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使命
江倦在藥物作用下昏睡了足足一周, 每次他有轉醒跡象,俞副都會讓醫生再給他補上一針,要不是醫生怕這樣下去人遲早被打廢, 或許對方會讓他睡上半個月也不一定。
雖說鎮靜劑的作用會讓他一直保持中深度睡眠, 但他并不是一直沒有意識, 他時常會清醒那麽短暫的幾秒, 能感受到自己的身體保持着一個僵硬而難受的姿态,讓他渾身上下的肌肉骨骼酸痛不已,他拼盡全力也只能做到抽動手指這樣簡單的動作,那卧在他身邊的人就會立刻驚醒, 幫他調換一個稍微舒适一些的姿勢。
他不敢再妄想那不堪回首的回憶是夢魇了, 或許那短暫脫險的經歷才是真正的夢境。
當真正蘇醒時, 他感受到身邊還躺着一人, 雖然體溫不比印象裏那樣炙熱,卻讓他怒火中燒, 扯掉氧氣罩對着那人就是一腳,把人狠狠踹下了床。
那人還保持着抱住他的姿勢, 在他有所動作的一刻驚醒過來, 剛要開口就被他踢了下去。
就算是病床的高度,毫無防備摔下去也很難緩過來, 那人卻連痛處都顧不得揉一下就爬了起來,握着他的手, 按捺住他躁動的情緒, 紅着一雙眼抱住他, 湊近貼了貼他冰涼的鼻尖。
那張近在咫尺的臉與他極盡相似, 讓他頃刻間淚如雨下。
江住抱着痛哭不止的弟弟, 一遍遍安慰:“沒事了, 都過去了,哥在這兒呢……是哥對不住你,連你涉險都沒察覺,現在安全了……別怕,哥陪着你,總能讓你少做點噩夢。”
那安慰比起江倦,倒更像是給他自己的,江住知道,害怕的人其實是他自己。
那之後江倦恢複了三個月,雖然身體各方面都已恢複,但卧底行動帶給他的心理創傷卻是長久的,每晚他都會在夢魇帶給他的痛苦回憶和窒息中驚醒過來,讓他內心認定噩夢早晚會吞噬他,以至于恐懼睡眠,精神崩潰到極點,連心理醫生都說他現在跟瘋子只有一線之差,再往前分寸,他的心理問題都會惡化成精神疾病。
所以他不得不長期接受心理治療,起初效果并不樂觀,他拒絕對任何人交心,不管心理醫生怎樣努力,他都不肯說出自己在卧底期間的經歷,導致國安高層對他傳遞出的消息始終持懷疑态度,這一點俞副也無能為力。
他接受心理疏導時,江住就在病房外對俞副大吼:“你明知道他經歷了這麽,為什麽還要揭他的傷疤!你已經得到了想要的情報,不要再傷害他了,就不能把他當個人看嗎!!”
那時他就在窗邊望天,無視了心理醫生的勸慰,只隐約聽見了那聲怒吼。
他嘆了口氣,終于對江住和俞副之外的人開了口,說的卻是:“殺了我吧,求你們了。”
為了讓弟弟活下去,江住嘗試了很多辦法,帶江倦回鄉下的老宅住了些日子,見情況沒有好轉,又帶他到了遙遠的江南小城散心。
似乎全世界都在逼江倦開口,唯有江住希望他能緘默,只有他心疼弟弟的遭遇,而不是像大多高層領導一樣,從他身上的傷痕判斷他出他的經歷後,為了榨幹他的剩餘價值不斷對他施壓,比起得知真相,更多的卻是對受害者抱有的幸災樂禍的心态,恨不得将他綁上恥辱柱一刀刀淩遲,活像在對獻祭的羔羊。
江住通過俞副向上拒絕了國安的“幫助”,嘗試用自己的方式開導江倦。
“知道俞副把你搞去做那麽危險的事,我人都快氣瘋了,可當時我已經沒辦法阻止了,能做的就只有扮成你的樣子去媽面前晃晃,讓她別太擔心你。說到這個,我還時不時得裝成你去安撫下姜懲,他跟你都好到睡一個被窩的程度了,沒了你就跟要了命似的,而且……”江住的神情略有些黯然,“自從他母親過世以後,他的心理狀态一直不是很穩定,你跟他關系那麽好,我總不能不管他。”
這個時候的江住還不知道弟弟和姜懲的隐秘關系,直到江倦下一句話說出口才起了一絲懷疑。
“哥,如果我出事了,求你繼續管他。”
打從卧底回來,江倦的姿态就放低到了卑微的程度,每一句話中都少不了哀求,這讓江住心疼不已。
大概也就是從江住假扮他蒙騙其他人這件事中得到了啓發,後來江倦也做了相同的事,并且一做就是十年。
那之後不知過了多久,江倦才在江住的努力下有了出門見人的勇氣,慢慢恢複到正常秩序的社會生活裏,可是很快第二次打擊就來了。
他們的母親被診斷出肺癌,已經到了晚期,江住不敢把這件事告訴江倦,一直到江倦從逃避狀态中走出來,開始接受現實了才讓他知道這個噩耗,否則母親猝然離世,對他的打擊絕不止于此。
意外之喜便是這件事反而成了江倦的激勵,他迅速調整心态和情緒,陪伴母親度過最後的日子,并在母親的病情相對穩定的那段日子裏有了出櫃的想法,希望他和姜懲能得到母親的祝福。
在對母親和盤托出前,他先将此事告訴了江住,然而江住根本接受不了他喜歡上了個男人,甚至要與對方攜手終生,脾氣那樣好的人,這麽多年第一次對他大打出手,怒斥他不知輕重。
可當時江倦大概是太激動了,只當是哥哥接受不了一個喜歡男人的弟弟,而忽略了江住一直着重強調的那句話:
“為什麽是他!為什麽偏偏是他!”
江倦想,或許是因為自己和姜懲同居了這麽久卻始終沒有對江住說明此事才引得他怒火攻心,當時的他完全沒意識到江住發怒的真正原因,仍堅持對江住表明願與姜懲長久發展下去的真心,許是被他的堅持所打動,江住還是猶豫了。
那件事之後,江住好一段時間都沒再見過江倦,他以為哥哥是生了他的氣,天天跑去找也不見人影,還當哥哥是不想見他才刻意躲着,在微信上好話說盡也不見那人回應他。
幾天之後他終于覺着不對勁了,以前江住不是沒跟他置過氣,可那人脾氣極好,最多兩天就該消氣了,現在卻失聯這麽久,難保不是出事了。
他詢問親朋無果,只能聯系了俞副,質問那人是不是把主意打到了他哥哥身上,一再逼問之下才知果然,俞副此前聯系他的消息都被江住攔截,為保護唯一的親人,江住受國安之命代他參加了一場殘酷的“獵殺游戲”,已經失聯數天,俞副正在安排人手準備救援。
他連責任也來不及追究,趕到崇明河道時,只見江住細鐵鏈吊在鐘樓上,肺部被利器穿透,每一次呼吸都伴随着難以想象的劇痛,頸部動脈也被割了不深不淺的一刀,不至于讓他在短時間內斃命,卻一直被失血的絕望糾纏,明知将死卻又帶着那麽一絲可悲的僥幸,甚至被救下來的時候還保持着清醒。
當時的江住已經說不出話了,被擡上擔架時死死抓着他不放,竭力翕動着唇,卻發不出一絲聲音,哪怕他貼到近前也聽不到被血哽在喉間的話。
江住含着歉意朝已經吓慌了神,連哭的本能都忘記了的弟弟勉強一笑,艱難而緩慢地取下了指間的戒指,戴在了他的手上。
江倦不知所措地搖着頭,他已經猜到了在瀕死的關鍵一刻江住做出了怎樣的抉擇,他徒勞地搖着頭,大腦一片空白,盯着滿手刺目的鮮血,哭嚎着哀求:“不……不!哥,你別走,你別丢下我,我只剩你一個親人了……哥,求你了,哥!”
他感到手上那捏着戒指的力道在加重,那是彌留之際人回光返照時所能激發的極限,他看到那人艱難開口,無聲說道:“……之後的一切,就都交給你了……”
“哥,我不要,哥……哥!”
俞副強行拉起他,令他起身遠離了奄奄一息的江住,就在救援人員打算将那人推上救護車時,遠處忽然奔來一人,撲在江住身上大哭:“阿倦!阿倦!怎麽會這樣,阿倦,你別吓我……你睜開眼看看我好不好?阿倦,你別吓我好不好?”
看着戀人撲在自己的雙胞胎哥哥身上大喊自己的名字,江倦不知該作何感想,揮起一拳狠狠打在俞副臉上,扯起他的領子質問:“你做了什麽!你到底都做了什麽!”
俞副握住了他的手,卻沒有急于讓他松開手,而是以撫摸般輕柔力道拭去了他指間那枚戒指上的血跡。
“……這是他的遺願,他希望代你去死,而你——替他好好活着。”
江倦的餘生在這一刻被安排的明明白白,糊裏糊塗被推上救護車,糊裏糊塗看着他哥以他的身份,留下一道煙燙的傷疤,替他最後親吻了姜懲的額頭,與那人做了最後的道別,糊裏糊塗送走了他唯一的親人,也糊裏糊塗成了“江住”。
在這一刻,江倦就已經跟着江住一起死去了。
他不知道該怎樣以江住的身份活下去,不知道怎樣面對他們過去的親朋,更不知道該如何對待痛不欲生的姜懲和被他哥欠了情債的蕭始,甚至他自己才是那個最無法接受現實的人。
他精神狀态堪憂,很可能會在無意識的狀态下對任何人說出兄弟二人身份互換的隐情,為防止他害人害己,俞副只能将他和精神同樣不穩定的姜懲分別隔離起來,對二人進行心理疏導,對姜懲只道是“江倦”死後,“江住”接受不了現實,無法留在與弟弟有着太多共同回憶的雁息,于是主動申請調任長寧。
事實上他的确将當時已在雁息市局任職的江倦調去了長寧禁毒——一個吃人肉,喝人血,足以将活生生的好人變成骷髅膿血的龍潭虎穴,而這也是江倦自己要求的,原因無他,他發現了哥哥非死不可的原因。
俞副在他的情緒趨于穩定後,将江住一早準備好的遺書交與他,信中表明江住其實從未恨過他辱沒家風愛上一個男人,為自己曾對弟弟大打出手而道歉,并祝願二人能白頭到老,此後的人生再不受拘束,能奔赴他們所期待的生活。
此後不管江倦怎樣逼問,俞副都死守秘密,對江住的真正死因閉口不言。
直到調任長寧後,他在國安的上司換成了人稱“沈三公子”的三處處長沈晉肅,江倦以自己為籌碼從對方口中打探消息,竟得知江住是為了調查殺害他們父親的嫌犯才落得慘死的下場,而那個在十幾年前讓他們的父親葬身爆炸漩渦,最終死無全屍的罪魁禍首竟是——
姜懲的父親,姜譽。
說句造化弄人絕不為過,兜兜轉轉這麽多年,竟又回到了原點。
雖然江倦清楚這一切與姜懲無關,甚至姜懲也是姜譽惡行的受害者之一,可只要一想到他至今依然深愛着的人身體裏流淌着殺父仇人的血,他就恨不得……
恨不得,親手毀了他。
想到過去同床共枕的無數夜晚,他真想再擁有一次将那人擁入懷中的機會,在他熟睡時扼住他的脖頸,十指緩緩用力,慢慢收縮,能感受到動脈血在指腹下奔湧而過的脈動,在窒息的作用下,那人會驚醒過來,緋紅着臉擡起一雙滿溢着疑惑與恐懼的眼眸,微微張口,卻只能發出喑啞的氣聲,最終掙紮着在他懷中死去。
他反抗的力度會逐漸減弱,心跳的節奏會變得緩慢,最終呼吸斷絕,身體的餘溫散去,在他懷裏慢慢變得冰冷。
好在,夢醒了。
不知是第多少次夢見姜懲死在他手裏,江倦再一次在死寂的長夜裏驚醒,渾身冷汗盯着自己顫抖不已,仿佛在夢魇中沾滿鮮血的雙手。
他必須為這一切做個了結了。
他深吸一口氣,拿起江住殘破的手機,手抖得幾次按錯了鍵,簡短一句話,卻好似過了百年那樣漫長。
“蕭始,江倦沒了。”
不是“江住”,而是“江倦”沒了。
從現在起,他得讓自己成為真正的“江住”了……
作者有話要說:
下一章蕭始不做人了。
感謝各位看文的小可愛~
感謝潇妤、懲哥今天炸毛了嗎打賞的1個地雷!
感謝投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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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句話簡介:兩個人的故事,三個人的名字。
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