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2

空氣有一瞬間的凝滞, 沈笙直接略過這個令人尴尬的問題。

“長守山是不是曾與人結過怨?”

沈笙覺得自己問這個問題頗有些沒話找話的意思。

表面看來玄門百家相處融洽,但民間百姓的信仰畢竟有限,即便是過了最野蠻的玄門初創的時期, 各個宗門世家暗地裏給對方使絆子, 争奪對方信徒者也不在少數。

他出關之前得知長守被滅門, 也曾問過沈柏川,江東流是不是得罪過什麽人。

沈柏川對他說,當時長老會也想從這個方面上查起。但是, 長守派得罪人的實在是太多。

在沈笙閉關的這一百年裏, 長守派聲勢壯大, 隐隐成了長老會三宗之外,第四股勢力。而民間百信的信仰本就這麽多,又加上長守派的擴張速度極快。這些, 信徒本就是從別人家的地盤奪過來的, 得罪的宗門必定不少。

遠的不說,就說和長守山毗鄰的定天宗。以往都是定天宗那些綠毛龜在別人家的地盤蓋神廟, 現在終于輪到他們嘗試一下, 別人在自己的地盤上蓋神廟的滋味。

但是, 這些玄門世家之中卻沒有一個需要滅對方滿門的深仇大恨。

那斐白聽了沈笙的話, 果然認真思索一番, 一個一個數着掰着指頭, 最後手指頭也不夠用了,開始去數腳趾頭了。

“怎麽說呢, 嗯……我剛入長守山三個月的時間,就遇到過超過二十個有名有姓的人上山挑釁。有時候, 同一天還來了兩個, 不過他們都太弱了, 很快就被師父給打了回去。就比如玉元宮的什麽張真人,穿着一個紅色道袍,被師父打出了原形才知道原身竟然是只龍蝦。我們當時還笑他,穿着一身大紅袍,不怕哪天自己真的被人給煮了。還有一身綠的雲浪道人,實際上是一只大青蛙,當時師父還說不知道現在雲浪道人現在看見飛蟲,還會不會伸出舌頭,去捉害蟲。”

沈笙頭一次覺得江東流比他自己還能惹事,嘴巴比自己還毒。

沈笙道:“一些無關緊要的人就別提了,能滅長守山的,絕對不會是無名之輩,撿要緊的說。”

斐白又皺着眉頭細想了一會兒,片刻之後,右手握拳砸在左手手心。

“有了。我記得當時有一個身着綠衣服的人來找過師父。我一看到他,身體就不舒服得起了雞皮疙瘩。他和師父在書房裏不知道談些什麽,最初聲音還很小,到最後兩個人竟然像是起了什麽争執。師父像是摔碎了什麽東西,随後那個人也從書房裏摔門出來了,臨走時還對我師父說,讓他不要後悔自己的選擇。當時我還小,就在院子裏玩兒。聽到摔門的動靜,一擡頭正和那人目光對上了。”

斐白身子不由自主打了一個寒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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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到他的瞳孔不是圓的,而是豎起來的。他見我看向他,朝我笑了笑。一條碧綠分叉的信子就從嘴巴裏伸了出來。”

沈笙心中不禁一跳,腦海中隐約有一個猜想,但又有些不敢确認。阿青不知何時躲在了沈笙後面,摸了摸同樣起了層雞皮疙瘩的胳膊。

“他嘴巴裏怎麽還吐信子,原身是條蛇嗎?”

沈笙根據斐白所言種種,腦海裏便立時想起在南疆萬蛇窟的年輕人。當時江東流念他修行不易,雖然放了他一馬,但也拿去了他的龍角。算起來,江東流和他也算是有些過結。但這些過結,顯然還不致于讓那年青年人滅長守山滿門,甚至牽連長守村的百姓。

莫非,是因為他們争論之事,所以那個青年人,才痛下殺手。

沈笙覺得腦袋有些疼了。當晚,他便修書一封讓月閑送到空桑山交給沈柏川的手中,讓長老會的人打聽那年輕人的消息。

不過半月,沈柏川的書信便回來了。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沈笙那天看到了不應該看到的東西。次日他就長了針眼。月閑捧着書信進來的時候,還擔心沈笙看不清上面的字跡,打算念給沈笙聽。

沈笙頓時覺得有些好笑,揮手讓月閑退下。

剛打開信封,外面就又傳來一陣腳步聲。沈笙以為是月閑又回來了,有些不大耐煩。

“不是都讓你回去好好修行了嗎,怎麽又回來了?你再入不了宗門,可真得拉着大臉叫阿青師姐了。”

“沈笙哥哥,是我。”

沈笙一擡頭,從腫脹的眼縫中看到一個模糊的人影,好在他的耳朵還算得上是靈敏,認得這個聲音的主人。

“原來是阿七啊,你怎麽過來了?”

阿七手裏頭端着一個托盤,托盤上面放了幾盞清茶。

“是月閑哥哥讓我過來照顧你的,你的眼睛……好些了嗎?”

沈笙尴尬咳了一聲,正要看信,阿七已經将沏好的清茶放到沈笙前方的小案子上。見沈笙看信實在是費力,又将燭火往沈笙面前移了移。

沈笙湊着燈火大略掃了一眼書信內容。

沈柏川在信上說,南疆在這百年之中曾經興盛過一個叫玄陰幫的幫派。其族長便和沈笙描述穿碧綠衣袍的青年十分相似,叫墨辰,在南疆一帶頗有勢力。

江東流的長守派向南方擴展之時,曾與此派發生過磨擦。

玄門若是想要擴張,與別的門派起些紛争,倒也不算是稀罕事。但偏偏這個墨辰此時離飛升,只差一道天雷。他又不能确保自己能天雷中安然無恙,便想借着民間信仰的力量,助他一臂之力。此時,長守派的擴張無異于至他于死地。

沈笙拿着信紙的手,微微有些顫抖。信紙總共有兩張,而沈笙看到下一張之時,臉霎時變得有些蒼白。

江東流和柳青蕪的內丹是被人生生剖開,取走的。也正是因為此種行經,長老會的人便懷疑是落雨街那些敗類所為。現在想來,應該是墨辱為了平安渡過天劫,才将主意打到江東流夫婦的內丹上去的。

而他為何要牽連長守村的人,恐怕是因為他怕長守村的村民走露了風聲,從而引起玄門百家圍剿,不僅在半道上截殺前去長老會報信求救的弟子,連山下的村民也不放過。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造的惡業太多,墨辰花盡心機,用江東流和柳青蕪的內丹卻也沒在天劫之中保存自己。據說,那場天雷足足劈了小半個月,每次都将墨辰還沒來得及愈合的傷口,打得皮開肉綻。最後一個天雷降下時,墨辰卻是再也支撐不過去。

他的屍體現在應該還在南疆某處,估計此時已經化成一堆白骨了。

墨辰死後,原本十分強大玄陰幫就此分崩離析,仿佛在南疆之中根本就沒有存在過一般。

在信的最未尾,沈柏川還提到長老會近日曾捕獲得一名前玄陰幫的弟子,信上的內容,是他根據那名弟子的口供和自己推測寫出,若是沈笙不放心,可于近日前往空桑上一趟,親自查證。

沈笙讀完信之後,腦袋有一瞬間的空白。

他自從出關之後,一直為師姐的事情奔波,而現在事情居然如此輕易就解決了,他有種不真實感。

阿七猜到沈笙情緒,小聲寬慰他道。

“笙哥哥。江宗主夫婦大仇得報,你不高興嗎?”

沈笙搖了搖頭。

“我也說不出來,總覺得沒有親手殺了那個兇手,太便宜他了。”

阿七道:“這是老天看不下去動手了,沒有讓那個兇手逍遙法外,想必江宗主夫婦在泉也也可以瞑目了。笙哥哥還是想開一點兒好。”

沈笙心中轉念一想也是,自己剛才是鑽進了死胡同裏。用手指揉了揉依舊有些腫漲的眼睛,順便清理了一下自己混沌的思緒。這時阿七遞過來一條濕巾。

沈笙伸手接過,擦過臉之後卻沒有交給阿七。

沈笙笑了笑道:“阿七這是第一次這麽伺候人吧。我只是眼睛腫了,手和腳都還好好的,不用你照顧,你不是還要準備宗門的入門考試嗎?”

阿七聽了沈笙催促的話語,卻沒有動,半晌嗫嚅着說道。

“我聽阿青說了,是你告訴他們要給我一個改錯的機會,不讓讓我感受到被他們排擠了。我……我知道我以前錯了,我不該仗着自己的修為比他們高,就欺負他們。”

阿七越說聲音越小,最後竟然有些哽咽。

沈笙用手摸了摸阿七的腦袋,用袖管替他擦了擦眼淚。算起來,沈笙還是看着阿七出殼的,語氣裏便免不了帶着一些長輩的慈愛。

“男子漢哭什麽,誰年輕的時候,沒有犯錯,就比如說我……”沈笙話滑出了口,才覺得舉自己這個例子有些不大恰當。咳了一聲。

“你現在能明白這些也不算晚。”

沈笙讓阿七明日不要過來再伺候自己,沒有想到他次日在要離開蒼梧山的時候,阿七又氣喘籲籲得趕了過來。阿七似是猜到沈笙接下來又要說讓他準備宗門內的入門考試,忙道。

“師叔,你放心。就算和你一起出去,我也不會耽誤自己的修行。我爹爹也因空桑山的公事繁忙不常陪我下山歷練。笙哥哥,你就帶我出去漲漲見識嘛!”到最後,阿七竟然撒起嬌來了。

昨日阿七走後,沈笙在床上輾轉了半夜,覺得自己還是得去南疆跑一趟,親眼看看那人的屍體才放心。

沈笙一想,反正此次的南疆之行,也不算兇險,便點頭同意了。

他們到南疆之後,沒花多長時間便找到已經爬滿荊棘藤蔓的玄陰幫舊址。阿七走了過去,扯掉牆上的藤蔓,牆上的雕刻立即便顯現了出來。

阿七道:“不是說玄陰幫族長原身是條碧綠的大長蟲嗎,怎麽這石刻上面雕着的全是龍?”

說是龍,也不全對,這些圖案上的龍更像是一條大長蟲,龍角和四爪像是被人硬安上去的,比例極不合襯。

沈笙冷哼一聲,越沒有什麽,便越想成為什麽。墨辰哪怕是褪了十層皮,也改變不了原身是只腹行冷血的長蟲。上前,手指輕輕撫過那些雕刻,手掌微微一用力,那些雕刻圖案傾刻之中便化成了一堆碎小石子。

跨過碎石,沈笙來到早就坍塌的大殿中央。粗略的掃了一眼被藤蔓爬滿的建築,在心中便推斷出玄陰幫和鼎盛時期的長守山,實力應該是不分伯仲了。

三日之後,沈笙和阿七終于在南疆一處深谷之中,找到了墨辰留下來的一堆白骨。

據說,當年這兒還是一處密林。墨辰在此渡劫時,天雷整整在這兒劈了小半個月,将密林硬生生劈成一道深谷。方圓數十裏都成了焦土。

此時的白骨已經快要被新生的荊棘雜草給蓋住了,要是沈笙再晚來數年,估計便不會這麽輕易就找到了。

沈笙還記得墨辰的角被江東流斬去了,上前走了兩步。果然在那堆白骨頭部的位置看到了兩個裂痕。沈笙盯着那兩個裂痕的位置看了半晌,忽然轉身便走。

阿七似是沒料到沈笙會這麽輕易就放過這堆白骨,他本以為接下來沈笙肯定是要把這堆骨頭碾成灰給揚了,好告慰柳青蕪的在天之靈。見沈笙走,忙跟了過去。

“笙哥哥,你就這麽放過他了?”

沈笙頭也不回道:“不放過他能怎麽樣,他都已經死了,我也不是落雨街那些人,對別人的屍體有着特殊的癖好。我們還是把力氣用在值得的事情上面。”

閉關個三五十年,對玄門中人來講不過是彈指一揮間的事。沈笙腦海裏又想到來那日在望月洞頂所看到的一幕,頓感頭大。

以前江源致還小,混在飛羽宗那些弟子裏倒也不顯突兀。可江源致閉關出來之後,可就算是真正的成年了。沈笙明裏暗裏打量過江源致幾回了,總覺得這小子将來長大,沾花惹草的本事比他爹有過之而無不及。

再者,龍性本淫。江源致再待在飛羽宗非得出什麽大亂子不可。既然長守派的大仇,天道已經幫他報了,他現在便要把全部的精力都投在重修長守山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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