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開始
蕭始得知噩耗後以最快的速度回了國, 他擔心江住接受不了弟弟已故,一時想不開做什麽傻事。
當他看到江倦頹然縮在家中的狼狽樣,忍不住将他摟在了懷裏, 不停地在他額上落下輕吻, 一下……一下……
“你還有我, 我也是你的家人啊, 你可以為了我活下去嗎?”
江倦擡眼看着蕭始,他眼裏有疑惑與茫然,那無比陌生的神情讓蕭始覺得自己從未真正認識過他。
“蕭始……”江倦泣不成聲,“他走了, 他不在了, 他不要我了……”
那凄厲悲哀的哭聲讓蕭始也感到無措, 而他所能做的只有一劑鎮定讓那人短暫逃離這痛苦的現實。
江倦渾渾蘇醒時只覺難受的緊, 睜眼發現自己被铐在椅子上,一盞昏黃的燈勉強照亮逼仄的空間, 室內彌漫着濃烈的煙味,而那個坐在他面前的男人正緩緩将燒到頭的煙蒂揿滅在積了滿滿煙灰的玻璃盤裏。
“醒了?”蕭始看了江倦一眼, 毫無溫度可言的眼神令人心驚, “醒了是不是可以告訴我,你到底是誰了?”
江倦下意識捏緊了被他扣在左手食指上的戒指, 那是他父親留給長子的遺物,一直被江住貼身帶着, 為防止磨損, 那人還特意在指環表面纏了圈黑線, 平時根本看不到全貌的物事, 如今卻成了身份的傳承。
他很想知道到底是哪裏出了疏漏才讓蕭始一眼看穿他的僞裝, 可在對上蕭始眼神的那一刻, 他就什麽都明白了。
那是一雙被奪去至愛,生無可戀的眼睛,眼中布滿血絲,在此之前不知哭了多久,能一眼就看出他不是江住,蕭始對那人的感情其實早就超過了“救命恩人”這個範疇吧。
他感到一種難以名狀的悲哀。
“他接受過你嗎?”江倦反問。
蕭始沒有回答,他又問:“我哥知道你對他的感情,對你做出過回應嗎?”
“……閉嘴!”
江倦看着氣急敗壞的人,低啞地笑了起來,看向蕭始的眼神竟有幾分憐憫。
此時此刻,他終于知道身在俞副那個位置俯視蒼生疾苦是怎樣的感受了,難怪他總是懷着悲憫,原來渺小如蝼蟻的他們竟是如此可笑。
他自嘲地笑了笑,喃喃道:“我把你叫回來做什麽呢……不說的話你還能再幸福些日子,我可以用江住的口吻讓你活在那假象裏,陷在那溫柔裏,直到你自己決定回國的時候才發現你所牽念的人很久以前就不在人世了,那樣遠比現在要痛得多,可能我只是想報複你罷了。”
“江倦!”
“可能我只是太疼了,想拉一個恨的人一起下水吧。你一定不會知道,我真的非常,非常恨你,你打破了我哥原本平靜的生活,把那些對我們來說無比遙遠的真相帶到他面前,讓他為此喪了命,害死他的人是你才對!”
蕭始沖動上前将他拎了起來,憤怒到極點,卻發現他竟然找不出任何理由來反駁。
蕭始朝他吼道:“你知道什麽,你以為自己了解他什麽!這些年他一直把你藏在最安全的地方保護着,可你對他做了什麽!”
“蕭始……”江倦疲憊至極的聲音時常會讓蕭始回憶起江住微微蹙眉,無奈地喚他名字時的畫面。
可他知道,江住已經不會再回來了。
那一刻,蕭始的情緒決了堤,狠狠将江倦按在地上,怒吼道:“還給我!你把他還給我!”
心如死灰的江倦目光從虛空中不定的一點緩緩游移到他的臉上,無奈道:“對不起……我做不到。”
蕭始啞然,他瞪着江倦,淚珠子脫了線似的顆顆滾落,砸在那人臉上,似鮮血般燙痛了他。
江倦心如刀絞,當時的他不知那撕心裂肺的感情從何而來,只當是江住的死給他帶來了太大的沖擊,至今無法回斡。
可這一刀捅進蕭始心口,翻攪他的血肉,讓他鮮血淋漓痛不欲生,卻絲毫沒能令自己好受半分,其實傷害別人也不能讓自己舒心的……
既然如此,那他的刀子又何必紮在別人身上?
江倦閉上了眼,歪過頭去,不敢面對此刻煞如鬼神的蕭始,聲音小的幾乎連他自己都聽不見:“……或者,你能像其他人一樣,把我當成他嗎?”
蕭始聞之愕然,旋即惱羞成怒,扼着他的脖子質問:“把你當成他?我對他的感情也能由你來承擔嗎!我想對他做的事你也能接受嗎!”
江倦顫抖着呼出一口氣,嘗試縮手,卻無法從手铐中掙脫出來。
他帶着一絲哭腔,卑微道:“我可以的……我可以成為他的……”這話并不是給蕭始,而是說給他自己聽的。
事後過了很久,江倦回憶自己那時的心情,意識到當時他其實只是想向自己、向所有人證明他可以代替江住活下去,可以為此犧牲一切,而邁出去的第一步就是蕭始。
只有那個從心底愛着江住的人也認為他是江住,他才能真正成為江住。
即使這樣做需要付出相當慘痛的代價,要泯滅本心,扼殺本性,徹頭徹尾成為另一個人,但他已經沒有退路了。
“可以的……”
“你永遠也比不上他,江倦,你永遠只能是個替代品!”
蕭始将他藏在心底,不敢宣之于口,來不及對江住表達的熾烈感情都化作極端的報複行為發洩在了江倦身上,将他一腔從不示人的欲望全數給了江倦,仿佛他并不是一個活生生的人,只是一個可以讓他追憶故人,随意傾注仇恨的洩欲工具。
他甚至不願多看那人一眼,粗暴地撕扯着他,逼他翻過身去,狠絕地說出最傷人的話:“背過去!別讓我看見你和他一樣的臉!”
那時江倦也曾對他說:“蕭始,求你了,你但凡對我哥還有一點感情,就求你看在他的面子上,別再用我踐踏你們的情分,放過我吧……”
摧毀一個人遠比救贖輕易得多,有時僅僅是一個舉動、一句話就能讓人墜入深淵。
是蕭始讓江倦學會了不再為任何無望之事哀求,心也在那折磨和煎熬中漸漸死去。
從那之後,江倦度過了煉獄般的一個月,比起他執行卧底任務時更加痛苦,蕭始表現出了前所未有的暴力傾向,要日複一日承受他的悲痛和欲望,以及身心接連不斷的摧殘,足以逼得江倦精神崩潰。
可這些和他從前的遭遇相比簡直不值一提,江倦想不通自己為何會比那時還要絕望。
他唯一能想到的借口是他自知對不起蕭始,将心比心,若有人在他深愛姜懲時奪走那人,他或許比此刻的蕭始更加瘋狂,更加不可理喻。
在某個蕭始酒醉的夜晚,激烈而痛苦的情事過後,酩酊大醉的蕭始一反常态抱住了筋疲力盡的他,将他已經瘦弱不堪的身子揉進懷裏,頗有耐心地吻去了他額頭、鼻尖上的汗珠。
這是自他們重逢以來唯一一次面對面,只是對方始終緊閉雙眼,無論如何也沒有勇氣睜開眼看他,神經質地一遍遍重複着:“對不起……對不起……”
江倦想,這道歉絕不是給自己的,就算蕭始心裏有愧,也該是對那個被他輕易找了玩物替代,至死無緣補償的故人,怎麽可能會是被他痛恨,恨不得銷骨蝕肉,連最後一滴血都飲盡的自己呢?
可借着醉意,蕭始卻說出了一句足以讓他震驚許久的話:“對不起,阿倦,我不想傷害你的,可我得為自己的無能找個借口,否則我無法面對沒能保護他的自己……我必須恨一個人,抱歉,我選了你……”
他說完便昏睡過去,似乎只是夢中從未走心的醉話。
江倦的眼瞳緊縮顫動,瞬間臉色變得煞白,緩緩回身,難以置信地看着那人。
清冷的月輝透過窗簾的縫隙照在蕭始臉上,他眉間折痕深刻,眼睫也随着眼睑的抽動而輕顫,呼吸急促且毫無節奏,胸口劇烈起伏着,仿佛深藏其中的心髒正被碾壓踐踏,千刀萬剮。
江倦想,原來他也和自己一樣身陷噩夢,被死亡的陰霾籠罩,揮之不去,經久走不出那片死寂的黑暗,鹹澀的苦淚如傾盆大雨般倒灌而入,将他們溺斃在那無垠的血海中。
真可憐,他想。
不過很快他又譏诮一笑,自嘲他哪裏有可憐別人的資格呢?受害者同情加害者,世上怎麽會有這麽荒唐的事?
他輕輕翻過蕭始滿是酒氣的身體,從他脖子上扯下鑰匙,終于打開束縛他數十天之久的手铐。
蕭始對他相當暴力無情,卻偏偏在細節上有着入微的體貼,就好比他會為了防止江倦被磨破皮肉而在手铐內側墊上絨布,也會在他病情發作,反複吐藥時給他嘴對嘴的小口喂水,直到他完全把那苦澀的藥片吞下去,表現出了對他從未有過的耐心,如果他能和自己真心所愛的人在一起,江倦相信他的感情一定會幸福美滿。
可偏偏這一切都被摧毀了,他理應去恨個人來逃避這殘酷的現實,否則他遲早就像自己一樣被逼瘋。
只是很不幸,被他選中的那個人是自己。
“真巧,我也是。”
江倦覺着蕭始恨他是天經地義,而他恨蕭始也是理所當然,他們各自懷着對彼此的恨意,就這樣糾纏下去也好,這或許并不是江住願意看到的未來,卻已經是他們所能争取到的最好結果了。
江倦嘆了口氣,冰涼的手指輕輕摩挲着蕭始的眉心,撫平了那仿佛刻在肌理的痛楚。
蕭始的呼吸逐漸變得平穩,時不時發出一聲無意識的低吟,他在喚一個名字。
江倦怔了怔,看着蕭始的目光充滿哀憐,略帶嘲弄地輕笑道:“連夢裏都叫不對人,你真是可悲到家了。”
江倦從床腳邊的角落裏拿出一小瓶透明藥劑,倒在紙巾上蒙住了蕭始的口鼻,對方的夢呓幾乎瞬間就止了,腦袋歪向一側,呼吸也愈發深長。
他翻身跨坐在蕭始身上,以這樣居高臨下的姿态看了那人許久,一直以來被要求背對且作出臣服姿态的他竟有些不适應,遲疑着伸出手,掐住了蕭始的脖子。
那人正沉在夢中,對此一無所知,這是他一雪前恥的最好機會。
可十指收緊那一刻,江倦卻感到力不從心,許是他病了太久也很少進食,被藥物糟蹋壞了身體,此刻連掐住人氣管這樣簡單的動作都做不到。
再用力一點,或許再用力一點……
江倦看着自己因為用力過猛致使骨節泛着青白的雙手,驀然意識到并不是他做不到,而是他不想。
他無奈地輕嘆一聲,“算了,你死了,我也就活不下去了,放過你,可能就是放過了我自己吧……”
他和蕭始同樣是需要恨意支撐才能茍延殘喘的可憐人,就這樣糾纏下去也好。
江倦反手把蕭始铐在床頭,換上那人亂七八糟丢在地上的衣褲,狠狠踢了他幾記黑腳,把手铐和防盜門的鑰匙沖進馬桶便離開了。
行走在杳無人聲的街道上,被驚擾的野貓朝他戚戚哀叫一聲,弓起背來伸了個懶腰,跳下牆頭跑走了。
明明已經恢複了自由,可江倦絲毫沒覺着束縛他的枷鎖有松脫的跡象,反之似乎有些更沉重的東西壓在心頭,哽在喉間,令他呼吸不暢,氣息凝滞。
長街盡頭,一名英俊的中年男子正靠在一輛黑色邁巴赫旁抽着煙,手機屏幕冷白的光映明了他的臉,遠遠聽見腳步聲便打開車燈,照亮了整條幽暗深邃的巷子。
江倦駐足,回望着關押了他月餘,此刻漆黑一片的窗口,微微翕動着唇,卻什麽都沒有說出口。
他知道,他與蕭始的故事才剛剛開始。
作者有話要說:
回憶到這裏就告一段落了。
感謝各位看文的小可愛~
感謝懲哥今天炸毛了嗎打賞的1個地雷!
感謝投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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