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 對不起

商絨洗漱過後才在鏡前粘好面具, 乍聽敲門聲響,緊接着便是田明芳的聲音傳來:“姑娘。”

商絨立即起身去開門,晨時寒霧極濃, 門外的田明芳臉色蒼白, 弱不勝衣。

商絨瞧見田明芳身上的披風與她肩上的包袱,便道:“明芳姑娘可是要走?”

“是要走。”

田明芳點點頭,随即又看她片刻,忽然問:“我聽岑老先生說,姑娘的叔叔也平白受冤牽涉此案?”

“是, 我們便是為救他而來。”商絨回答。

田明芳微微垂首,纖細的脖頸脆弱易折:“我不敢上堂作證, 姑娘就不怨我麽?”

“我為何要怨你?”

商絨聽見她咳嗽, 便回頭将自己床褥裏還有餘溫的湯婆子拿來塞進她冰涼的手裏,“正如明芳姑娘所說,我的确還有很多事不明白, 但我知道你的身不由己。”

田明芳怔怔地瞧着自己手中的湯婆子, 片刻才道:“我昨夜夢到顯郎, 他也說不怨我。”

“可我……”

田明芳的指節越發屈起, 她的眼眶仿佛一直這樣紅, “可我又該如何償還他舍命救我的這份情?我如今是連死也不敢死, 生怕在九泉之下見到他和他的母親。”

張顯待她情深義重, 張顯母親從來也待她極好。

可這兩個人, 都死了。

“明芳姑娘……”

商絨輕喚了一聲。

“我思來想去, 還是該為我, 為顯郎向那畜生讨個公道,”田明芳說着, 擡起頭看她, “今日過後,我便不回桐樹村了,我要離開蜀青。”

她将湯婆子歸還商絨,用已經被捂得溫熱的手握住商絨的手腕:“姑娘與我萍水相逢,卻為我拭淚,送我糖丸,不厭其煩地陪我說話,我心中……感激姑娘。”

父母已逝,如今在這般陌生的府宅內,也唯有這麽一個小姑娘願聽她一遍又一遍地哭訴,又一再對她說,她什麽也沒做錯。

但,田明芳也不打算問她的名姓了。

商絨還沒來得及說話,田明芳已松開她的手,轉身往那頭的樓梯去。

商絨在門口望着她單薄的背影,她忽然轉身去将手裏的東西放下,匆匆披上披風,将兜帽拉上來,又将折竹的包袱抱在懷裏跑出去:“明芳姑娘!”

田明芳已下了幾階,聽見她的聲音便回過頭來,只見那小姑娘被兔毛邊的錦緞披風捂得嚴實,懷裏抱了個大大的包袱跑來。

“我陪你去吧。”

商絨在她面前站定。

田明芳有些晃神,還沒應聲,那小姑娘柔軟細膩的一只手已伸來牽住她的手。

“我以前也會有不敢面對卻必須要面對的事,”

商絨望着她,認真地說,“那時只要有一位姐姐在我身邊陪着我,我心裏就會覺得安穩許多。”

田明芳的眼眶幾欲濕潤,片刻,她握緊商絨溫熱的手,低聲哽咽:“謝謝你。”

官衙早已開始審案,岑照已經乘車先行離開,商絨與田明芳到府門口時,老管家已将馬車備好。

街市喧鬧,審案的官衙門口今日就更為喧鬧,從岑府到官衙只需穿行兩條街,乘坐馬車很快便到。

商絨還沒下馬車,掀簾便瞧見了官衙門內擋着百姓再往裏靠近的官差,但她還是與田明芳一道下了馬車。

走上石階在人堆縫隙裏,商絨看見堂內跪着的幾人,單從背影來看,她并瞧不出他們是誰,但其中一人稍稍轉臉,她便認出他的眉眼,他的胡須。

是夢石。

是沒有斷手斷腳,身上也幹幹淨淨沒什麽血跡的夢石。

“胡林松,究竟是此人同你說了些什麽?你竟不顧你我結義之情,當着知府大人的面,在此污蔑于我?”

一名身形高大的男子言語激憤,怒而指向夢石。

商絨察覺到,田明芳聽到此人聲音時,她的手指便蜷縮更緊,眼底更有刻骨恨意。

原來那人,便是錢曦元。

“錢曦元,你可不要在此胡亂攀咬夢石先生!我如今已然承認幫你藏屍,你卻不敢承認自己嫉妒張顯能得岑老先生與山長的青眼,又看上張顯的未婚妻田氏,當日詩會,你在竹林裏冒犯田氏,張顯與你争執起來,你便起了殺心,灌了他那麽多的寒食散!這可都是你後來親口跟我說的!”

胡林松言辭逼人。

“就是!錢曦元!我譚介之以往真是錯看了你!只怕當日我與胡林松在竹林遇險也是你搞的鬼!你定是想滅胡林松的口,竟連我一塊兒也算計進去!若非是夢石先生及時發現我們二人,只怕如今就不只是傷筋動骨這麽簡單了!”

譚介之斷了的手還以布巾托着挂在頸間,說話卻是半分都不饒人。

“好啊……”

錢曦元神情陰鸷,他先打量那氣定神閑的夢石,又去看胡林松與譚介之二人:“你們口口聲聲說我冒犯田氏,殺了張顯,你們可曾親眼得見?再說那田氏,她如今又在何處?她為何不來替她自己,替她的顯郎讨公道?”

他立即回身朝那知府大人磕頭,道:“大人!草民是冤枉的!如今田氏都未曾上堂,萬望大人不要聽信他們的一面之詞!”

“大人,錢曦元酒後曾言,他強灌張顯寒食散時,混亂之下,他衣袍上的一片玉飾割破了張顯的手掌,碎片嵌進了傷口之中,”胡林松也俯身磕頭,“草民還知曉,大約是仵作驗屍不夠仔細,沒能發現張顯傷口裏的碎片,卻被前來認屍的張母發現了,錢曦元擔心其母發現端倪,便命小厮前去恫吓威脅,致使其母投河!大人若不信,大可去錢府搜查錢曦元的衣物,還可将那小厮帶來!”

什麽仵作驗屍不夠仔細,分明就只是走了個過場,并未細驗。

此前胡林松與錢曦元在一條繩上,他如何不知錢曦元與知府之間的交易,但如今卻不一樣了,他已無把柄在錢曦元手中。

知府頂着岑照與冶山書院山長兩人的視線,如今已是滿腦門的汗,他也不敢當着這麽多雙眼睛輕易去擦。

“大人!”

蜀青知府才要開口說話,忽聽一道柔弱女聲,他擡首望去。

“民女田明芳,要狀告錢曦元毒殺張顯,強占良女!”

田明芳。

錢曦元的臉色驟變,他一下回過頭,果然在被官差攔在門外的人群裏,他一眼便盯住那名女子。

怎會如此?

岑府裏傳出的消息不是說她不願作證麽?

許多人的目光都在這一瞬聚集在田明芳的臉上,她明顯有些懼怕這一道道的視線,肩膀瑟縮一下,卻感覺到身旁小姑娘握着她的手,收得更緊。

她側過臉,看向商絨。

“姑娘,真的很謝謝你陪我來。”

她勉強朝商絨露出一個笑,随即松開她的手,衆人讓開一條道來,她擡步走入門內。

人群再度擁擠起來,商絨被擋在後面,僅能在他們的衣袂縫隙間隐約看見田明芳直挺的脊背。

忽的,一只手落在她肩上。

商絨渾身一僵,她下意識地便要跑下石階,然而那人的手精準地拎住她的兜帽,她滿臉警惕地回過頭,卻撞見一雙漆黑的眸子。

還未散盡的晨霧裏,少年沒戴面具,也再不是那副青袍書生的打扮,他一身玄黑衣袍,護腕收束他的窄袖,窄緊的腰身上,蹀躞帶上金玉碰撞,清脆悅耳。

“折竹。”

她緊繃的肩頸松懈了些,喚他的名字。

“不是讓你在岑府等我?”少年稀奇似的,打量着她,“你膽子大了?也敢到官衙來瞧熱鬧了?”

“明芳姑娘改了主意,我見她一個人,便想陪着她來。”

商絨如實說道。

少年看着她抱着一個包袱,仰頭望他的模樣。

好乖巧。

但少年面上仍是那般寡淡的神情,他将她的兜帽又往下扣了扣,才松了手,說:“我們去吃好吃的。”

“可是夢石道長……”商絨回頭,人群已經擠得連縫隙也不剩了。

“你瞧他是否手腳齊全,身體康健?”

少年睨她。

“好像是的。”

商絨點點頭。

“放心,他今日一定出得來,”折竹說着便要朝她伸手,卻又驀地頓住,他輕瞥自己的手掌,接過她懷裏的包袱,對她道,“跟我走。”

官衙對面的街上有不少食攤,蒸籠裏不斷有熱霧浮出,折竹咬了一口包子,将一碗馄饨推給商絨。

“不好吃?”

見她吃了一顆馄饨又放下湯匙,欲言又止般,擡起頭來盯着他看,折竹疑惑地問。

商絨搖頭,卻忽然起身。

折竹手中拿着半個包子,看着她朝他走近,又與他同坐一條長凳,她的目光在他身上來回。

“你看什麽?”

折竹竟有些不自在。

“我方才聞到血腥味了。”

商絨說着,伸手要去碰他的衣襟,“折竹,是不是你的傷口又流血了?你為什麽不上藥?”

“商絨。”

折竹下意識地要握她的手,可他沒忘了自己劍柄上的草汁,他只得匆忙以手腕抵住她的動作,在油布棚最裏側的這個角落,無人注意到他們兩人的舉止,可他對上她那雙純澈如波的眼,也不知是否是被熱霧熏的,他的耳廓有些燙。

他濃密纖長的眼睫細微顫動,眼底清輝漾漾似有幾分戲谑。

“你果真要在這裏?”

他的聲線低靡而冷靜。

商絨回頭見街市上人來人往,攤主在竈前忙着下馄饨,坐在不遠處的一兩桌人在談論着衙門裏今日這樁案子,其實根本沒有什麽人注意到他們。

可她的臉頰還是隐隐有些發燙,她縮回手,小聲說:

“對不起,折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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