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微光之下三
楚令塵真不是個好東西——十年之後我還是這樣評價他。
我坐在副駕駛上昏昏沉沉,陽光透過擋風玻璃照耀到我的身上,搞得我的膝蓋以上到眼睛以下的部分的溫度都高到驚人。
楚令塵就坐在我的旁邊,開車風格陌生得我以為他駕照過期了——好慢啊。
慢悠悠的,我懷疑自行車都能超過去。
回家的路程遙遠得不可思議,我打算就這樣昏睡過去,楚令塵卻在此時打開了車內廣播。
我明明閉着眼,腦海裏卻出現了楚令塵的手指在陽光下輕輕扭動旋鈕的畫面。
他有一雙很漂亮的手,我不太懂怎樣的标準算作好看,但我相信楚令塵的手最漂亮——我曾經那樣盲目地以為。
手指修長,指節勻稱,指甲修剪成一道弧形,像是淡粉色的小小湖泊。
這雙手能畫出很好看的設計圖,也會煮很難吃的菜,給我換藥的時候很熟練,扣動扳機的時候也很果斷。
就是這麽一雙漂亮的手,曾經哄我入睡,在無人看到的夜裏輕輕地撫摸我的臉頰。
我真的很困,回憶缥缈虛無,讓我困上加困,似乎每呼吸一次,随着空氣進入我的肺,我的靈魂和身體就要進入夢境。
車內的小小音響卻開始嗡嗡作響,傳出一陣歌聲,一個女人在簡陋的伴奏下唱着粵語歌,調子不是很高,聲音很軟也很甜,很适合在夜裏聽。
一曲唱罷,電臺主持人笑着介紹她,“哇,真是人美歌甜,雯雯,來給大家打個招呼……”“……?大家好,我是會枕着吉他睡覺的音樂瘋子文珊,也可以叫我雯雯……”電臺裏那個女聲依舊甜軟。
我笑着脫口而出她接下來的臺詞,“…… 雖然名字裏有兩個雨,但其實很不喜歡下雨天……”“觀衆會聽膩的啊……?”我睜開眼,看着車窗上的一小塊光斑,自言自語道,“文珊姐,你怎麽老是不聽我的?”楚令塵是故意的,我百分百肯定。
但我不生氣,我只是,有點不适應。
“你知道嗎?”我說,“我聽她唱歌的時間比你以為的還要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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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沒有出聲,但我知道他一定有在聽。
“我從小就是那種無聊的人,把所有廣播頻道都聽一遍,聽到重播為止,在那些反複播放的音樂節目裏,我最喜歡有她出現的那幾個。”
“因為啊,因為……”我望着車窗外,陽光晃得我眼酸,我一時找不到理由,“……因為她的歌,聽起來也很孤單。”
楚令塵突然開口:“不想聽就換一首吧。”
我轉過頭看他,剛剛被強光照射的眼睛一時難以适應昏暗,我花了好幾秒眯眼适應車內的光線。
“什麽?”我說。
楚令塵傾身過來要換臺,我下意識地抓住他的手,“別……”熟悉又陌生的觸感。
我松開手,低聲解釋道:“我想再聽聽……”“…… ”楚令塵定定地望着我,隔了好久,他說:“她不是無辜的人。”
“她想除掉你。”
“她為那邊的人做事。”
“……?”“哦,”我點點頭,盯着自己的手掌看,問他,“從什麽時候開始啊?”“……從你再見到她開始。”
“是嗎?這樣啊。”
我笑笑,然後竭力地瞪大眼睛,故作輕松道,“怪不得你要殺她呢。”
楚令塵說:“對不起。”
“你已經給我說了好多對不起啦。”
我垂下頭。
楚令塵不知道是不是才注意到這個問題,明顯愣了一下,然後開口:“對不……”話還沒說完,我忍不住笑了出來。
真心誠意地笑了出來。
“你還要跟我說多少個對不起啊?”他看了我一眼,然後低聲回答我:“以後不會了。”
“唔。”
我點點頭,又望向了窗外的街道,看着來往路人行色匆匆,看小吃攤前熱氣蒸騰,看五顏六色的氣球在廣場上空旋轉。
電臺裏主持人講了幾個無聊的笑話,然後又是那個又軟又甜的嗓子開始唱歌, 用南方軟糯的咬字方式唱一首緩慢的情歌。
“……伊人不在~”等我們到小區,太陽已經将落西山,懶洋洋地揮灑着最後的一點餘光與熱。
楚令塵沒有直接回家,他帶我走到一棟樓的後面,那裏有一個戴着老花鏡的爺爺守着一個小攤。
攤子上有個硬紙板,上面用毛筆寫着修鞋子軋褲腳配鑰匙什麽的。
有幾個人在他攤前等着。
大家都不說話。
那個爺爺也不說話,有客人來了,把東西遞給他,他就拿一塊石頭在地上劃出白色的印子,寫個價錢或者詢問一些問題。
然後他就從一個黑漆漆的工具箱裏拿出各式各樣的工具來,輕輕巧巧地完成顧客的要求。
我對他的工具箱着了迷,蹲在攤前,細細地打量着工具箱上的各種設計——翻起的箱子蓋子上是小小的木質凸起,挂着一串串大小不一的鑰匙,箱子裏有幾個隔板,把不同類別的工具劃分在不同的區域。
真好啊——它們都呆在它們該呆的地方。
“走了。”
楚令塵喊我。
“哦哦,”我站起來,跟上他的腳步,問,“你來這裏是修什麽……”話還沒問完,楚令塵朝我伸出手。
我盯着他,他張開五指,清脆的聲音落下來,我看到兩把銀色的鑰匙串在金屬環裏,而金屬環像是戒指一樣套在他的中指。
“給你的,一把大門,一把卧室。”
他說。
我盯着那串鑰匙,透過那個小小的金屬環,我看到了巨大的、蛋黃一樣的落日。
它被圈在那輪小小的金屬環裏,落在在楚令塵的指尖之下,把我的視野都染成了橘紅色。
我突然口渴,非常非常非常地想要喝一罐橘子汽水。
我舔了舔幹燥的嘴唇,然後接過那串鑰匙,在手心掂量着它的重量。
“我們要去便利店嗎?”我突然問楚令塵,他看着我,我解釋道,“因為家裏什麽都沒有。”
也沒有橘子汽水。
“我去吧。”
楚令塵說。
“你回家去,洗一個澡,換一身幹淨點的衣服,看會電視也可以,”他說,“我馬上回來。”
我點點頭,轉身走了幾步後後又忍不住轉回來,我看到楚令塵還在原地看着我。
我看着他,大聲喊:“我想喝橘子汽水,記得給我買啊!”楚令塵笑笑,然後轉身走了。
我照着記憶中的路線往現在的住處走去,也許是因為住戶真的太少了,我竟然沒有迷路,繞過哪些空蕩蕩的毛胚房,我順利地找到了我們住的那棟樓。
我掏出鑰匙握在手心,一階一階地踏上樓梯,然後站在了那扇還找沾有點點白漆的防盜門跟前。
“小兔兒乖乖,把門兒打開……”對門住的一對祖孫兩站在我身後,那個小姑娘開始唱歌。
她的祖母捂住她的嘴:“別唱了,惹人讨厭。”
我看着她,她眼珠子滴溜滴溜轉,小手扒拉着她祖母的手。
她祖母掏鑰匙的時候松開了緊箍她的手,她于是歡快地對我說,“你好呀!”然後是一個大大的微笑。
我看着她。
她祖母開了門,歉意地對我笑笑,然後拉着她進了門。
門關上之後,我還能聽到那個小女孩高昂的歌聲。
不是很好聽——但我覺得悅耳極了。
我從不曾有過如此真實的感受——這就是生活。
平淡的、樸實的、充滿色彩的生活。
我如此懷念的、充滿希望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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