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 澄空晚照(五)

城北處于城市開發區的末尾,靠近郊區,交通不是特別放方便,只有一趟直達的公交,我起了個大早,在車站等了半個多小時才等到一趟。

老式的長公交,不支持刷卡,沒有空調,塑料座位有些掉漆,唯一的好處是沒多少人,不擠。

我在車廂最後排找了個靠窗的位置,因為起太早,車子又過于搖晃,我竟然迷迷糊糊睡着了,等到被司機叫醒,已經是一個半小時之後。

墓園旁邊是丘陵,沒什麽房屋,很顯眼,我到門衛室跟保安核對信息,因為我沒有手機和身份證,确認身份花了點時間,最後是一個穿制服的瘦高個女士聽出了我的聲音,問我是不是昨天打電話通知的楚先生的弟弟。

我說是。

她又問了幾個在電話裏告訴我的信息,确認了我的身份。

她松了口氣,讓保安開了門,帶我進去。

一路上她一直念念叨叨,說什麽最近天氣不好一會兒又說他們這兒的墓園是最劃算的了。

我左右環顧,發現很多空墓。

還有一塊地專門圍起來,入口的地方樹着一塊米白色的石碑。

“那裏埋的是誰啊?”瘦高個輕描淡笑道:“民政部劃的公墓,政府出資,專門埋沒人管的。”

“為什麽沒人管?”“家裏人都死了呗,誰來管?鬼嗎?”“那我以後說不定就得埋這兒。”

“你不是還有個哥哥嗎?”她說完,在一段石欄杆前站定:“到了,最裏面那座,你去看看吧。”

兩座緊挨着的墓在墓園的邊緣,旁邊是有些傾斜的小山坡,正如同她在電話裏說的那樣,前些日子大雨,不少泥土被沖下來,淹沒了陵墓一角,這幾天又是豔陽高照,那些泥結成塊,侵蝕着石碑。

我蹲下來,用手掌刨去那些發幹發硬的泥塊。

刨了半天手都麻了也沒能完全弄幹淨,我幹脆一屁股坐在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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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望着墓碑上刻的生卒年,有些發愣。

太久了——太久了。

我無意識地扯着幕邊的野草,也不知道在跟誰說話:“原來你們死了這麽久了。”

我笑笑,覺得有些怪誕:“竟然十年了。”

有山風從旁席卷而來,吹動墓碑上的照片發出輕微的響聲,我順手把照片按實,忍不住又仔細摸了摸:“我沒見過你們穿警服的樣子……”“沒想到第一次見竟然是在遺照上。”

我低下頭,說不上心裏什麽感覺。

洩憤似地狠狠揪起一株野草,看着連帶泥土的稀疏草根,我心裏又像是有一只手,把那些讓人惱火的褶皺都給撫平了一樣。

微風吹過草葉,像是有人在嘆氣一樣。

“十年……?我每年都有給你們寄錢,我傲氣得很,每次填彙款單的時候趾高氣揚,覺得鄰裏街坊的那些孩子、那些所謂的好孩子,沒人混得比我好……?我有的時候想,你們會不會後悔呢,沒有好好照看我……但想一想就過去了,也沒什麽好管的,我還不是長大了……?”我颠三倒四地說些沒意義的東西,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想說些什麽。

“我想過你們一個個脾氣那麽臭,說不定會把錢打回來,警告我別再來煩你們,或者抄着酒瓶子尋着地址來揍我一頓…… 到時候光是我門口的保安都能讓你們碰一鼻子灰……?其實我也不太在乎什麽團不團圓,我又不是幼兒園的小孩……?他們都說我冷血,我倒覺得沒什麽必要,我不需要可以撒嬌的對象,你們也不需要會撒嬌的小孩……?”絮絮叨叨說了一大堆,天突然由晴轉陰,風變大了,我合攏外套,覺得有些莫名的冷。

我靠在墓碑後面擋風,冰涼堅硬的石頭硌得我背疼。

“我是不需要……?我也沒想過找你們,在關于我人生美滿的結局裏,我從來沒有幻想過你們的存在……?”我弓着腰,靠墓碑更近了一些。

“但是、但是……?”“但是……?你們,怎麽就死了呢?”死得那麽早,死了那麽久,在我完全不知道的時候,葬在我完全不知道的地方,然後,過了那麽多年。

可能是沒吃早飯,我的胃一陣陣的疼,疼得我莫名有些火大。

“你們當然高興了,跟廢物兒子劃清了界限,安穩地呆在這裏,落得清閑……?你們會被傳頌為英雄,雖然我也不知道你們是不是因公殉職……?開心吧,活着一起工作,死了還埋在一起,要是有個烈士榜,你們的名字還一前一後挨在一起……?”我氣到踢了一腳墓碑,震下不少石礫來。

“你們是一段佳話,隐秘流傳在世間,新入職的小警員被你們的故事感動到流淚,你們連在陰間都能在功德簿上留名……?去你媽的一對恩愛鴛鴦!”用了力之後我胃更疼了,疼得我站都站不住,我扶着墓碑勉強站定,忍住了想要再踢幾腳的欲望。

我額上出了一層虛汗,我摸了一把,涼得驚人,忍不住又對着墓碑上兩張正義凜然的臉道:“……你們要是還活着,一定是被老子親手弄死的。”

說完後我莫名覺得耳熟。

我爸活着的時候好像說過這個話,他捏着酒瓶子,說我要是哪天死了,一定是被他用酒瓶敲死的,我回嘴說那我死之前一定要往你身上紮上一刀,我媽那個時候在水龍頭邊洗手,胳膊上粘了好大一圈泡沫,她不耐煩地擡頭說如果真的有那一天,一定會在飯裏下農藥,全家一起見閻王。

那天争吵到最後的結果是我被我爸用一瓶雪花敲破了頭,鄰居來了三個大老爺們才按住了要拿菜刀的我。

我被按在地上的時候把菜刀摔了出去,落在我媽腳邊,她那天穿了雙圖案是桃子的棉鞋。

她把刀撿起來擦了又擦,然後放回了竈臺。

我指着被我揍得眼眶流血的我爸說,遲早殺了你,結果被我媽踢了一腳,說要死也是你先死,然後被鄰居那幾個吃激素長大的猛漢又往地上按了按。

我氣得要死。

真是沒想到,最後他們兩個倒是一起死了。

我冷笑:“遲早把你們倆誰的墳給遷得遠遠的,讓你們死也死不在一起。”

風吹走地上的石礫,無人應答。

這回沒人反駁,爽了。

瘦高個給我倒了杯熱水,我喝了兩口,覺得胃舒服多了——也可能是因為發完脾氣之後神清氣爽的原因。

她說剛剛有人給我打電話,我覺得莫名其妙,誰會往這兒打電話還是找我?她說是從我家裏打來的,我了然,原來是楚令塵。

“那個,請問能借我打一下電話嗎?”我捧着紙杯問。

瘦高個讓我用剛剛接到電話的座機重撥過去,我放下手機,試着重撥,電話那端很快被接通了。

“楚令塵? ”我放下紙杯,問,“你回家了嗎?”“……你是成麒一?”電話那頭在短暫的沉默後響起了一個年輕男人的聲音。

雖然楚令塵現在也勉強算是個年輕男人,但我敢肯定拿不是楚令塵。

電話那頭響起一段雜音,年輕男人的聲音忽然變得很遠,似乎在跟誰說話:“錢姐,楚令塵他弟……?”緊接着一個女人的聲音由近及遠:“你放下我來跟他說。”

“喂,成麒一嗎?”電話那頭響起一個清亮的女聲,“還記得我嗎?”那個聲音确實有些熟悉,我握着話筒,有些不确定:“……?你是……?”電話那頭傳來一陣善意的笑聲:“最近還有過敏嗎,小楚看着可不太像是招呼小朋友的人。”

過敏、小楚……?“警察姐姐?!”我有些驚訝:“你怎麽會在我家還給我打電話…… ”“哦,我們是來找你的,但你不在家,就試着找了下線索,剛好通話記錄顯示你最近撥打的電話就是…… ”“那、那你們找我……”我驚訝到有些結巴,“楚令塵該不會死了吧?”電話那頭詭異的沉默。

“小朋友……?”警察姐姐的語速有些奇怪地緩慢,“你怎麽就這麽覺得?”那個年輕男人的聲音在下一秒占據了話筒:“沒死沒死!”他語氣活潑:“關在牢裏呢,還能喘氣,這不,還想着家裏有個未成年人,讓我們來看看你…… ”“不是看看你,是探視,”警察姐姐重新搶回了電話,嚴肅道,“我們是來接你去探視楚令塵的。”

我覺得信息量過大,我的腦子有些超負荷了:“這年頭還流行警察抓警察嗎?”“而且你們為什麽覺得我一定會去?”我拿起桌上的紙杯,将裏面已經變涼的水一飲而盡,“……?我一點都不想去警察局。”

空紙杯被我扔進屋角的垃圾桶。

“我也一點都不想去看楚令塵。”

嘟嘟!仔細點看前文可以解決百分之八十的疑問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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