完不怎麽熟悉的校領導,離開前,他在一中正門旁的宣傳欄裏看到了孟年的照片。

他們隔了幾屆,照片卻離得不遠。上下排,正好相鄰。

“這小姑娘長得真清秀啊,喲,還是前年的理科狀元,優秀。”

老師随口感慨,葉斂深以為然。老師很快又談起旁的,葉斂卻再無法專心。

照片上的女孩與他此刻面前站着的人有很明顯的區別:

高中是短發,現在發梢已經能擦過手臂。眉眼間的清冷之色少了許多,看上去沒以前那麽有距離感。

臉上的嬰兒肥不見,瘦了些,想來是大學生活比之從前更加辛苦。

眼底多了抹青色,看上去精神不好,是沒休息好嗎?

還有就是,那雙總是映着光的眼睛,現在看不見了。

不到兩年的時間,小姑娘長大不少。不過心思還是很簡單,叫人一眼就能望穿。

輕易叫他看清,她那幾乎要宣之于口的,同別人劃清界限的打算。

孟年有些慌了,輕聲嘟囔:“可是不住院,那我住哪呢……”

葉斂一頓,“不想住這?”

“我,我不能總麻煩您。”孟年支支吾吾,腦袋心虛地偏向一邊。

葉斂手指搭在樓梯扶手上,敲了敲,緩聲,“覺得麻煩我?”

哪裏是她‘覺得’,明明就是事實。

孟年不可能明說她偷聽了別人的電話,只能半真半假道:“而且手術前要去醫院做檢查,總要麻煩程姐姐和王叔送我,耽誤你們的正事我真的很抱歉。再說,一來一回的……我,我害怕坐車。”

葉斂想起她眼睛受傷是因為車禍,沒再追問。只目光淡淡凝視她兩秒,“知道了。”

說完便擡步離開,不知去哪裏。

孟年茫然,知道了?什麽?

所以她這是走不成了?

好像是的。

孟年失落地垂下頭,悶悶不樂。她用力眨了下眼睛,不出意外,依舊看不清任何東西。

她能看到的并不全是一片黑暗,她能看到些微的光,但除此之外幾乎看不清任何東西,無法分辨哪裏有人。只是不至于全瞎,僅此而已。

她實在不喜歡這幅累贅的樣子,可偏偏她又什麽都做不到。

她沒辦法理直氣壯地保證說‘自己一個人可以’這種不切實際又狂妄的話,因為她根本做不到。

她也不能一邊享受着別人的優待與照顧,一邊又不知羞恥地說她不需要這些,那實在是自不量力。

可她又該怎麽辦呢?她不想當什麽葉家二少的女朋友、未婚妻,更不想總是把自己的命運和別人、別的家庭綁在一起。

葉斂離開了五分鐘左右,再回來時,孟年還垂頭喪氣地靠在樓梯旁。

不知道她的腦袋裏在想什麽,手指用力勾纏着欄杆,在無人注意時,悄悄地對着一個不會說話的靜物發洩着自己的不滿。嘴巴微微嘟着,有點可愛。

大概也就只有獨自一人的時候,孟年才會露出這樣一副屬于她這個年紀的嬌俏神态。而面對外人時,她總是拒人于千裏之外的清冷模樣。

葉斂腳步頓了下,剛剛因為她自作主張要離開的不悅稍散,唇角不着痕跡地擡了擡。

他闊步走近,臂彎裏抱着一臺筆記本電腦。

“手機給我。”

沉穩有威嚴的男聲毫無預兆地落在孟年頭頂,手裏的手機下意識便交了出去。

慣于發號施令的男人每次說話都是簡潔而有力的,身居高位、說一不二的日子久了,舉手投足不經意間都流露出讓人退縮的氣場。

孟年有幸見過一次他“仗勢欺人”,那之後再在新聞上見到他,除了仰慕,又添了好多敬畏。

她心理活動再如何複雜,拿到手機的男人也聽不到。

葉斂接過手機,長腿一邁,又往上跨了兩層臺階。他在臺階上坐下,在她不遠處,能與她平視的位置。

幹脆利落地打開電腦,手指在上面飛速點動。

很快,他按亮手機。

一下就打開,入目是極簡的桌面,沒幾個軟件。

葉斂端看着不足他掌心大的手機,隐約有種熟悉感,這還真是王裕曾經送到他面前給他看過的不成熟的那個作品。

對于自己團隊做出的作品,葉斂都可以輕而易舉地進行再‘編輯’。他将手機與電腦連接,開始導入繪圖。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就在即将完成的時候,手機鈴聲響起。

語音播報,依舊是葉存禮的來電。

葉斂看到這個名字的瞬間,眸光淡淡。

他擡頭看了一眼窘迫的女孩,心領神會,“還是不接?”

這個“還是”用的十分精準,意味深長。聽在孟年耳中,倒成了威脅。

孟年硬着頭皮,“接吧。”

她扶着欄杆,身子下滑,坐在了臺階上。

手朝着手機發聲的方向摸索,指尖突然碰到了一處溫熱。

孟年呼吸一滞,猛地撤回。

瑩白小臉憋得通紅,自脖頸以下也被猝不及防的碰觸灼得一片燒紅,“對、對不起!”

葉斂掃了一眼被碰到的膝蓋,面不改色,抱着電腦起身,又往下挪了兩梯,主動在她身側落座。

他低聲道了句:“別動。”

而後垂下眸,默不作聲壓下黑眸中的情緒,手指右滑,接通,點開免提,就這麽舉着手機,送到了她的面前。

那頭的人顯然沒料到自己的電話被接通,愣了足足五秒,才試探着叫了一聲,“年年?”

孟年心頭一跳,總感覺自己身側的威壓越來越重。她艱難地從嗓子裏擠出一聲回應,電話那頭的人興奮不已。

“你終于肯接我的電話了!”葉存禮喜出望外,“我以為你永遠不會理我了。”

交往不到一年的時間,葉存禮在孟年面前總是話多而殷勤。孟年始終冷淡,而葉存禮卻像是擁有消耗不完的熱情一樣,即便面對她的冷臉,他也锲而不舍地追在後面。

敲定了即刻前往南城求醫的行程後,葉存禮就積極做好準備,他連行李都收拾妥當,結果在臨行的那個早上,葉存禮啞着嗓子,到她面前道歉。

他說他沒辦法陪她去南城治病,因為他媽媽不讓。又說趙清憶惹了不小的麻煩,他得幫着解決,請她諒解。

他還承諾說只是晚幾天而已,等她做手術那天,他一定會來。

孟年沒當真,也無所謂。畢竟相識幾年,他們總是這樣。

他總是會在一些重要的日子裏缺席,又總是在過後用更加殷勤與熱切的态度彌補。

這次也是一樣。

其實他不來,孟年的心裏反而更加松快,坐上車的那一刻,她心裏想的是終于能躲開葉存禮的示好,能少虧欠葉家一些了。

然而到南城的第二天,她才發現,結果遠沒有她預料得那麽好。

這裏有個比葉存禮更難應對、摸不透脾氣的人。

“年年,你在聽嗎?你這兩天睡得還好嗎?身體怎麽樣?醫生怎麽說的?”

葉存禮一連串的問題不假思索般砸了過來,他激動道:“我這裏一切順利,不出意外的話,明天我可以去找你了。你是大後天的手術嗎?”

孟年僵着半邊身體,感受着身側源源不斷的熱意,以及四面包裹而來的淡淡的男士香水,輕輕“嗯”了一聲。

“嗯?你說什麽?我聽不清楚啊。”

孟年微微低頭,朝着手機的方向,小心又謹慎地靠了靠,“是,6月 1號的手術。”

這次沒有碰到葉斂的身體,她悄悄松了口氣。

有發絲自女孩瘦弱的肩膀滑落,垂散到身前,掃過男人結實的小臂。

葉斂滾了滾喉結,他安靜地注視着停在手臂上的那一绺細軟青絲,沒動。

“年年,我晚上做夢都夢到你,我好擔心你——”

突如其來的深情告白叫孟年頓時如坐針氈。

她不是沒聽過葉存禮說這種話,平時她可以置之不理,但,她現在身旁有人。

孟年只覺得羞恥與難堪。

“葉存禮!”她突然大聲打斷,“你打電話來,還有別的事嗎?”

厲聲的質問叫身側的男人不禁側目,幾乎要抓碎手機的五指徐徐舒緩,放松。

葉存禮沉默片刻,無奈地嘆了聲,“好,不說這個,你不愛聽。”

短暫的令人窒息的寂靜後,葉存禮若無其事地轉移了話題:“我小叔……他在嗎?”

孟年下意識偏頭去尋找男人的身影,可惜眼前是一團模糊的光影。

她緊張地抿了下唇,鬼使神差,她否認,“他不在。”

話音落,身側男人略一挑眉,眼底浮起笑意。

靜靜側目,認真地注視着她。

電話那頭葉存禮松了口氣,“好,不在就好,不然我真擔心他會趕你走。”

孟年不敢吭聲,那頭又道:“我小叔以前吃過虧,所以十分排斥外人進他的屋子、碰他的東西,當然……我家裏人也基本都算外人吧。”

葉存禮嘟囔道:“昨晚上聽我媽抱怨說,奶奶接了個電話後人就病了,可能是小叔知道這事後又生氣了吧,唉。”

“不過你不用放在心上,他既然人在國外,就算知道你來,這些天肯定也不會特意飛回來兇你,別怕,過兩天我就去陪你。”

孟年不怕。

孟年只是覺得自己必須要搬出去了。

“葉奶奶她怎麽樣?她身體還好嗎?”

“沒事,都是老毛病,晚點她會給你打電話的。”

葉存禮還要繼續說,電話那頭忽然傳來一聲突兀的哭泣聲。

兩邊人齊齊沉默下來。

帶着哭腔的女聲,由遠及近,十分親昵,“阿禮,他們又給我發消息讓我過去,我害怕,怎麽辦啊?”

電話那頭突然一陣刺耳的雜聲,像是什麽東西碰倒,震得孟年耳膜微痛。

手機公放音量被葉斂瞬間調小,他冷着臉,往自己這側收了收。葉斂擰眉聽着,隐約聽到了幾句溫柔的安慰聲,臉色愈發地淡。

不多時,葉存禮歉疚道:“年年,我這邊有些事要處理,回頭打給你。”

說罷便匆匆挂斷電話,沒給孟年回複的機會。

難熬的通話終于結束,孟年如釋重負地松了口氣。她清了清嗓子,剛要說點緩和場面的話,只聽葉斂突然開口:

“你們之間,總是這樣嗎?”

聲音冷淡至極,眼神裏卻再也藏不住其中的勃勃野心。

作者有話說:

葉叔叔:原來我一直誤會他們了(恍然

太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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