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 澄空晚照(四)

你怎麽會只有我呢?我多想擡起頭沖他叫沖他喊,我想告訴他他有很多東西,他有錢有權利有很多他一聲令下就能為他抛頭顱灑熱血的兄弟他有很多欽慕他的女人他有很多很多很多多到常人用盡一生也得不到的東西——你怎麽會只有某一樣東西,你怎麽會只有某一個人?你怎麽會只有我呢?可我什麽都說不出來,我的喉嚨像是被灌了膠水,什麽都說不出口。

隔了好久,雨聲都聽煩了,我猛地擡起頭推開他,坐到了遠離他的一邊,平靜道:“你有很多東西,就算是現在,你也擁有很多。”

他在我身旁坐下,我被他的視線搞得渾身不适。

“你不能這樣,小七,”他看着我,甚至有些抱怨的語氣,“你不能對我說這樣的話。”

我覺得心裏像是有一團火在亂滾:“有什麽能不能的?”他不說話,只是看着我,用讓我熟悉的眼神,我心猛地一跳,想起我曾經說過同樣的話。

那時候我還幼稚,卻也有些勇氣,總是趁着醉意說些平日不敢說出口的話,半真半假,試探楚令塵的心。

在啤酒和白酒的麥香裏,我說完我只有你這句話,矯情得幾乎要掉下淚,楚令塵卻不為所動,他用那種我最讨厭的眼神看着我,任我哭笑,并不作聲。

在我覺得丢臉萬分想要裝睡過去的時候他拿了熱帕子給我擦臉,說,我知道了。

我曾經很埋怨他,知道什麽呢你就知道了,你什麽也不知道。

現在才知道,原來他真的是知道了。

因為知道我有多認真,于是不拿旁物作比,不拿外人搪塞。

我張嘴,卻說不出什麽話,喉嚨幹啞得厲害,似乎身體裏的所有水分都随着記憶中的酒精蒸發。

“……?你……?”眼皮上傳來溫涼的觸感,楚令塵輕輕碰了碰我的眼睛:“……?那時候你說你沒有學上無處可去,垂着眼不看我的時候,我就在想,怎麽一個處處讨嫌的小混混賣起乖來,這麽可憐可愛,我想丢下你,又不放心你,我想帶着你,又怕你成了靶子……?”“我把你推遠,因為我身邊全是危險,可看不見又要忍不住把你拉回來到我看得見的地方守着,就像握着一根永遠找不到最佳距離的橡皮繩,來來回回拉扯,哪知道就斷了……?”他勾了勾嘴角,縮回手,“……?是大哥太笨了,掌握不了分寸,最後繩子斷了,我們緣分盡了,我還不甘心,還強求,求到最後沒一個人落了好下場。”

我不想聽了,我換亂地跳起來,赤腳站在地板上,故意打斷他:“我要洗洗睡了我要睡了…… ”驚慌下打翻了手邊的葡萄汁,甜膩的紫色液體撒了一地,還濺了不少在我赤裸的腳背上。

一切都一團糟,糟透了,我愣在原地,看着地板上液體裏的二氧化碳盡數逃逸,只剩下死氣沉沉的甜水。

楚令塵扯了紙巾蹲下來給我清理,吓得我往後一退差點摔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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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握住我的腳腕:“別動,擦幹淨了再穿鞋。”

我适應不能,感覺腳上腿上被他碰到的地方都像是火燎一樣:“你這樣會害我半夜做噩夢夢到你。”

他的手停頓了一下。

“我經常夢見你,我那個時候翻來覆去只做三個夢,第一個夢是我唯一的上線死了,我成了永不見天日的老鼠,一輩子躲在陰溝裏,第二個夢是我父母遇害的那天我回到家,家裏只有一地的血,濃得化不開,很長一頓時間裏我都不敢見到紅……?”他伸長手把我踢遠了的拖鞋撿回來套到我腳上。

“……?第三個夢是碼頭的那個晚上,你的眼淚落在我臉上,燙得我一下子忘了你嘴唇的溫度……?那是個多安靜的夜晚啊,可是你在流血,只要看到你在流血,我就覺得世間吵鬧。”

他試圖用輕松的語氣:“我好多次想用前兩個夢換第三個夢,可那時候我們已經逃不掉啦,我們都走到了……?無法回頭的那條路的盡頭。”

我低頭看着他的頭頂,我曾經很多次從這個角度看過他,受傷的時候、生病的時候,我喜歡在這個角度看他,我喜歡看他總是剪短的頭發,看他修長的後頸,看他寬闊的脊背,看他下垂的睫毛,看他匿在陰影裏的鼻子和嘴。

我喜歡看着他在我面前躬身彎腰的樣子,不論是出于何種情況。

我被這熟悉的場景迷惑,幾乎忍不住地伸出手想要觸碰面前的這個人。

我不碰他的頭發,不碰他的後頸,遠離他的背脊,也不染指他的睫毛或鼻子或嘴唇,我只想觸碰他——我及時地縮回了半空中的手。

“我要睡覺了。”

我說。

我走進卧室,從衣櫃裏拿了套換洗的衣服,然後我再走進浴室,把熱水器調到一個略高于這個季節的适宜溫度的數值。

在氤氲的熱汽裏,我從架子上挑了一瓶橘子味的沐浴露,擠了滿手的泡沫。

冰箱裏是滿的,我的衣櫃是滿的,浴室的雜物架上是滿的,連泡泡都在我手心滿滿當當。

我的生活在某個意義上來講,是不是也被填滿了呢。

我有些迷惑。

那這套房子裏的另一個人呢,他是構成這所謂“完滿”的不可或缺的“部分”,還是“完滿”之外“溢出”的多餘存在?洗完澡後,我關掉熱水器,望着鏡子裏有些模糊的面孔,我好像長高了,頭發長長了,眉毛也變粗了。

我真的有些困了。

第二天早上起來我沒看到楚令塵,桌子上留了鑰匙和錢,以及一張寫着好好吃飯的字條——事實上,接下來的好幾天我都沒見到他。

但日子好像并沒有什麽不同。

我每天早上七點起床,七點二十出門,走十分鐘到小區外面的早點鋪買我喜歡的蔥味生煎,然後在車站等車的間隙把它們全部吃掉,經歷二十分鐘搖晃的車廂,剛好到校門口,八點十分,我坐到座位上,剛好開始上課。

中午十二點十分下課,齊氚喜歡拉我去吃後街的牛肉面,我總是放很多辣椒順便把香菜都挑出來,一點到兩點半午休,我和齊氚會去天臺上吹吹風,安婉菁有一次帶了五子棋給我們,從那以後天臺變成了我們專屬的棋牌室。

下午五點二十放學,我有的時候會去齊氚家裏玩,大多數時候直接回家,然後在小區下面的家庭餐館解決晚飯,老板娘的拿手好菜是菠蘿咕唠肉和魚香茄子,店裏送的免費青菜湯特別好喝。

客廳裏的主燈壞了一盞,我懶得換,反正我喜歡關着燈看電視,燈的作用也不大。

浴室裏的沐浴露用完了被我換成了薄荷味,我有的時候洗完澡會被冰得打一個大噴嚏。

有好幾次我在陽臺上看到一只毛色有些黑的白貓,但它很怕生,總是一晃而過就不見了,它看起來太瘦了,于是我在每晚鎖上陽臺門之前,拿了小碗放了清水和冰箱裏剩的面包放在陽臺上。

有的時候它會吃,有的時候沒人動。

楚令塵還沒有回來。

我的生活卻沒有什麽不同。

大概過了一周多,客廳裏的座機久違地響起來,那時我剛洗完頭拿着帕子擦頭發,我走過去接起電話,一個柔軟的女聲用帶着些口音的普通話問我是不是楚令塵。

“他不在。”

“那……?您是楚先生的家人嗎?”本來想讓她打楚令塵的手機,可我想起來,我根本不知道楚令塵手機號是多少。

“……?我是他弟弟,你有什麽事告訴我我會幫你轉達的。”

我拿了紙筆,打算把她說的話記下來。

“啊,其實你來辦也可以的,畢竟是你們的親屬?……我們這邊是城北墓園的,最近下了幾場暴雨,靠南面的幾座陵墓有滲水的現象,想讓你們過來看看……?是不是需要遷墳呢?”“什麽?”“啊,您不知道嗎?就是城北墓園啊,您哥哥在我們這兒登記過的……?”我捏緊話筒,随口編了個謊,“我們家好像在另外的地方也買了墓的,我老是搞混,這裏……?葬的是誰啊?”“你這人,怎麽連家裏人的墓都搞不清楚,你等等我查查……?哦,找到了,是一對夫妻,丈夫姓成,妻子姓伊,是你們家裏人嗎?”

我好甜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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