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 雲離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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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欣洗了個澡後,默默地走下了樓,這時陳安悅已經将店門關上了,屋內飄蕩着炒菜的香味。

她走到廚房門口,垂眸看着鍋裏正在翻炒的青菜,沒有吹幹的的頭發垂在耳邊,往下滴着水,直接沾濕了程欣才換上的睡衣的肩膀。

陳安悅看到她站在門口,以為她是餓了,連忙說: “欣欣,等下就可以開飯了。”

程欣嗯了一聲,卻沒有其他的動作,只是繼續盯着陳安悅的動作。

廚房裏很熱,就算抽油煙機抽出了很多油煙,安裝在側邊的風扇不停地扇着,這個廚房的溫度還是比外面高了幾度。

陳安悅的汗水不停的往下流着,身上穿着的黑色短袖已經濕得貼緊了她的身子。

程欣走進廚房,将陳安悅額頭被汗水沾濕的頭發往兩邊別過去,拿起紙巾為她擦了一下額頭上細密的汗珠,一張幹燥的紙,在接觸到陳安悅的額頭後,瞬間濕了。

“謝謝欣欣了,只有一個菜了,馬上開飯。”剛剛下鍋的的白菜還帶着水,油水相碰的一瞬間發出巨大的聲音。

程欣沉默的看着她,等到聲音降下去後,突然開口問道,“媽,我算不算個累贅?”

這話剛落地,陳安悅翻炒白菜的動作一頓,她震驚的看着程欣,眼睛瞪得很大,額角還有流下的汗水,似是覺得這話很荒唐,又或是覺得這話根本就不可能出現在程欣的嘴裏,陳安悅回答的聲音有些大,直接充滿了這個不大的廚房。

“你說什麽呢?”

程欣低着頭盯着地板,燥熱的天氣容易讓人的心情變得暴躁,陳安悅看着她,心裏突然窩起了一團火,和那個液化氣竈上還在燃燒的火一樣,散發出巨大的熱量。

她一把将鍋鏟丢下,轉過身看着程欣,鍋鏟掉落的聲音很清脆,直接壓過了窗外剛剛冒出頭的蛙叫。

“你怎麽這麽想?”

“難道不是嗎?我爸不就是嫌棄我,才不要我了嗎?”程欣擡起頭,盯着陳安悅,眼睛裏還含着淚水,廚房的燈因為布滿了一層油污顯得很昏暗,光落在程欣的眼底,細微的如同屋外挂着的星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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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安悅難以置信的看着程欣,她抿直了唇線,卻讓嘴角的汗水跑進了嘴裏,鹹鹹的感覺刺激着味覺,混着廚房裏不斷飄着的油煙氣,讓她心裏格外壓抑。

她近乎瘋狂的握住程欣的肩膀,聲音如刀片一樣刺進程欣的耳膜,“所以你是想去找他嗎?!我盡心盡力養了你這麽多年,那裏虧待過你!”

可能是因為一直在吼,在說完幾句話後狠狠地吸了一口氣,剛剛才被撥到耳後的頭發又掉落了下來,她盯着程欣的眼睛瞪得很大,嘴唇也有些顫抖,“怎麽?我身邊待不下去了,你想去找他?!”

她握的着程欣的力氣很大,程欣疼得将身體往裏面縮了縮,懸挂在發尖的水珠被晃動後落了下來,滴在了陳安悅的手臂上。

“沒有……”程欣壓抑着巨大的疼痛回了一句。

“沒有?!沒有你還問!我看你就是嫌棄我了!”陳安悅眼裏布滿了血絲,那是她天天只睡五個小時留下來的。

她原本長得很好看,一張鵝蛋臉上五官利落分明,一雙丹鳳眼溫柔下來的時候,簡直可以勾走人的魂。

可現在,因為常年的操勞,眼角有了皺紋,膚色也變得蠟黃,向裏凹陷的臉頰顯得她格外滄桑,她眼裏含着淚水,在這一刻憤怒與無助并存。

她表情有些扭曲,是受到很大的刺激後表現出來的,她大口大口的吸着空氣,握着程欣的力道卻不見減少。

程欣被握得生疼,心裏的委屈一瞬間突破自己建立好的牢籠,橫沖直撞的跑到了程欣的眼眶。

眼淚跑了出來,沒有什麽防備的,極其迅速的如潮翻湧,“媽……手臂好疼啊……”

她的聲音從抿緊的嘴唇跑出來,細小又尖銳,“你松手啊!”

程欣用力的擺動着自己的身體,想着甩開陳安悅握着自己的手。

“松開?松開你就去找那個男人?!”陳安悅怒吼着,眼裏的淚水因為頭部的晃動而跑了出來。

當初的自己是鼓足了所有勇氣才決定與那個男人斷絕所有關系,才決定靠着自己去撫養程欣,從程欣五歲,從她二十七歲開始。

可笑的是,她以為自己盡自己所能去給程欣帶來的生活已經算好的了,就算自己每天辛苦的開着這個小小的小賣鋪,擠在這個狹窄的房子裏,也要給程欣自己所能給的,最好的。

就這樣過去了十年,她以為自己已經忘了那個男人,已經忘了那個争吵着的破碎的夜晚,她以為時間可以沖走一切,可偏偏在程欣開口來問她的一瞬間,自己建立的東西全都崩塌在了眼前。

她最無法觸碰的東西就是程欣,而現在程欣卻拿着把刀,将陳安悅的胸口狠狠地劃開。

沒有任何的預兆,甚至是在這樣一個連月亮都舍得灑下銀光的夜晚。

屋外的夜色美得讓人沉醉,黑色的天空被月亮燙出了一個大洞,星星沉默的點綴在周圍,星河燦爛,懸挂在這個夜晚有些吵鬧的理川鎮,稻田裏的青蛙不停的叫着,聲音起伏不定,混着其他各樣的蟲鳴,像一場精致的音樂會。

頭頂的星空是這音樂會最重大的觀衆。

月亮悄悄的挪動着,聽着這場音樂會,也聽着這場音樂會裏混雜着的争吵與哭泣。

這世界各有各的忙,月亮誰都不幫,只是冷漠的看着人間各種各樣的表演。

程欣看着陳安悅,心裏猛地一咯噔,她有些慌亂的扶住了陳安悅的手臂,聲音都有些顫抖,“媽,我沒有想去找他,我不會離開你的,我錯了。”

她無比的慌張,像是突然墜入了深淵般的無助,“我錯了,我錯了……”

嘴裏不停的重複着這句,她在認真的向着眼前這個彎腰痛哭的女人道歉,也在無助的向着眼前這個狠狠抓着自己的女人,生怕自己哪天走掉的女人道歉。

她不該問的,她甚至不該提,眼前的人是承擔着多大的壓力才将自己養大的,她是在程欣上學後,在無數個連太陽都還沒升起的早晨,自己一個人踩着三輪車跑到市場進貨的人。

她的身形很瘦小,一個一米七的人瘦到讓王晚禾都忍不住天天給她煲湯,給她送些魚送肉,就希望她能長點肉,可這麽瘦的人,竟也硬生生的撐着,撐了十年之久。

“媽,別哭了,我……”程欣話還沒說完,就被緩緩下滑的陳安悅打斷了,她的哭聲撕心裂肺的,有種要把自己這十年來遭受的所有的委屈都吐出來一般,她跪坐在地上,捂着臉不停的抽泣。

程欣看着心裏狠狠地揪了一下,她跪下,抱住了眼前這個女人。

心裏湧起的情感錯綜複雜,有心疼,有憤恨,有渴望,有責備,太多太多,程欣不敢細想,她緊緊的抱着陳安悅,本就被打濕了的肩膀,又落了一層熱流,它如火般,灼燒着程欣。

“我錯了……以後不會提了。”程欣不停的安慰着,細小的聲音在剛落入黑夜的一瞬間被吞沒,但她還是一遍一遍的、不停的去重複。

這是對陳安悅的許諾。

因為江雲善的離開,讓她想起了那個名義上的父親,程欣突然覺得好笑,她開始懷疑自己對這個父親的态度,是思念、憎恨還是僅僅想看看他現在的生活?

她不知道,因為程欣已經十一年沒見過他了,十一年,程欣從一個五歲的不谙世事的孩子已經長大成一個有心事,有夢想的人了。

不管這世界怎樣,程欣在意的是也僅僅只有這幾件了,眼前的陳安悅就是其中一件,那個不知身在何方,過得是否好壞的父親,程欣有些拿不準了,她或許對程岳還懷着所謂的期待,又或許這僅僅的期待也在這一刻化為飛灰。

她從五歲起就成了一個只有媽媽的人了,也是她五歲的時候,陳安悅成了一個只有女兒的人了。

——

江雲善離開的那天,早晨六點的太陽還沒冒出來,僅僅是在魚肚白的天邊染上了一層緋紅。

江雲善來到小賣鋪,看到正在清點貨物的陳安悅後,問了一句,“陳阿姨,程欣起了嗎?”

像是覺得這個問題很好笑,江雲善說完後情不自禁的笑出了聲,他轉頭看向了通往二樓的樓梯口,看了好一會。

“這個時間點她肯定沒起啊。”陳安悅笑着,還不忘調侃一下那個還在睡覺的小懶貓,“她要是現在起了,就真的是太陽打西邊出來。”

江雲善附和着笑了幾聲。

“你找她有什麽事兒嗎?”陳安悅放下手上的賬本,看向了江雲善。

江雲善收回目光,低垂着眼眸沉默了一會,“沒多大事兒。”

他朝着收銀臺走去,從放在邊緣的盒子裏拿出來了一根棒棒糖,他眉眼低垂,看了好一會。

像是無限的猶豫與留戀,他轉過身,對着貨架那邊的陳安悅說道,“我來買個波板糖。”

彩色的糖果明明就是小孩子喜歡的東西,可江雲善總是喜歡在自己身上帶上一塊,陳安悅不知道這是他第幾次來買這個糖了。

路過的小朋友都沒買的這麽勤快,甚至也會換換口味,可他總是這一種,也沒見着厭煩。

“陳阿姨,我要搬走了,今天過來和你道個別。”江雲善将板波糖握在手上,平靜的說道。

“不回來了?”陳安悅有些吃驚的看着他,這個做了十三年鄰居的兩個家子,原來也會分開的,“是去讀大學嗎?”

“嗯,搬回北德了,有時間的話,我會回來看你們的。”江雲善說着,看向了天邊已經冒出個頭的太陽,“你和程欣好好的。”

“不和程欣告個別嗎?我去叫她?”說完,陳安悅就打算上樓去叫人了。

“不用麻……”

江雲善還沒來得及阻攔,聲音就被身後傳來的女聲打斷了,江雲善聽出來後,保持了沉默。

“安悅!家裏的蛋和一些菜還沒吃完,還有一些米,現在我們要走了,就就給你們吧。”王晚禾提着一大袋東西走來,江雲善沒有停留,直接邁開步子離開了,與王晚禾擦肩而過。

“這多麻煩啊,”陳安悅連忙迎了上去了,“受了你們這麽多恩惠,現在走了還要被照顧。”

“這哪的話,你給我多吃點知道嗎?該休息的好好休息,別勉強。”王晚禾叮囑着,眸子裏透露着對眼前這個女人的心酸。

“怎麽沒吃?一天天的,被你灌都灌胖了。”陳安悅笑着,握住了王晚禾的手,“晚禾啊,還能見到你嗎?”

她問得小心,像是真的害怕會得到什麽拒絕的話,又像是格外珍惜眼前的人。

王晚禾反握住陳安悅的手,肯定的說道,“有時間一定回來看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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