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雲來

====================

程欣五歲那年，夏天的理川鎮很是炎熱，就算太陽早已西沉，那股沉在大地上的熱氣依舊沒有散開，于是程欣便在家門外那棵銀杏樹下乘了會涼。

看到天色漸晚，程欣便想起了媽媽交代的早點回家，然後她拍了拍屁股上的灰，朝家走去，樹上還有知了在叫，像是給這個回家的孩子做了個伴。

只是剛到門口，程欣便聽到了酒瓶破碎的聲音，尖銳刺耳，完全蓋過了蟲鳴，幾乎劃破了這寂靜的夜晚，她愣在原地，不敢說話，不敢進門，好似只要推開門，門後的一切都會朝她襲來，将她死死的摁在地上。

程欣透過門縫看着裏面的一切，也聽着一切。

她聽到了爸爸罵媽媽沒有用，一點錢都流不出來，生的孩子也沒用，不過是個女的。

“女的有什麽用！你就一沒用的廢物，連一點酒錢都出不起，”程岳狠狠的摔了手上的酒瓶，指着陳安悅的鼻子罵到，酒瓶的碎渣到處飛濺，有一塊還劃破了陳安悅的胳膊，鮮血像是突破了禁制，一下子就流了出來。

許是越罵越來氣，程岳連帶着程欣也罵了進去，“x的，一廢物生的孩子，還是個女的！老子吃多了撐的去養她，就她那樣能有什麽出息？”

“當初就不該生她！”這一句話像是觸到了陳安悅的底線，陳安悅忍無可忍，給了眼前的男人一個耳光。

她紅着眼睛，眼裏還泛起了淚光，像是氣急了，大喘着粗氣。

“你說什麽呢？啊？她是你女兒！罵我還不夠，還要罵她是吧？！”陳安悅怒吼到，聲音近似尖銳的刀片刺進了程岳的耳膜。

男人被打了一巴掌，怒火中燒，拿起了手邊的煙灰缸就朝着陳安悅丢了過去，重物砸到身上的聲音很是沉悶，完全被程岳的罵聲蓋了過去。

“你丫的！還打我！一點錢都賺不到，臭娘兒們，你挺厲害啊！”程岳揪着陳安悅的頭發吼着，對着陳安悅的臉就是一拳，“這日子不用過了！老子不養你了，明天就給我去離婚！”程岳還罵了很多，連帶着一系列不堪入耳的詞句。

這一拳打的很實，陳安悅嘴角已經滲出了鮮血，臉疼痛的厲害，腦袋也脹脹的。

躲在門後的程欣看到了這一幕，五歲的孩子已經被吓得雙腿有些顫抖了，但是她看到媽媽被爸爸揪住了頭發，還挨了打。

她知道這一切都會讓人很疼，便毫不猶豫的沖了進去，用盡全力去推程岳，但一個大男人怎麽可能被五歲的孩子推開呢，程岳看都沒看一眼她就把她給甩開了。

Advertisement

五歲的孩子身體很軟很小，被這樣一甩，滑到了桌邊，實打實的撞在了桌腳上，陳安悅看到後，連忙爬到程欣身旁緊緊抱住了她。

程欣受到了驚吓，連帶着蝕骨的痛，哇的一聲哭了起來，淚水如決堤的洪流不斷湧下，陳安悅拍着程欣的背柔聲安慰着，可這沒有很大的作用，孩童的哭鬧聲并未減少幾分，甚至連鄰居家都聽到了。

可這着實礙眼，程岳厭惡的呸了一聲，繼續罵到，“吵什麽！除了哭還會什麽，不過是個賠錢貨！”

陳安悅惱了，起身沖到程岳身邊，程岳來不及反應，就被她用指甲狠狠地撓了一下臉，一瞬間，程岳的臉上就出現了四道紅痕，邊緣還隐隐的滲着血。

陳安悅撿起了地上被摔碎的酒瓶碎片，站在了程欣的面前，她能感覺到自己全身都在顫抖，特別是腿和手，就連聲音也有些不受控制。

所以她用兩只手抓着那塊碎片，指着程岳，不管現在她到底有多害怕，甚至無能，但她心底也有一件十分堅定的事，那就是誰都不能動我的女兒！

此時鄰居正好聽見動靜趕了過來，可這一來，就看到了這樣驚心的一幕，陳安悅頭發淩亂的披散着，還有一些不知道是因為淚水還是汗水貼在了臉上，盡管整個人都在顫抖，但她還是站在了程欣身前，拿着碎酒瓶和程岳對峙着。

這一幕很狼狽，讓人覺得很不自量力。

卻又在一瞬間，讓王晚禾明白發生了什麽。

“程岳，你幹什麽！”王晚禾心裏猛的噌起來一團火，她沖到陳安悅身邊，握住了陳安悅的手腕，然後憤怒的質問着程岳。

江駱飛跟在王晚禾的身後走了進來，他在一片狼藉中看到了那個坐在地上流着眼淚的女孩，女孩的嗓子已經哭啞了，呼吸也一頓一頓的，于是立馬跑過去抱起了她，輕輕擦拭着程欣哭花的臉，拍了拍她背，“別哭了，小程欣乖一點，不然，你媽媽會心疼的……”

然後江駱飛很識相的帶着程欣去了自己的家，畢竟王晚禾發起火來，不是一般人能招架得住的，甚至還要傷及無辜。

江駱飛一進門就看到了盯着自己的江雲善，“善善幫你老爸照顧一下這個妹妹，你老爸我還有一點事情要去處理。”

“好，”江雲善認真的答應到，然後握住了程欣的手，“哥哥帶你去洗把臉，洗完臉就不許哭了，哭花了哥哥就不給你糖吃了。”

一張稚嫩的小臉卻也擺出了一副認真較勁的模樣，可語氣又很是輕柔。

不知是不是有什麽魔力，這樣稚嫩的聲音就真的讓程欣慢慢平靜了下來，她吸了吸鼻子，楞楞的望着他。

他緊緊的握住她的手。

像是在像神明許諾，“別怕，哥哥在這呢。”

陳安悅死死的瞪着程岳，仿佛想要用眼神戳一個洞出來，可這憤恨的眼神落在程岳的身上猶如輕飄飄的煙霧，不吹而散，程岳毫不在乎，甚至十分厭惡。

“明天，我們去離婚。”陳安悅累了，她原本以為只要自己一直忍讓就能換得這個家表面上的安穩，可現在想來，程岳的憎惡已經刻在了骨子裏，不管明面暗面都不留情面。

她是真的不想讓自己的女兒這麽小就沒有了爸爸，于是這一句離婚真的忍了很久，接近五年了吧，五年前懷孕的時候程岳就一直希望是個男孩，可事與願違，生下的孩子是個女孩。

從那天起，程岳就沒什麽好眼色給過這對母女，陳安悅一直忍耐着，努力維持着自己與程岳的關系。

可今天，陳安悅工作的地方将她裁員了，這讓原本艱難維持的關系一瞬間崩塌，這個男人攢了五年的怨恨頃刻間如潮水一般湧了過來，迫不及待的想要将這兩人吞沒，而這一切對于陳安悅來說，他不僅狠狠的傷害了她，還傷害了程欣，人都有底線，陳安悅的底線就是自己的女兒。

她太失望了，這個男人沒帶來過什麽好東西，卻帶來了一次又一次的謾罵，打她還不夠，今天甚至還傷了女兒。

這一次，她希望自己能夠決絕點，至少這樣，程欣不會再受到傷害。

王晚禾震驚的看了陳安悅一眼，可就是這一眼，王晚禾卻什麽也不想去勸她，離了好，逃離這個污沼，“明天我陪你一起去。”王晚禾說到，握住陳安悅的手更加緊了些。

“呵，離婚？你不會還想從我這裏拿走什麽吧，我告訴你，這房子是不可能給你的。”程岳心底的厭惡已經盛滿了整個眼眶，這讓看過他眼睛的人都無法忍受。

幾乎是出于本能，王晚禾上去就給了一腳，狠狠地踹在了程岳的腹部，這一腳很實，讓程岳連連後退，最後因為站不穩而重重的摔在了地上。

“媽的，你敢踢我！”程岳被踢得發懵，然後指着王晚禾，破口而出一句謾罵。

還沒等王晚禾下一步動作，江駱飛就大步走了過去，朝着程岳的臉就是一拳，“你罵誰呢？”

江駱飛冷着臉看着躺在地上的程岳，“真以為沒人會問候你？”

看着局勢變得一打三，程岳怒視了一眼眼前的三人，然後撐着自己從地上站起來，一手捂着臉一手捂着腹部走進了房間。

“明天帶好離婚用的東西，這個婚你必須離。”陳安悅朝房門喊到，“房子是我父母給我的，上面是我的名字，不是你的，我的東西一樣都不會給你，你沒臉要我的東西！”

今天就把一切都斷幹淨了吧，別在為了什麽男女輕重，錢多錢少而争辯，撕咬了。

人都是會累的。

說完後，整個房子都陷入了沉寂，最後以王晚禾要陳安悅去她家住才打破了死寂。

月亮早已升在了頭頂，今晚的月亮格外圓，光也格外亮，陳安悅覺得好笑，不管這世間有多苦，都不關這月亮的事，它亮它的，獨自皎潔，不問世事，不落一點塵。

那一天，陳安悅被王晚禾拉到了她的家裏，讓她洗了個澡，換上幹淨的衣服。

“今晚就先睡這吧，明天我陪你一起去把那個畜生趕走。”王晚禾拿來碘酒和繃帶，為陳安悅處理着傷口。

“今晚謝謝你們了，我沒想到……”話還沒有說完，陳安悅就哽咽了，豆大的眼淚不停的落下，“我真的沒想到……我明明沒有錯啊……”

夜晚太寧靜了，她明明已經哭的很小心了，卻還是淹沒了蟲鳴，淹沒了程欣。

“媽媽，你別哭了好不好？欣欣陪着你的。”程欣伸手去摸陳安悅的臉，想去替她把眼淚擦掉，可這雙手太小了，不管怎麽擦，眼淚還是留在了臉上。

程欣鼻子一酸，“為什麽擦不掉啊？”淚水模糊了視線，“王阿姨，為什麽我擦不掉媽媽臉上的眼淚啊？”

五歲的孩子和二十七歲的大人哭的很傷心，那一刻像是世界崩塌在了眼前，所有的一切都壓在了她們的身上，惡狠狠的告訴着她們什麽叫無能為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