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你叔叔會不會是來送孟年的?
——大步向前就好。
這是手術前葉斂跟她說過的最後一句話。
直到孟年被推進手術室,她腦海裏仍然萦繞這句給她力量的話。
那天分開後,孟年就被王叔和程盼送到了醫院。
術前兩天要做的檢查很多,一直是程盼在旁陪伴。孟年偶爾會聽到程盼接通電話,是王裕打來的。
聽王裕說他們在她住院那天就飛到京城去了,似乎是有一樁收購案要葉斂親自去談。
希望他一切順利吧。
麻藥開始起作用,她的意識一瞬間丢失。
手術室外,王叔和程盼在等着。已經出院的劉嬸留在家中,給孟年準備術後的營養餐。
醫院外,停車場中,停着一輛黑色轎車。
主駕的人屁股下面像是埋了釘子,怎麽坐都坐不踏實。
他偶爾降下車窗,探頭遙望不遠處那棟住院部大樓。偶爾又合上窗子,掏出手機戳戳點點,像是在和誰發消息。
他張牙舞爪,抓耳撓腮,不經意間瞥向後視鏡,卻瞧見罪魁禍首沉穩地坐在後排,不動如山。
王裕唰地轉身,趴在皮座椅上,沖着後頭不服氣道:“我說boss大人,是您老人家催着我改簽機票往回趕,你這兩天壓榨我壓榨合作方,把兩天的行程趕在一天半弄完,怎麽現在到地方了反而都不急呢?”
如果是按照正常計劃,他們現在應該在京城飛往北美的飛機上。而不是連覺都沒睡,連夜從京城回到這裏。
他們擠出來的半天不是這麽揮霍的!就在這停車場上幹等着?
後排的男人領口微敞,襯衣袖口挽至手臂。他擡腕看了眼時間,嗓音不疾不徐:“還早。”
王裕焦慮得不行,兩條細長眉擰在一起,嘴裏碎碎叨叨:“那可是在腦袋裏動刀子啊,開瓢啊……”
“開顱。”葉斂糾正。
“太可怕了。”
葉斂睨他一眼,不想接話。他垂下眸,繼續處理平板上的公務。
手指在屏幕上滑着,偶爾分出神去,聽到王裕的嘟囔:“裝得好像不關心似的。”
王裕低聲的質問,像是自言自語,壓根沒想過聽到回答,更沒注意葉斂有片刻的晃神。
很快,葉斂收了心神,繼續投入工作。
在處理完一個棘手的問題後,王裕突然歡呼一聲:
“出來了!”
正在簽閱文件的男人筆尖一頓,沉默兩秒,“如何?”
“等我打個電話!”
一個簡短的通話很快結束,程盼說手術很順利,不過麻藥時間還沒過,大概要稍微等上一段時間才能醒。
“讓程盼……”
王裕笑着打斷道:“知道啦,讓我老婆盯緊點。”
葉斂抿了下唇,手裏的觸控筆随手扔在一旁,頭靠在頸枕上,閉了下久看屏幕早已酸澀的眼睛。
他悄悄吐一口氣,肩膀放松不少。
後排車窗突然被人敲響。
王裕回頭,隔着玻璃,看到了個意料之外的人。
他小聲感慨:“嚯。”
同時又轉頭看葉斂的表情。
不出所料,在男人臉上看到了一閃而過的并不太友善的冷笑。王裕抖了抖身子,又把腦袋扭了回去。
“咚咚——”
又是小心翼翼的一聲試探。
随後,有對話隐約傳了進來:
“你沒認錯吧?別敲錯了車。”
“錯不了,你看這車牌號,一定是我小叔的車。”
趙清憶站在車尾,目光從那一串9上掃過,心頭也湧起一絲熱意。
她趕緊從包裏拿出化妝鏡,看了看自己精致的妝容。風情眼中媚意蓋不過喜悅,突然想起什麽,她笑容微凝。
趙清憶把小鏡子塞回去,遲疑道:“阿禮,你說,你叔叔的車為什麽在這裏?”
身穿一身名牌運動裝的男生正彎着腰往裏看,聞言回頭,他張了張嘴,像是沒反應過來。
趙清憶咬了咬塗滿口紅的唇,猶豫道:“他會不會是來送孟年的?”
話音落,男生臉色頓時難看起來。
“嘩——”
緊閉的車窗突然降下。
兩人驚訝望去,不期然看到一雙漆黑深邃的眼睛。
葉存禮一凜,下意識低頭,恭敬道:“小叔好。”
“……小、小叔好。”
趙清憶往前邁步,走近男人的視野,紅着臉問好。她知道不能放肆,卻依舊忍不住偷偷打量這位矜貴持重的當家人。
葉斂審視的目光在二人間一落,眉頭很快皺了一下。
目光直刺向葉存禮,語氣卻淡得仿佛随口一問:“怎麽在這?”
葉存禮忙道:“來看病人的,您呢?”
病人。
男人唇角似乎揚了下,将平板倒扣在座椅上,慢悠悠地調整了坐姿。兩條腿大喇喇敞着,修長的手指在膝上點了點。
他很放松地道:“來找恩師的主治醫師談點事情。”
葉存禮回頭,和趙清憶對視了一眼。
葉存禮緊張地咽了咽口水,“我們都不知道您什麽時候回國的?”
“只是回南城公司開會,順路來一趟醫院。”
趙清憶忍不住插嘴:“那您要在這邊多留幾天嗎?”
葉存禮瞪她一眼,責怪她多嘴,轉頭趕緊跟葉斂解釋:“奶奶盼着您能回家看看,您都一年多沒回,如果沒事的話,跟我們回去吧?”
“不了,北美還有事。”
葉存禮失望地點了下頭,他突然想起剛才趙清憶的話,又不放心地問了一句:“小叔,您知道今天是什麽日子嗎?”
“今天?”男人疑惑地看了一眼手機,佯裝不知,“兒童節?”
葉存禮松了口氣,“對,就是兒童節。”
這話是有點沒話找話的意思了,不過也讓他确定,他小叔的确不清楚孟年做手術的事。
真是他多想,他小叔哪裏會将那些小事放在眼裏呢?他眼裏應該都是幾億幾十億的生意才是。
葉斂擡眸,看了一眼格外拘謹的親侄子,眼底的冷意更甚,威嚴分毫不加收斂,又含了幾分身居高位獨有的游刃有餘的倨傲:
“聽說你們把我的房子借給別人。”
空氣像是驟然凝固一般。
溫度随着這句質問降了好幾度。
葉存禮不敢直視男人銳利的逼問,他戰戰兢兢低下頭,“是、是奶奶的意思……”
男人又意味不明地笑了聲,“你們也住在我家裏?”
“沒沒!我、我們倆今天才來——”葉存禮頓了頓,抓住重點,“您沒回去過嗎?”
問完他就後悔了,因為他小叔突然沉了臉色。
葉斂淡淡瞥了眼男生,手指按在按鈕上,将車窗合上。
“我嫌髒。”
吃了一嘴幾百萬的尾氣,葉存禮呆呆愣在原地。
直到他的手臂被人親密地挽住,他才回神。
他望着早已駛出停車場的黑色邁巴赫,心有餘悸:“看來我們這幾天得住酒店了。”
趙清憶驚道:“為什麽?!”
葉存禮掙開女生的手,朝着住院樓走,“你以為他那話說給誰聽的?那是說給我聽的,他嫌髒啊,我哪敢還去他那打擾。”
如果今天沒遇到,他還能打着奶奶的旗號住進去,那麽現在,此刻之後,他再去,就是明擺着往槍口上撞。
還住?不想活了嗎?
……
葉存禮在護士站打聽了半天,才弄清楚孟年的手術已經結束,回到病房去了。
電梯在住院部頂樓停下,梯門打開,葉存禮和趙清憶一前一後走出來。
濃濃的消毒水味飄散在空中,趙清憶嫌惡地輕輕皺眉。
紅色細高跟鞋踩在光潔的地面上,發出清脆的聲響。整層樓十分安靜,他們的腳步聲都顯得很突兀。
趙清憶跟在葉存禮身側,收回打量的視線,臉色難看,語氣中難掩嫉妒:“你還真在意她,給她安排這麽好的病房。”
葉存禮停下腳步,皺着眉睨她,“她既是我女朋友,又是我未婚妻,我當然在意。”
其實他心底沒底,也犯嘀咕。他是借小叔的名義和院長好好說了孟年的事,沒想到對方這麽重視。
葉存禮一邊對葉斂心生敬畏,一邊又不免有些羨慕,如果他也能有小叔那樣的權勢就好了。
趙清憶心底冷笑,面上卻不露聲色,自知多言似的垂下眼睛,語氣低落:“是啊,你們就算吵架、冷戰,也總還是會和好如初。”
葉存禮一時語塞,他突然想起什麽,臉色變得難看。
心虛的目光自面前女生的頭頂落下,一寸寸往下。
趙清憶今天穿着一身豔紅色的緊身連衣裙,将她姣好豐滿的身姿包裹得格外性感。
這身衣裳還是他帶她買的。
一些意亂情迷的旖旎畫面頓時湧入腦中,葉存禮驀地轉身,快步朝病房走去。
**
孟年意識逐漸清醒時,有人突然抓住了她的手。
那只手的觸感熟悉得令人讨厭、作嘔。還有聲音,味道,無一不叫人厭煩。
男聲殷勤心疼:“年年,你感覺怎麽樣?有哪裏難受嗎?”
孟年睜不開眼,她的雙目上蓋着紗布。
她用盡全力将自己的手抽回,聲音沙啞且決絕:“葉存禮,我們分手。”
男生臉上的愧疚神色有瞬間凝滞,他隐約要浮現出怒容,又因為想起自己做了什麽虧心事,屈辱地壓下憤怒。
看來這次不是那麽容易過去。
本以為給了她幾天冷靜的時間,他再哄哄,就又能像往常一樣軟化她。
葉存禮面色猙獰,盡可能溫柔語氣:“年年,別說氣話,我知道我那天惹你生氣了,所以這不是來跟你賠禮道歉了嗎?咱們冷戰這麽多天,你就看在我這次是主動低頭的份上,原諒我好不好?”
“學業上的事咱們以後再說,至于婚事,你想拖一拖也行,我都随你。”
孟年将手放回被子裏,裹着被子,朝另一側翻去。
還拖一拖?
葉存禮就是看準了她優柔寡斷的軟弱性子,三天兩頭靠“拖”來敷衍。
孟年突然意識到,她和葉存禮之間的矛盾從來沒有解決過,他高中時就是個強勢霸道不講理、不懂得尊重別人的人。
她怎麽能奢望他這樣的人改變呢?
“我應該大步向前……”
孟年聞着枕頭上淡淡的消毒水味,低聲呢喃。
她重複着,像是在給自己勇氣。既然做出決定,就不應該再猶豫不決。
葉叔叔說的對,她已經是個成年人,葉存禮用挾恩逼迫她一再妥協,她早應該拒絕才對。
況且,一直幫她的又不是葉存禮。遠有葉奶奶,近有葉叔叔,什麽時候輪到葉存禮來搶功勞了。
外婆那邊就等她傷好後慢慢勸,只要讓外婆明白,她就算不結婚也能照顧好自己。
至于葉奶奶那邊……她只能常看看、多孝敬,但讓她嫁給葉存禮,這輩子都不可能。
葉存禮耐着脾氣不斷都忏悔道歉,一直在哄她說着軟話。
他身邊一直沉默不語的趙清憶看不過去了。
趙清憶想不通,明明她才是那個和葉存禮青梅竹馬一起長大的人,怎麽現在站在葉存禮身邊的就不是她了呢?
如果當初不轉學到南城一中,葉存禮沒對孟年一見鐘情,那現在和葉存禮訂婚的,是不是就理所當然是她了?
趙清憶不甘地攥緊拳頭,染了紅色的指甲幾乎鑲嵌在掌心。
她替人委屈道:“阿禮被你傷了心,整日憂心忡忡,飯都吃不好,看到他這樣你不心疼嗎?”
孟年呼吸一滞,這才知道原來葉存禮不是一個人來的。
也對,他們之間總是這樣,就連葉存禮這些年追求她的時候,身邊也總是有個小青梅跟着。
孟年雖然不喜歡葉存禮,但當初答應做他女朋友時也是百分百認真、用了心的,她曾經想過努力維持兩人的關系,奈何葉存禮總是令她失望。
三個人的電影,三個人的約會,三個人一起回葉家見家長,就算要有一個被排除在外,那也是她自己。
孟年深吸了口氣,努力壓下氣息中的顫抖,冷淡:“哦,我看不到,所以不心疼。”
“你!”趙清憶氣急,擡手去拉坐在病床邊上的男生,“阿禮你看她,你還非得在這找委屈受!”
“我樂意犯賤,你管我?”葉存禮不耐煩地揮開。
趙清憶身子僵住,不可置信地看着他。
葉存禮意識到什麽,猛地回頭,對上一雙通紅的眼睛。女生精致的眼妝就快要因淚水模糊。
葉存禮:“我……”
趙清憶扭頭出去了。
男生無措地呆在原處,他望了望門外,又回頭看向床上始終無動于衷、不肯轉回來看他一眼的孟年。
“咳咳。”
一直站在窗邊的王叔突然出聲。
葉存禮望過去,王叔慈祥笑着打圓場:“病人還要休息,二少還是改天再來吧。”
葉存禮靜了幾秒,默默起身。他給孟年掖住被角,語氣低落:“那我先走,等你消氣再來。”
他腳步匆匆追出去,在樓梯間門口看到了低頭抹淚的趙清憶。
滿臉愧色走近,神情慌亂,“我……”
趙清憶淚眼婆娑擡頭,無辜又委屈,“犯賤的是我才對,昨天不該陪你去借酒澆愁!”
她将脖頸上的絲巾扯下,赫然亮出斑駁吻痕。
一句話,一個動作,徹底扯開遮羞布。
葉存禮瞳孔驟縮。
半晌,才啞聲一句:“對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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