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

念橋小心翼翼地扯着傅晴明的袖子,觸到冰冷的絲帛,傅晴明停下,看他一眼,問道:“害怕?”

他點點頭,眼角留意到牆壁上凝固的血跡,下意識地離傅晴明更近一點。

傅晴明略微皺眉,到底沒有收回袖子,任念橋扯着,領着念橋去了長廊最深處。

在最深處,牢房漆黑陰暗,稻草鋪滿角落,嵇靈玉席地而坐,手腕上的鐐铐看上去非常沉重。

“七殿下!”念橋見到了人,立刻松開了傅晴明。

這間屋子像是前世關他的地方,那時他如何也叫不到人,如今嵇靈玉又經歷一遍。

嵇靈玉被關了幾日,只是衣衫皺了一些,深刻的眉眼擡起來,目光落在牢房外的念橋身上。

傅晴明在長廊站着,看着念橋趴在鐵門外,神色極為冷漠。

念橋見嵇靈玉沒有受刑,稍稍放下了心。

“殿下,你怎麽樣?”念橋關心地問。

嵇靈玉起身,先是看了傅晴明一眼,問道:“我在這裏沒事,念橋,這不是你應該過來的地方。”

憑念橋的膽子,自然不願意來诏獄,念橋小臉如今還在白着,細白的指尖握着鐵門欄杆,和沉暗的牢房形成鮮明的對比。

“傅笠大人帶我過來的,我一直想見七殿下。”念橋有些後悔,他過來也沒有準備,什麽都沒有給嵇靈玉帶。

诏獄的膳食很差,但是他總是忘記了,嵇靈玉再怎麽說也是皇子,何況如今并沒有定罪。

念橋:“殿下,你放心,傅大人會還我們公道,一定不會讓殿下蒙冤。”

他幹巴巴地安慰着嵇靈玉,瞅着嵇靈玉,一雙鹿眸亮晶晶的。

嵇靈玉笑起來,寬慰念橋道:“這個我自然相信。念橋,你好好在千闕宮待着,不要亂跑。”

“不要讓我擔心。”

念橋聽話地應了,他出來的着急,身上也沒有帶銀子,此時便把主意打在傅晴明身上。

“傅大人,我能不能給七皇子送膳食?”

傅晴明視線一直很冷漠,此時看他一眼,面無表情地說,“不能。”

念橋唇角抿緊,他見隔壁牢房的侍從在給犯人送膳食,傅晴明分明是在睜着眼睛說瞎話。

“傅大人。”念橋知道傅晴明一向煩他,如今嵇靈玉在這裏,傅晴明應當也不想讓人知道他們原本便認識。

念橋眸中帶着些許不高興,他微微仰頭看着傅晴明,身上的香味兒朝傅晴明面上撲,細軟的手指柔若無骨,握着傅晴明的手腕,像是半個人要栽進傅晴明懷裏。

他其實是想湊近和傅晴明偷偷講話,哪知這畫面在其他人眼中便容易産生誤會。

“念橋。”嵇靈玉突然喊了他一聲。

念橋立刻松開傅晴明,他面向嵇靈玉,嵇靈玉視線在他們二人掃一圈,目光定定地落在他身上。

“不必為我準備膳食。”嵇靈玉說,“你先出去,讓我和傅大人單獨講兩句話。”

念橋聞言只得退出去,傅晴明看着少年乖順地離開,隔着一扇牢門與嵇靈玉相望。

“有勞傅大人将念橋帶過來,此事與念橋無關,還望傅大人不要為難他。”嵇靈玉說。

傅晴明略微拱手,對嵇靈玉道:“若是他沒有參與其中,我自然不會為難他。”

“七殿下還要再委屈幾天。”

傅晴明說完便出去了。

念橋跟在傅晴明身後出去,他問道:“七殿下是不是過幾日便能出來?”

嵇雪容答應了會将嵇靈玉帶出來,應當要不了幾天。

“你似乎很關心七皇子。”傅晴明說,“他是皇子,你與他主仆有別,下次再出頭,不會是杖刑那麽簡單。”

嗓音冷漠,隐隐帶着警告。

念橋知道自己上次确實沖動,他便沒有反駁,低聲道:“我知曉,但是七殿下待我很好,我不忍看他被冤枉。”

“晴明哥哥,我這般不對嗎。”

念橋問:“他待我好,我自然會待他好。待我不好的人,我便遠離。這是先生上課教的,君子是非與共……知之适之。”

下一句念橋不記得了。

念橋等着傅晴明認同他,傅晴明卻平靜道:“先生可有告訴你下一句。”

告訴了,只是念橋忘了。

“可厭之人未見冷淡之态,形諸聲色;可許之人,亦未見醴密之情,形諸聲色。”

“念橋,你明白這是什麽意思嗎?”

念橋不明白,他下意識問道:“這是什麽意思。”

傅晴明不告訴他,領着他出了诏獄,對他道:“無論是七皇子還是太子,你與他們都不是一路人,記清你的身份。”

念橋不喜歡傅晴明這幅口吻,他在心裏偷偷反駁,嘴上應了一聲,與傅晴明一同上了馬車。

馬車駛向皇宮,念橋一路掀開車簾向外看,看街巷之中賣的點心,還有水盈盈的糖葫蘆,糖人兒和桂花糕。

傅晴明朝他看過來,他知傅晴明不喜他這般,他便又把車簾放下來了。

一路規規矩矩地到了千闕殿外,念橋下了馬車,傅晴明什麽都沒有說。

第二日,念橋仍舊在千闕宮待着,傅晴明派了人過來找他。

是方定戎。

方定戎給他帶來了一個盒子,四四方方的長木匣子,是傅晴明捎給他的。

傅晴明會給他什麽東西?念橋有些狐疑,他接過來道聲謝,當着方定戎的面打開了。

裏面是鮮紅欲滴的糖葫蘆,還有四四方方的糖人兒,以及兩沓桂花糕。

桂花糕聞起來綿軟黏膩,念橋左看看右看看,都是他那日在街上看到的,傅晴明居然會給他買?

“都是給我的嗎?”念橋不确定的問。

方定戎略微點頭,東西送到了就要離開,剛轉身卻被扯住袖子。

念橋想要打聽打聽消息,自從方定戎被調走之後,他就沒有再見過方定戎。

“你等等,我有話要問你。”

“上次我送你的手帕,為何會在傅晴明那裏。”念橋略有些不高興,這真是個告狀精。

他送塊手帕都要交給傅晴明。

方定戎停下來,對他道:“主子問了。”

意思是傅晴明問他,他當然要說。

念橋:“那你現在被調到了哪裏,日後還會盯着我嗎?”

方定戎說:“聽主子吩咐。”

什麽都聽傅晴明的。

念橋眼珠子轉一圈,他抓不住方定戎的把柄,方定戎對傅晴明非常忠心。

“那我再問你,你知不知道狩獵場那日,那些侍衛是被誰殺了?”

他在狩獵場逃跑,只有那些侍衛發現他,侍衛都被殺了,他還是有些不放心。

聞言方定戎擡了擡眼皮,他相貌生的英俊,五官深刻,皮膚偏異族深膚,那雙眼眸看人時略微泛幽色,因為常年沾血腥,隐隐也帶着一層戾氣。

念橋還在低頭從四方盒子裏挑挑練練,以往傅晴明沒有給他買過這些,他都好喜歡,哪一樣都不願意給方定戎。

他知道規矩,向別人打聽消息怎麽能不給好處,最後他從裏面挑出來一沓桂花糕,拿出來的時候在心痛。

“這個給你,我最喜歡桂花糕了,不要告訴晴明哥哥。”念橋把桂花糕給了方定戎,嘟囔道:“現在可以說了吧。”

方定戎掌心被塞熱乎的糕點,對上少年澄澈的目光,他略微沉默。

“我不能說。”方定戎淡淡道。

念橋等半天等了這麽一句,他瞪着方定戎,這個木頭方才為什麽不說,偏偏等他給完點心再告訴他。

“還有事嗎。”方定戎又問他一句。

念橋有點生氣,他又不好意思把點心要回來,只能看着方定戎走了,氣的他在原地跺腳。

……

大理寺。

案幾上放着十幾條收集來的罪證,侍衛跪在地上,低聲道:“大人,這些證據足以證明七皇子是被誣陷,可要放人?”

原本根據一支箭,實際上也沒有辦法将七皇子定罪,将七皇子關在诏獄,純粹是景和帝厭惡七皇子招致。

傅晴明問道:“大皇子那邊情況如何。”

侍衛:“大皇子的傷勢已經穩下來,如今沒有大礙。”

行書上按下欽印,一紙書信,有侍衛前往诏獄,最後一間牢房打開,鎖鏈碰撞在一起發出清脆的聲響。

侍衛躬身道:“七皇子,請。”

嵇靈玉身形單薄,他從牢房陰影處走出來,身邊好似也融了一層陰冷。

手腕上的鐐铐拆卸,嵇靈玉似是随口一問,“可是找出來兇手了?”

侍衛搖搖頭,回複道:“尚未找到元兇,但是已經有足夠的證據證明,此事與七皇子無關。”

“七殿下但請放心,大理寺與刑部正清廉明,此事一定會查清楚。”

大理寺坐落于盛京南部,傳聞這裏是陰氣最重之地,诏獄門口有一座蒙眼商鞅石像。

千年前商鞅立法,蒙眼于法堂之上,端的是公正廉明,此處是三法堂之一。

嵇靈玉踏出诏獄時略微停頓,看着那座蒙眼的石像,眼底閃過一絲諷刺。

七皇子回宮的消息傳到千闕宮,念橋提着的心放下,已經為嵇靈玉準備好了洗澡水和飯菜,準備迎接嵇靈玉。

然而嵇靈玉沒有先回來,殿外有人求見,念橋噔噔噔地跑去開門,見到的卻是歐陽先生。

他有時覺得七皇子十分厲害,原先歐陽先生并不待見他,後來先生卻能容忍七皇子日日叨擾,如今七皇子被冤枉入诏獄,歐陽先生竟親自前來探望。

念橋乖巧地喊了一聲“先生”,将歐陽先生請進去。

之後他才見到了嵇靈玉,嵇靈玉聽聞歐陽先生過來了,先去換了一身衣服,然後便去了偏殿。

見客通常是在正殿,如今卻在偏殿,念橋百無聊賴地靠着石柱,瑤池抱着花籃過來。

“念橋,今日不用你守着,你回去歇着吧。”

念橋想留下來,對上瑤池笑眯眯的模樣,他說不出來拒絕的話,估計這是七皇子的意思,他便答應了。

“我知曉了,瑤池姐姐,有事盡管吩咐我。”

瑤池笑起來,“七殿下不喜受人議論,念橋,今日之事,你可不要跟其他人說。”

念橋好奇地朝殿裏瞅一眼,他說,“我又不會跟別人說。”

偏殿中。

嵇靈玉對待歐陽先生向來有禮,他親自為歐陽先生掌茶,掀開衣袍跪在地上。

“學生近來難以脫身,耽誤了先生的課程,望先生見諒。”

歐陽先生神色嚴肅,此時見嵇靈玉跪在地上,不由得嘆了口氣。

“你這說的是什麽話,你平白受牢獄之災,既為境遇所擾,何談逸樂之困。”

“不算平白,父皇公正,此次牢獄之災,也為學生免去猜忌之嫌。”嵇靈玉說。

“我既已過來,便是做好了決定,蘭佑,你又何必對我隐瞞。”

“古來相澤,難可說也,今猶如此。”

古往今來,陷入沼澤之中通常難以脫身,如今也是如此。他既然身在朝政黨伐之中,注定難以獨善其身。

只是不知……眼前這位七皇子能否化骨成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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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

“可厭之人未見冷淡之态,形諸聲色;可許之人,亦未見醴密之情,形諸聲色。”——《紅樓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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