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 沖突

永和宮。

“主子, 貴妃娘娘派人過來了, 說是多日未見小阿哥, 心裏想的緊,想過來永和宮看看。”

正值晌午,冬日裏的陽光暖洋洋的照進梢間裏, 敬嫔正坐在炕桌旁, 咬斷手中絲線, 端詳着手裏一件嬰孩的小衣。

聽着宮女的傳話,她面色沉了些,思索片刻道:“你去回了貴妃娘娘, 就說小阿哥剛出了月子, 晌午這會正是貪睡的時候,讓娘娘未時左右過來。”

“碧雲,去隔間叫奶嬷嬷将小阿哥抱過來吧。”

敬嫔将摸了摸手裏那件小衣,确定沒有哪裏的針腳線頭, 會硌到小孩子柔軟嬌嫩的肌膚, 這才放下心來。

小阿哥剛剛睡醒, 躺在奶嬷嬷的懷裏,睜着一雙烏溜溜的大眼睛正望着敬嫔。

出了月子的嬰孩, 肌膚白淨, 胎發也濃密許多, 不過一個月的時間, 瞧着竟是大了不少。

敬嫔看得心都要化了, 連忙伸出手将小阿哥抱在自己懷裏, 輕輕搖着,那孩子與她也是親近,還咯咯笑了兩聲。

敬嫔看着這樣可愛的孩子,心中心思百轉千回,五味雜陳。

她原本并不想攪近這一攤渾水之中,入宮這許多年,她實在太過明白像自己這般的在後宮中要獨善其身的道理。

她家中并非是世家大族,樹大根深背景雄厚,自己也并沒有受到康熙過多的恩寵,能得一個嫔位已是康熙看在她性子穩重和氣,孝昭皇後又欣賞她行事也算聰明懂事的份上僥幸挂在衆嫔之末。

孝昭皇後一去,自己于這深宮中已是苦苦煎熬,又何必再惹一身腥呢。

可如今形式下,皇上将這燙手山芋偏偏踢皮球一般踢到了自己懷中,烏雅氏更是一副慈母做派的将她生生架了起來,這是要她不接也得接了。

她輕輕嘆了口氣,這小阿哥也是個苦命的,剛出生便被生母這般利用,無論是自己養還是佟佳氏撫養,以烏雅氏的性子,不在這孩子身上榨出骨髓油來,怎能罷休,真是狠心的娘啊。

“貴妃娘娘,貴妃娘娘您不能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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門口傳來宮女陣陣的呼喊聲,接着便是厚厚的門簾子被掀了開,貴妃佟佳氏帶着一身凜冽的寒氣大步進了來。

一見敬嫔懷裏抱着的小阿哥,圓溜溜的大眼睛正好奇的盯着這邊看,便冷笑出聲:“呦,敬嫔這是做什麽呢?不是和本宮說小阿哥在午睡麽,怎麽着,本宮來看就是午睡,在你敬嫔懷裏就樂得歡呢是吧?”

敬嫔楞了一下,雖然知道佟佳氏行事一向莽撞,可這般招呼不打一聲直接跑到自己宮裏來,還是令她有些驚到。

她連忙示意身邊的奶嬷嬷将孩子接了過去,這才起身給佟佳氏福身一禮,鎮定道:“娘娘誤會了,小阿哥也是剛睡醒,想着娘娘要來看,嫔妾這才讓奶嬷嬷抱了來。”

“你倒真是長了一張巧嘴啊,黑的都能讓你說成白的,你怎麽不說這小阿哥是你兒子所以才和你親啊!”

敬嫔瞧佟佳氏越說越不像話,根本就是上門來找茬掐架的,趕緊給旁邊的大宮女碧雲使了個眼色。

碧雲會意,連忙叫奶嬷嬷趕快帶小阿哥先下去。

佟佳氏卻更是瞧不過眼,只覺得像是在故意讓小阿哥避着她不給見,心火上湧,一個健步上去便想将孩子搶下來。

那奶嬷嬷見貴妃氣勢洶洶的過來,頓時吓得愣住動彈不得。

敬嫔瞧着架勢也是吓了一跳,忙上前去攔,身邊的大宮女碧雲也跟着伸手去攔,幾人登時撞在一起。

佟佳氏向來是個火爆的棒槌性子,見這場景哪裏肯就此罷休,伸手便是胡亂扭打抓撓一氣,敬嫔猝不及防下忽覺臉上一陣刺痛,忍不住伸手想将佟佳氏推開。

卻沒料到,佟佳氏借勢後仰,一下子摔倒在地,屋中衆人立時愣住,場面就像一場荒誕的喜劇在高潮時分被喊了聲“卡——”。

敬嫔瞧着佟佳氏摔在地上時不小心磕到的額角,此時已是飛快的紅腫起來。

她顧不得自己臉上的刺痛涼意,只覺得心下一陣寒涼。

“壞了!”她心道。

果然,佟佳氏仿若不可置信的摸了摸額頭,敬嫔卻清楚的瞧見了她眼睛裏閃爍的惡毒又得意的光。

接下來的一幕,令屋中所有人都感到吃驚,就在衆人都在怔愣不已的時候,只見佟佳氏身手極為靈敏的一骨碌從地上爬了起來,甚至都沒等宮女莞珠上前攙扶。

佟佳氏雙眼快速在炕桌上一掃,劈手拿起那把針線笸籮裏的金剪子,沖着敬嫔就沖了過去。

衆人哪有防備她會這麽快沖上來,想要制止已是來不及,只見佟佳氏狠命的薅住敬嫔的頭發,敬嫔頭上精美的釵環首飾叮叮當當的掉了一地。

碧雲這時想上前阻攔,卻被早有防備的莞珠牢牢擋住,一屋子主子奴才頓時又戰做一團,只剩那個抱着小阿哥的奶嬷嬷在一旁渾身顫抖的仿佛一片秋天要落下的厚重大葉子。

而小阿哥則是全場最為鎮定的一個了,絲毫沒有半分懼怕不說,還好似看到了難得新鮮有趣的場面一般,咯咯笑出了聲。

若是要拼武力值,佟佳氏絕對是要高出敬嫔不止一個段位,作為佟佳唯一的嫡女,皇帝的親表妹,佟佳氏不僅沒有被培養成皇後标準的大家閨秀,反而好似一個京中鬥雞遛鳥的纨绔子弟。

閨閣之中最愛的事不是吟詩作畫,刺繡女紅,而是跟着哥哥們到莊子上跑馬打獵,只是後來進了宮,才日漸收斂。

而此時戰鬥技能點滿的她,完全是在将敬嫔壓着打,一把金剪刀揮舞的好像戰刀一般,飛快的将敬嫔一頭烏黑的青絲剪得亂七八糟。

敬嫔臉色青白的被佟佳氏壓在身下,臉頰下一道傷口還滲着血珠,混合着她臉上的淚水,瞧着狼狽的吓人。

這時屋外的奴才仿佛終于聽到了動靜,沖了進來,各自上前拉開了自家主子,主要是佟佳氏被自家的奴才從敬嫔身上拉開了。

佟佳氏也覺得打的差不多了,随手将那把剪刀丢在地上,理了理散落的鬓發,瞧着癱軟在地上的敬嫔道:“敬嫔,以下犯上,藐視尊卑,竟敢公然出手将本宮推倒在地,如今本宮也不過是小小懲戒一番,若再敢如此,定當不輕饒。”

說完,她得意的笑着走向一旁已吓得渾身顫抖的奶嬷嬷,也不理會奶嬷嬷驚恐的表情,只逗了逗她懷裏的小阿哥,瞧着小阿哥咯咯笑着的樣子,也忍不住開懷跟着笑了兩聲。

“快抱着阿哥回去吧,瞧這亂糟糟的一片,沒得擾了阿哥午睡。”

奶嬷嬷哆嗦着應了聲,僵着身子躬身行了一禮,就連忙抱着孩子出去了。

佟佳氏這才轉身有些嫌棄的看了形容狼狽的莞珠一眼,仿佛在不滿她的戰鬥力。

莞珠趕緊拿起身後小太監手上的三藍繡牡丹狐披風給她系上。

“走吧,回承乾宮。”

碧雲瞧着佟佳氏得意的背影消失在厚重的棉布門簾背後,這才撲倒在敬嫔身前,顫抖着手去撫敬嫔的頭發。

原本柔滑的如上好錦緞般的一頭烏發,此時長短不齊的披散在敬嫔肩上,最短處甚至還不到敬嫔的頰邊,斷落的青絲一縷縷的散在敬嫔秋香色的旗袍下擺和地上。

“這到底是造的什麽孽啊!”

碧雲抱着她幹啞着嗓子嚎哭出聲。

敬嫔卻好似沒有感覺一般,呆呆的坐在原地,淩亂的頭發散在臉頰邊,臉上的血跡和淚水混合後被暈開,眼神空洞吓人。

永和宮中貴妃與敬嫔打起來了一事很快便傳到了康熙的耳中,康熙勃然震怒。

只聽說有高位嫔妃變着法子找茬懲戒低位嫔妃,還沒聽說有妃嫔自己上手撕打的,就算打的是個奴才,也是萬萬的不應該,簡直是不将皇家的體面放在眼裏。

事到如今,康熙做的第一件事便是下令所有人嚴禁在後宮談及此事。

之後,便是奪了貴妃佟佳氏的協理六宮之權,并将她和敬嫔王佳氏一并禁足在自己宮中。

只是發生了這種事情,即使上面下了禁言令,卻還是阻止不了後宮妃嫔們私下裏傳的飛快的消息。

玥滢躺在一張內務府新送來的搖椅上昏昏欲睡,聽到這個爆炸性新聞,頓時所有的睡意都被八卦趕跑,一臉興奮的坐了起來。

弄巧連忙幫她按住搖椅的靠背,防止她不小心再摔倒。

“這時真的假的啊,聽着也太玄乎了?”

玥滢啧啧嘆着,還是覺得頗為不可思議。

兩個主位嫔妃,其中一個還是剛剛掌了協理六宮之權的貴妃,當然這個貴妃是佟佳氏的話,好像也沒那麽不可理解了。

“這事現在知道的人還真不多,頂多就是幾位消息靈通的主位娘娘知曉了,畢竟皇上下了禁言令,承乾宮和永和宮這兩天更是連得臉點的奴才都不能進出,私下裏沒幾個人敢議論這事,畢竟也算是皇家的醜聞了。”

玥滢一臉若有所思的點點頭,問道:“你說這事是之前就策劃好的,還是貴妃真的就被敬嫔氣到什麽都不顧,臨場發揮了這麽一出?”

弄巧搖了搖頭道:“不好說,貴妃娘娘的性子大家都是知道的,若說這事情是她一時氣急做出來的,也不是不可能。”

玥滢卻是嘴角彎起,一雙大又圓的杏眼微眯,笑道:“可我怎麽覺得這是有點不對勁兒呢?”

“主子怎麽說?”

“我也說不好,就是覺得奇怪,總有哪不大對,不過這各種細節我們也不清楚,所以沒法說,還是等着看皇上的處置吧。”

壽康宮。

康熙臉色陰沉的坐在炕桌邊,太皇太後坐在他的對面,言辭帶着寬慰的開解着孫兒。

自從八月吳三桂的死訊傳來,三藩戰事戰果已定,祖孫倆人也終于破冰,重修于好,其樂融融。

是以事情一出,康熙心中怒火抑制不住,卻又礙于皇家顏面不能将生氣的原因顯露人前,只好到祖母處訴苦,在求個解決的法子。

“孫兒這會決不能輕饒了佟佳氏,昨兒個朕去瞧了敬嫔,那頭發叫她剪得——”

康熙一想到敬嫔那神情呆滞,目光空洞的樣子便覺得揪心,畢竟是自己多年的枕邊人,會變成這幅樣子也有自己的原因在,若不是他屬意敬嫔撫養剛出生的四阿哥,也不會招致佟佳氏如此嫉恨。

“那你想如何處置佟佳氏?降她的位份,還是令她永遠禁足不出?”

太皇太後有些蒼老的聲音穩重平靜,像一杯溫水漸漸澆滅康熙心頭的火氣。

“朕——”

康熙皺緊了眉頭,卻還是猶豫了半天沒有說出口。

太皇太後沒有看他,只是半阖着眼慢慢轉着手中的一串古樸光潤的紫檀佛珠。

“你舅舅昨兒個進宮了吧?”

康熙默不作聲。

“你舅母今兒在我這從早上一直哭到了晌午,跟我請罪,說是把女兒養得太過嬌慣放縱,本想着大了找一門老實可靠的親事,有她姑母和皇帝表哥撐腰,哪裏會受什麽委屈,卻沒想到最後還是嫁進了咱們愛新覺羅家,她悔啊!”

康熙捏緊了手中的拳頭,神情變幻不定,卻還是沒吭聲。

“唉,若不是你母後去的早,她也不會進宮來,你母後一輩子都埋怨着深宮冷寂,争鬥太過,她本是個活泛性子,後來生生拘的郁結難解,這麽一個嫡親的侄女兒,是萬萬不願她嫁到皇家的。”

“可偏偏造化弄人,那陣子為了安撫鳌拜,不得不擡了鈕祜祿氏進宮,又怕赫舍裏氏一人壓不住,這才沒了法子,将你表妹也一并接進宮來。”

“你舅母來宮裏和我哭了多少次,說他們家有你母後便已經是滿門光耀,不敢再奢求女兒能如何提攜家族,更不用說,你舅舅舅母心中明白的很,佟家不可能出兩個皇後,可再不願,你不也把人接進來了?”

康熙有些煩躁的按了按自己的眉心,道:“那這些也不是她能在後宮為所欲為的理由。”

“接人家進宮來說不會嫌棄表妹嬌氣任性,轉頭又覺得她在後宮為所欲為了?更何況這事本就是你的不對,原本就定好那四阿哥是要給佟佳氏養的,怎臨到頭又反悔了,為君者怎可出爾反爾。”

康熙一臉無奈,這可倒好,沒求到安慰,反倒出了一頓祖母的排頭。

“孫兒也是瞧着她這兩年越發不像話,這才想着把阿哥交給她豈不是要将孩子養廢了。”

“我看你是疑心病又犯了吧!”

太皇太後絲毫不給康熙面子,對于這個孫兒她表現的一向是以嚴厲為主,就像撤藩之時,她也是一力主張不能撤藩,才将兩人關系鬧僵。

“皇祖母——”

康熙只能無奈的這樣叫上了一聲,這才引得太皇太後睜眼看了他一眼。

“哼,我看啊,佟佳氏這次倒未必真是犯了糊塗,蒙了頭才做下這事的,她心裏明淨似的,你不給她孩子,她還不得想盡了辦法折騰你,把孩子要回來?”

康熙也嘆了口氣,話說到這份兒上,其實也沒什麽可說的了,他也就是在這發發牢騷,平平心中郁氣。

佟佳氏畢竟是自己親表妹,不同于後宮任何一個女子,就不論兩人之間的夫妻情分,單是看在自己母後的面子和舅舅舅母小時關心愛護之情,他也不可能下狠心重罰,只是高高拿起輕輕放下罷了。

只是心中多少還是有些憋屈,作為一個皇帝,竟然讓自己的妃子用這種手段給逼着就範了,實在是不舒服的很。

康熙摸了摸鼻子,試探着道:“您看前一陣子皇額娘不是還說有些孤單麽,要不——”

太皇太後耷拉的眼皮下射出犀利戲谑的光,“你可別指着我們這群老東西給你收拾爛攤子,老骨頭一大把了,可經不起折騰,自己惹的禍自己去解決。”

康熙尴尬的笑了笑,沒再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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