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 算不算

“大人, 您已許多天不曾安睡了,今夜便早些歇下吧。”

淮通城的客棧房內,一盞孤燈昏黃, 沖淡幾分濃黑夜色, 一名身着常服的淩霄衛小心翼翼地在案前勸道。

“虞铮此時,應該已經在永興了。”賀星錦一手撐在案上,英氣俊逸的眉眼間滿是疲态。

“依照虞百戶的腳程,如今的确該在永興了,”青年垂首, 十分恭謹,“大人, 待指揮使審過那薛濃玉, 我們便能得知公主的下落。”

一盞燈焰搖搖晃晃,賀星錦半晌無言,他案前的信箋上皆是密密麻麻的墨痕, 從南州到淮通, 他這一路幾乎是在漫無目的地搜尋。

“抓住的叛軍餘孽, 無一人證實當日在南州官道上刺殺陛下的, 除了他們還有另一撥人,”賀星錦低垂眼簾, 搖頭, “這便說明, 薛濃玉雇的殺手當日很有可能并未動手。”

“他費盡心力布下此等殺局, 又怎會在關鍵時刻不動手?”青年一時想不通這其中的緣故。

“若要殺, 他為何不在當時便殺?擄走再殺, 豈不費力?”賀星錦靠在椅背上, 揉了揉有些困倦的眼, “可如今也只有這兩種可能,要麽真是他雇的殺手趁亂将公主擄走,要麽……”

賀星錦忽然住了口。

青年不明所以,茫然地等了片刻,才見他擡起手來,道:“出去吧。”

“是。”

青年只得應聲退下。

房內一瞬靜谧,賀星錦的手掌貼着滾燙的茶碗壁,在一片幽微的光線裏靜默許久。

在南州官道上側翻的公主車駕他已反複查驗過,除了被箭矢嵌入,或被火焰灼燒的痕跡之外,根本看不出打鬥過。

他已審過當日随行的許多人,叛軍刺殺淳聖帝時,雖說衆人皆忙于保護帝王,但公主車駕旁也并非無人守。

其時,本該守着公主的兩名女婢卻并不在車內,依據她們供述,是公主起先聽聞外頭有異動便讓她們二人出去一探究竟。

緊接着箭火來襲,公主車駕的馬匹受驚瘋跑,再到之後,便是馬車側翻,待禁軍過去時,車內便已不見公主身影。

若薛濃玉雇來的人不曾動手,而叛軍又根本不曾靠近公主車駕,那麽……便只有一種可能。

公主,她是自己跑的。

賀星錦早已在重複的推演細算中窺見了這個答案,在南州時他便已有了這個猜測。

囿于心內的猶疑,他一直不願将這個猜測當真,然而先有叛軍餘孽如一的口供,後有一封指向薛濃玉的密信。

不論這密信究竟是從何處來,其上薛濃玉的字跡做不得假,但無論是當日跟随聖駕的護衛亦或是前來刺殺淳聖帝的叛軍餘孽,他們都并未見到另一路人。

如今種種證據皆指向明月公主她并非是被人擄走。

長夜漫漫,掌中的茶碗已失了不少溫度,賀星錦臨燈慢飲一口,他再看向擺了滿桌案的密信。

他到底還是沒有在送往永興給父親的家書裏寫明此事。

思及在南州裕嶺鎮上,那醫館老大夫口中的那一對故意遮掩容貌的少年少女。

夜風拂過滿案信箋,紙頁聲動。

作為大燕最尊貴的公主,她究竟為何要逃?

——

金烏西沉,被昨日春雨沖刷過的竹林石徑濕潤又滿是泥土與草木的清香,商絨一路行來,一雙繡鞋沾了不少泥痕。

夢石抱着一大堆的東西也沒功夫多看腳下的路,就那麽胡亂踩一通,踩到泥窪裏他也毫不在意,只想着快些去将折竹買的這些亂七八糟的吃的玩兒的都趕緊放下。

“夢石叔叔,我拿一些吧。”

商絨看他滿身是泥點,便說道。

在村口才下馬車時,她便想幫忙,但夢石攔着不讓。

“已經快到了,簌簌你自己小心路滑,我先快些去放東西。”夢石根本沒辦法回頭,只這麽對她說了一句,大約是他腿上的傷已經結了血痂,摩擦着衣料也不疼了,故而他腳下的步子邁得更快。

“都和你說了,不要買這麽多。”

商絨看夢石在進院前險些一個趔趄,她不由回過頭來,對身邊黑衣少年小聲說道。

竹林裏的霧氣濃烈,少年亦是雙手不空,提着四四方方,大小不一的盒子,聽見她的話,他側過臉來看她:“我問你喜不喜歡,你都與我說喜歡,我才買的。”

商絨躲開他的目光,有些羞窘,“我是怕你不高興。”

沒有人喜歡聽關心的人一直對自己說“不喜歡”,“不好”,“不要”,這種總是在拒絕的話。

這是薛淡霜曾與商絨說過的話。

在遇見折竹之前,她比刺猬更像刺猬,可是薛淡霜跟她說,她總是這樣會傷害到真正關心她的人。

她有點出神,不知少年聽清她這句話時,他那雙猶如點漆的眸子似乎亮了一點,潮濕的霧氣裏,他的嗓音沉靜:“買給你的東西,為何要怕我不高興?難道,這些你都不喜歡?”

“喜歡。”

她說。

他連買給她的衣裙都一件比一件漂亮。

少年再也沒說話,卻一直走在她的身旁,将她護在山徑裏側,他的視線低垂下去,落在濕潤的石階上。

于娘子蒙受一場大難,如今身形已清減許多,不同于夢石在牢中被胡林松與譚介之二人照顧周到,她與她的夫君在牢中是的的确确受了幾番嚴刑拷打的,她如今臉側還有一道沒痊愈的鞭痕。

瞧見夢石進院,她便忙上前幫着他将所有的東西都放下,沒一會兒又見商絨與折竹進來,便又福了福身,垂首道:“公子,此番若非是您,奴家與夫君必定是要冤死在牢裏的……”

看她眼眶裏浸出淚來,商絨便将自己袖間的帕子遞給她,她低聲道了謝,又将他們兩人迎去飯桌前,道:“奴家也沒什麽好報答的,除了此桌酒菜,此院以後也贈與三位,萬望你們不要嫌棄。”

“這桌酒菜好,我看院子就不必了,”夢石從房中換了身衣裳出來,“于娘子,這好歹是你們的營生。”

于娘子搖搖頭:“這營生奴家是再不想做了,這院子若三位不要,奴家與夫君也是要将它荒廢了的,往後奴家便繼續采藥,夫君做他的木工,再不碰這些了。”

牢中幾日,他們夫妻兩個已然被吓破了膽,再不願做這些了。

落日餘晖散盡,天色暗暗沉沉,于娘子在廚房內燒好了幾桶熱水便離開了,她夫君在牢中傷了腿,如今正卧病在床,她急于回去照料。

夢石先在桌前草草地吃了幾口,實在忍不下身上的癢意,便撂下筷子去房中沐浴了。

商絨吃着一塊猶如琥珀般油亮剔透的紅燒肉,院中寂寂,她注意到身側的少年捏着筷子半晌沒動,只垂着眼,也不知在思索些什麽。

她想了想,夾了一塊肉給他。

少年失神般地也不知在看哪一處,卻因碗中忽然多出的一塊紅燒肉而眨動一下眼睫,夜風拂面,他輕擡起眼簾。

“折竹,很好吃的。”

商絨總覺得他有點怪怪的,卻又說不上來究竟是哪裏怪,她端着小碗,對他說。

“哦。”

他心不在焉地應一聲,夾起肉來咬一口。

商絨兀自低頭盛魚湯來喝,沒察覺少年偶爾偷偷停駐在她身上的目光,她只是覺得他心事重重的,連飯也顧不上吃。

“你在想什麽?”

商絨還是忍不住問他。

折竹驀地對上她那樣一雙波光清瑩的眼睛,他捏着湯匙的動作一頓,清隽的眉眼間竟顯出幾分不自在來。

“你……”

他才開口,卻發覺自己根本無法輕易開口問她,他抿起唇片刻,別過臉:“沒什麽。”

給他夾菜,為他盛湯,她這樣,

究竟算不算是喜歡?

他不确定地想。

不多時,夢石終于沐浴完畢,從房中出來,木雕蓮花燈的光影照見他的身形,商絨看他走近,便發現他頸間竟起了好多大小不一的紅疹。

“夢石叔叔,您這裏……”商絨指向自己的頸間。

“簌簌有所不知,我原有個毛病,”夢石撓了兩下脖頸,在桌前坐下來,笑着說,“只要穿得衣料粗糙些,便會起紅疹。”

他面上流露出些不好意思的神情:“可我又哪有閑錢穿那些好料子的衣裳,只咬牙買了一件裏頭穿的雲錦料子的,就這麽一直穿,不怕你們笑話,我有好些時候沒洗過它了,不是不想洗,只是一脫那衣裳,這紅疹就癢得厲害。”

但今晚是沒什麽法子了,衣裳穿得久了,還是要癢的。

他話音才落,卻見商絨驚愕地望着他。

“怎麽了?”夢石不明所以。

商絨還未開口,折竹卻擱下湯匙,碰撞碗壁的清脆聲一響,他若有所思般睨着夢石頸間的紅疹,語氣頗添幾分意味:

“天下間竟有這般巧合的事,夢石道長可知,她與你一樣,也有這樣一個毛病。”

天底下,究竟有沒有這樣巧合的事?

這一瞬,夢石滿臉詫異地看向商絨:“果真?”

“是的。”

商絨點點頭。

夢石心內不知如何盤旋着某種難以言喻的情緒,他看着對面那姑娘一張經由面具遮掩的臉,半晌一笑:“這大抵,也算得是我與簌簌的緣分。”

商絨低眼,強壓下心頭紛雜混亂的疑慮,将僅剩的兩塊紅燒肉與鴨腿肉都夾到夢石碗中,說:“您方才都沒吃幾口,再吃一點吧。”

夢石滿臉笑容,拿起筷子卻對上少年一雙冷淡的眼眸。

他故作不知,端起碗來便吃。

少年一張俊俏的面龐神情寡淡,卻又認真地審視身邊垂着腦袋喝湯的姑娘。

他漂亮的眸子洩露一絲悶悶的情緒。

她到底喜不喜歡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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