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餘音

如蕭始所言,本就膽小還有點迷信的池清此前所有的專業知識都來源于學校裏的遺體标本,跟眼前這具橫死,可能牽扯到命案的受害者有着本質上的區別,他壓根都不敢多看一眼。

蕭始又道:“爛是爛了,但屍表腐爛和皮膚潰爛還是有區別的,要通過創面細胞是否有生理反應來判斷。光從屍表狀态推斷,死者的創口有愈合跡象,可見如此大面積的潰爛是在生前留下的,原因很可能是外傷或組織病變,我個人傾向于後一種可能。”

他邊說邊瞄着江倦的反應,就等着他大誇自己這個半路出家的“專家”,見他愁眉緊鎖,遲遲沒有反應,心裏還想着要不要再秀幾句專業知識證明自己這些日子是有事做的,結果還沒開口,那人猝不及防道出一句:“我見過這樣的潰爛。”

“我……啊?你說什麽?”

江倦略帶疑惑地調轉方向,去看了看死者的臉,又道:“沒什麽,開始吧。”

蕭始也沒自讨沒趣地多問,向池清一探手:“手術刀,止血鉗,把工具都放在這裏吧,我自己會拿。”

見他一指左側,池清愕然道:“原來您是左撇子?”

“是啊,以前就靠着這這只手做外科手術呢,不過一次意外受了傷,損傷的肌腱沒完全恢複,這才改行做了法醫。”

池清若有所思地點點頭,卻見江倦臉色越發難看了,看起來倒不是對這話本身有什麽不滿,反倒像是……

愧疚?

江倦對蕭始的腕傷的确是有愧的,數月之前,在一場爆炸案中,他因受到牽連險些喪命其中,若不是蕭始在關鍵一刻沖入火場,救出遭到爆炸波及,已經喪失了行動力的他,只怕他現在可沒有能站在這裏的好運。

那場案件中,他被爆炸産生的熱浪推了出去,左側身體先着地,導致左膝粉碎性骨折,髌骨打入三根鋼釘,至今無法完全恢複行動力,除此之外,左側桡骨與三根肋骨斷裂,右上臂至肩胛大面積燒傷,連右耳也因受到爆炸巨響的刺激喪失了聽力,這樣的他在火場中根本沒有離開的可能。

但就在他放棄所有希望,絕望等待死神降臨時,卻有一人沖進大火肆虐,甚至有連環爆炸可能的現場,劃破死亡的陰霾,抱住遍體鱗傷血流不止的他,在他耳畔嘶吼:“江倦,睜開眼睛看着我!記住了,老子愛你,所以……不準死!”

那是他失聰右耳聽到的最後餘音。

萬幸的是,後來他們都活了下來,他滿身傷病,幾乎成了廢人,而蕭始在現場受了外傷,重傷割裂的左腕可能永遠無法恢複到最佳狀态,不得不忍痛離開手術臺,放棄堅守的事業。

他時常會想,如果蕭始預料到這樣的結果,是否還會有那不經大腦的奮不顧身,是否還會讓他們的後半生都糾纏在一起,繼續這相互折磨的該死悲劇。

蕭始從未向他索取過感激,反倒覺着這一切都是理應做的,這讓他無論如何都沒法心安理得地接受。

因為他知道,蕭始想救的人從來就不是自己。

——那個人早在十年前就離開,永遠也不會回來了。

蕭始愛屋及烏,不過是因為自己與那人太過相似罷了……

他的目光太過灼熱,以至于專心操刀的蕭始都有所察覺,隔着護目鏡朝他眨了眨眼,“覺着前夫帥就直說,複合就是你一句話的事,都老夫老妻了,偷偷摸摸就沒意思了。”

“雖然我很了解你是個怎樣的人,但還是每次都會被你臉皮的厚度驚到,人到底得不要臉到什麽程度才能每一次都刷新我的認知……”江倦臉上浮現出了痛苦的神情,但還是堅持把這句話說完了,“……我覺着自己的接受能力已經很強了,為什麽在你面前還是顯得不堪一擊。”

語畢他就堅持不住了,撲到水池邊一扯口罩吐了出來。

他也說不清是不是因為受傷後身體素質急劇下滑才會對外界刺激百般不适應,但蕭始絕對是壓死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

蕭始過來看了看他,沒有摘下手套伸手碰他,而是對池清說道:“把他扶出去休息一下,身體不好就別在裏面聞屍臭了,好端端的幹嘛這麽作踐自己,想引起我的注意讓我心疼?”

池清憋憋屈屈地說了句公道話:“我覺着您少說兩句前妻就能舒服不少。”

“找打是不是?說了多少遍他是我前妻,你別亂叫!”蕭始比比劃劃開始婆媽,“看你吐的全是清水,晚上又不好好吃東西,池清找個暖和的地方讓他休息一下,給他弄點熱牛奶和流食,別讓他這麽餓着,時間長了會胃潰瘍的,等我做完屍檢再去照顧他,快去!”

池清稀裏糊塗地應下了,扶着江倦往外走,兩人出去以後,蕭始深吸一口氣,把注意力轉移回解剖臺上這具已經過Y字刀法解剖的遺體身上,随即目光卻落在了盛滿半凝固血液的盆中。

他喃喃自語:“他見過這樣的潰爛……難道是……”

池清脫去了一身沾染異味和血腥的手術服,順帶着也扒下了江倦臉上的口罩,“前妻,蕭法醫那人是挺不着調的,但聽他說話也不至于真吐吧?您怎麽樣了,還是很不舒服嗎?”

江倦一抹頭上的冷汗,臉色微微泛着青灰,摘下橡膠手套扔進垃圾桶裏,背靠着牆緩了口氣,“我不是他前妻。刑偵支隊江倦,可以叫我江副,也可以叫江哥,現在好好介紹過了就別亂喊了。”

“好的……江哥,您臉色好差啊,我扶您去休息吧,您辦公室在哪兒?”

江倦随口說了個樓層。

他比調令還早一天上任,按理說他還不能搬進副支隊長的辦公室,不過前支隊長周密退休之後,原副支隊長姜懲被提了正職,卻遲遲不肯從辦公室裏搬出來,非說自己睡慣了的狗窩最舒服,高局苦口婆心勸他別總跟規矩過不去,他一鉚上倔勁兒,幹脆把兩間辦公室的門牌調換了位置,把正處級別的辦公室讓給了自己的副手。

此刻江倦就站在被降了一檔的“支隊長辦公室”門前,輕車熟路地從門框上摸到鑰匙,推門開燈走了進去,池清雖然不知道他是什麽身份背景,但以這位“副”的身份鬼鬼祟祟進這間辦公室大概……是不合規矩的。

“江哥,我,我們……不太好吧?這可是在局子裏,萬一……”

“有什麽不好的,他說過只要我需要,他的東西可以随便用。”

“啊,這樣……你的人緣真不錯呀,跟上司的關系處的這麽好,工作一定很舒心吧,不像我……我現在只想回家放牛,賺的少我也認了,夠吃飯就行,我現在什麽追求都沒了,只想好好活着……”

池清哭喪着臉進了門,把飲水機插上電,又出門去自動販賣機買了兩罐旺仔牛奶,隔水熱了一會兒才送到江倦手裏。

“如果你是說姜懲的話,他不是我的上司,他是我前男友。”

池清愣住了,心道這雁息市局還真是卧虎藏龍,有精神病,精神病的前妻,竟然還有精神病前妻的前男友,這一場愛恨糾葛的大戲随便UC一下都能上社會新聞的頭條吧。

畢竟還是年輕,體內八卦之魂不滅,池清眼巴巴地湊了過去,“那精……不是,我是說江哥,您這感情經驗還挺豐富的哈。”

江倦小口抿着牛奶,語氣沒什麽波動,“還好,也不算豐富,大學時我跟姜懲談了四年的戀愛,用現在的話說,就是柏拉圖氏的精神戀愛,那些年最親密的舉動就睡在同一張床上,偶爾親那麽幾下,跟現在的年輕人比不了。”

“……就沒幹過什麽嗎?”

“沒有,因為……”江倦略有些尴尬地笑笑,“因為,撞號了。”

池清在心裏暗暗感嘆了一下,想不到這個看起來病弱得一陣風都扛不住的人居然也能做1,不過回憶起他晚上把蕭始踹進走廊裏那一腳,池清又覺着似乎不是沒有這個可能。

看來還真是人不可貌相。

“那您怎麽又成了蕭法醫的前妻,他始亂終棄跟別人跑了,遭到報應之後想起您的好了,所以現在又開始追妻火葬場了?”

江倦被他逗笑了,“也可以這麽說吧,他愛的不是我,不過是想在我身上找到他愛的那個人的影子罷了。”

“哇!這麽狗血,他心裏住着白月光,還對您這顆朱砂痣念念不忘,極品渣男啊!江副,我幫您暗殺他吧,就一句話的事!”

江倦頗感滑稽地看着他,“無事獻殷勤,非奸即盜。你突然對我這麽感興趣,是有什麽企圖?”

“還不是那個嘛……”池清笑得相當狗腿,支支吾吾道:“我不想幹法醫了,太吓人了,我的小心髒真的受不了,拜托您開開恩,得了機會跟上面說我能力不行,工作效率差,工作态度有問題,什麽借口都行,只要能把我開了,您就是我親生父母!”

“你不想吃這口飯,當初為什麽選這行?”

“嗐,我一個還沒畢業的窮學生,沒臉問家裏伸手要錢,總得想個能填飽肚子的法子……您要是說專業的話,當初我報考的時候也不知道法醫是驗屍的,我還以為只是做做親子鑒定或者驗傷之類的工作,哪成想是有生命危險的,為了自己的身心健康,還有多活幾年的偉大理想,我決定還是回家放牛好了!”

江倦真不知道該怎麽說這傻孩子了,還想苦口婆心勸他別這麽早就放棄未來大好的錦繡前程,沒來得及開口,對方的電話突然響了。

池清接起來之後,聽筒裏傳來一聲怒吼:“看着他喝完奶就滾回來加班,屍檢拍照全是我一個人幹,那還要你幹什麽!!”

江倦摘掉助聽器,橫躺在沙發上,頗為同情地看了池清一眼,“攤上這麽個更年期,你可能還是回家放牛會活得更長久吧……”

作者有話要說:

感謝各位看文的小可愛~

感謝懲哥今天炸毛了嗎打賞的1個地雷!

感謝投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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